多的是难听的话季平沙都听过,但也不及他口中这一声意外。
看他脸色微青,她第一反应竟是吓了一跳。
“二……”
“给越公子道歉。”
季平沙眉心一跳,“……道歉?”
季千里看着她。
“道什么歉,”越东风先一笑,顺手摸他后背,“小师父好凶,我都不敢惹你了。”
他目光落在季平沙身上,难得语气有了几分正经。
“季姑娘,方兆海是冲我来,的确从郑世允死我就知道。灵玉膏招的是你也不难猜。我也知道他不会杀你。”
“他要冲我来,我随时恭候,不过要我去陪他玩把戏,我还没这么无聊……你已受了些委屈,你哥哥一路也为你担惊受怕,这事儿你就别再掺合了。”
……
这夜里季千里失了睡意。
非因兄妹俩闹了别扭,而是半夜忽然听见什么,脑子便清醒了。
那声隔墙传来,敲钟般一下一下,听了片刻,又似是更声。
黑暗中手脚被人缠住,几乎让他透不过气,他动了动,又闭上眼,不知怎么脑子愈发清醒,直听它一直走过墙,又消失了许久,依旧没点儿睡意。
他鬼使神差般拉开腰上的手,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到窗边站定。
月光又现出。
一缕浮薄的清辉闪耀着。
他伸手去摸,月光自摸不着,手指立刻染上一层清白,宛若透明。
他握住拳,想捉住手指,却连整个拳头都像消失了似的,只剩一层衣物,月光重泄在地上。
霎时季千里惊慌失措,慌忙跑回床边,“小照……”
那床上却没了人!
“小照……”
他四处转看,“你去哪儿了?”
“你不要走……不要走……小照……”
“千里?”
季千里睁开眼。
依然是黑的,但他躺在床上,一只手环在背后轻拍两下,“做噩梦了?”
他茫然地点了点头。
“梦见什么了?”热息贴近,“出了一脖子汗。”
“我梦见睡不着,站在那里……”季千里指着窗边,“然后我一回头,发现你不见了……”
“不见了?”
“嗯。”他忽地抱住他,恶狠狠地,几乎是命令口吻,“你哪里也不许去!”
越东风回搂住人,“我当然哪儿也不去。”
他见季千里微微抖着,一下下摩着他背,笑了笑,“我们不是要成亲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好不好?”
“嗯。”
过得片刻,季千里又喊他一声。
“怎么啦?”
“我们也不去找杀上师的凶手了,好不好?”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去了就是不去了。不去找,也不要别人再来找我们。”
“唔……”
他忽然变得固执,一听他问,还多疑起来,“你想去?你还是怕他们说凶手是你,是不是?你怕什么,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谁也不要见,谁也不要理,不好么?”
黑暗中看不清越东风的表情。他只短暂顿了片刻,“哪里想去,怎么忽然发脾气了?我又怎会怕别人说,也就是好奇。”
季千里听他听话,心中便舒服许多。又听他温声细语,自己却好生莫名其妙,心中过意不去,轻轻靠着他脖子,“对不起,小照,我不想朝你发脾气……”
“我知道。”越东风摩挲着他脸颊,“你很少做梦,害怕了是不是?”
“嗯。”他沮丧地,“我只做过几回梦,结果都很坏……”
“你是夜里听他们闲扯,枉自担忧。好了,我也早答应你不会惹事,还要怎么答应你才信?你再不放心,我们隐姓埋名也可以啊。”
季千里闻言心动,“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们找个小院儿好了。”
“小院儿……”
“是啊,你不喜欢人多,三进也就够了。”
“三进……”
“嗯,老巷深处,梧桐垂柳,十来小婢……”
他显然在哄他,“到时候我弹琴给你听,画画给你看,好不好?”
他嗯了一声,更贴着他脸颊,“你还会弹琴画画,我怎么不知道?”
越东风笑了声,“来日方长,你不知道的我都告诉你好了……等我们闲下来,往后只给你听你看,好不好。”
“好,这样很好,果真不就该这样……”
他喃喃道,“你答应我的事,不许忘了。”
“小师父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忘……”
越东风吻上他颈间挂着的温玉符,微温手掌从他衣下探进,循循诱道,“你想不做梦,我也帮帮你好不好?”
这倒是个好法子。
这之后季千里不仅累得重新睡着了,还什么梦都没做,无思无虑睡到了大天亮。
天也放晴,光瞧那透进来的日光,似察觉不出已很冷,被窝里暖暖的,抱着个人,他都想整日赖着不动了。
不过他们还在苏家……
昨夜季平沙口不择言,兄妹俩犟上了,季千里原想着先出去住好了,弄得苏溪年大为惭愧。承认是自己冒出了糊涂念头,但不过试探一问,没有更多意思,平儿也无非是心急,绝无恶意,若因此闹得兄妹生分、老友反目,那可太不值得。
他言辞恳切,又动嘴又动手,一个瘸子,拦着不许人走,闹得越东风一笑,说又不是小孩子,怎会为此生气。
“……千里,你还生不生气了?”
走在路上,阿笙察言观色,憋了又憋,“听说平儿姐姐今早没吃饭……”
牡丹亦忧心忡忡,“岂止没吃饭,打昨儿进屋便没出来过,公子去劝,还骂了他一顿……”
“……”
季平沙的脾气她们见怪不怪,一天一小怒、五天一大怒,口无遮拦时让人恨得牙痒痒,待人好时却又真的掏心掏肺,命都可以给来,那旁人都是又爱又恨又怕。
昨晚一听季千里要人道歉,心底都一咯噔,只怕要大吵大闹,谁想她倒没作声,莫名有点儿可怜巴巴地。人又受了伤,跑不得,还得让人把自己抬回去,那就更惹人偏心怜爱。
原想着越公子都不放在心上,季公子素日那样和善之人,怎会真生气?何况是亲妹妹。一夜过去,都递来个台阶,只等人来下。
岂料他百年不气,真气了软硬不吃,“我还是生气的。”
“……”
“可师父都没生气了……”阿笙朝她师父挤了挤眼,“对吧师父?”
越东风瞥她一眼,“什么叫没生气‘了’,我跟小孩子生什么气。”
“就是就是,千里你看,师父都不生气!”
“小孩子也不该胡说。”季千里不为所动。
阿笙一瑟。
“哪儿这么大气性。”越东风又如几日前在巷里,拉着人一走一碰,“不过是和小师父一样爱说实话,有什么值得生气了。”
“什么实话,干嘛要把那些人都怪到你头上?要说也是因为我。”
“那有什么分别?”他望着他,“总之你跟我一起,是不是。”
季千里点头,神色微动。
“难道她昨晚说的是小师父,你也生她的气?”
“当然不,她是我妹妹,她说我什么,我也不生她的气。”
“那我自然也拿她当妹妹一样,你忘了,我们要成亲的。”
“可是……”
阿笙头一回觉得这成亲也有点儿好处,连忙道,“是啊千里,看来看去,那个姓方的才最可恶,平儿姐姐给他这么欺负,怎么能不气嘛。从我前儿来,就听她一直念叨着给你治手,现在看你生她的气,不好意思来,肯定要胡思乱想的。”
“……”
牡丹道,“可怜平儿姑娘吃了那么多苦,还受着伤,若不好生调理,只怕要落下病根……”
季千里叹了一声,“我去看看她。”
一行改道走去季平沙住的小院儿,远远便听见苏溪年慌慌张张的喊,“……昨晚不是说好了,你我伤都没好,何必急于一时?再说了,说好今日给你哥哥治手,不打声招呼就要走……”
“你治不就行了!反正我又不会!二哥如今也变了,为了一个外人生我的气,没我碍事,也许还高兴得很……放开!我可没说跟你一起,我一个人爱上哪儿就上哪儿……”
院儿里忽然一阵动乱。
“……什么一个人!平儿,你早答应我了,便是你现在重有哥哥做主,我再跟他提亲就……”
“……不许你提!我为什么非得嫁人?!一个两个都烦死人了——你滚开!”
众人一听,急步走过去。
“这是什么话!姑娘家不嫁人,难道要孤独终老!?”
“我就孤独终老,一个人过才舒坦呢!我有手有脚,难道养不活自己?”
撕——拉——
“哎哟……”
咚——
“公子,季姑娘……”
“平沙……”
季千里登门入室,看清屋里瞬间,脸色一沉,“……你们在干什么?”
——季平沙正以一个极不雅的姿势,把苏溪年扑倒在地;因身子虚弱,苏溪年手还握着她腰,半真半假地叫唤着。
越东风啧了一声。
季平沙一愣,季千里已快步上前,也不知哪来这般大力气,一把将她拉起。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肃脸向着苏溪年,“苏大夫,平沙还是小姑娘,你不能这么对她!”
“……”正被侍女扶起的苏溪年平白呛了一下,“季公子误会了……”
季千里不听他的,立刻转向季平沙,“平沙,男女授受不亲,你也不能和他抱在一起。”
季平沙人还虚弱,勉强倚靠着他,蓦地满脸通红,“谁,谁和他抱在一起了!是他抢我包袱,拽得我摔倒了!”
“你的包袱?”季千里才看清她手里扯着半个布包,另一半在苏溪年手里,“你要去哪儿?”
不问还好,一问昨夜种种不甘委屈都涌上来。不过既然开了口,季平沙也不肯闷着,“……你不是不管我了,那我也不要你管。”
“我没有不管你,平沙,”季千里去拿她手里包袱,“我只是要你给越公子道歉。”
季平沙一下翘起下巴,硬邦邦地忍着,“你特地来,还是为了让我给他道歉!”
拽着包袱不放。
她是两只手使力,季千里却只单手有力气,一下还没扯动,叹了声,转去拍她身上灰尘。
“我来是因听说你没吃饭,又没出门。平沙,你想看二哥治手是不是?你来就好了。但你先说错话,本就应该道歉,是不是?”
季平沙无非是和季无尘一样毛病,究竟心不坏,事后又听苏溪年来哄了一箩筐——她是把人骂走了,但事后想人家说的不是没道理:当日二人冒雨来救,一身风雨、连个衣裳都没来得及脱,她是亲眼看见的,想他们不久前还才死里逃生,若非为了自己,怎么会来?二哥受的罪必不比她少,难得轻松,不想再卷进纷争,哪里有错了?那腿本长在人家身上,本就是请人相助,闲话一提,人家爱去固然是好事,不愿去,又怎能强迫人家?那不跟郑雍和一样了?思来想去,倒真像是她错了,只拉不下脸来。
她吃软不吃硬,二哥若似昨夜那般凶她,是宁肯堵着气走也不会低头的。然这会儿听他紧张自己,又多是担心自己没吃饭才来,心中不快就去了多半,手一松,朝天憋了半晌,“那我再不说了。”
众人均道,也就是因为亲哥哥,这已是天大让步了!
季千里却道,“平沙,这不是道歉。”
“……”
他拉过越东风,“你对着越公子说:对不起,我再也不说你了。”
“……”
季平沙一双杏眼瞪着越东风,脸因屈辱又涨红。
越东风:“……”
他心里想笑,嘴上道,“好,我听到了。闲话少说罢,苏兄把小师父手治好才是大事。”顺势把手搭在做哥哥的肩上,强行把人推出门。
对后面半句季平沙倒没一点儿异议。
苏溪年道,“不错,不错,牡丹,快让人先弄点儿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
季千里还不饶人,听人凑过来嘀咕,“够啦,过犹不及,极则必反,小师父难道要逼人恨我?”
好不容易把这场风波平息,方到治手正事。
那灵玉膏是灵药不假,要想治这断了多日的手,仍需先正骨再重接骨才行。因时日太久,那腕骨几乎已习惯了扭曲,如今又要强掰回来,无异于重新断骨。
季千里算受得疼的,苏溪年手法也还靠谱,其时犹感钻心之疼,险失知觉,他自己还没如何,越东风却一直握着他手,旁观的几个姑娘也瞧得直抹泪,不住痛骂那宇文承都。
不管如何,最难最关键一关过了,其后无非是包扎上药夹板,静等时日来养。
至于后来妹妹、小友如何红眼关心,府中几个年轻人一些嬉笑怒骂,也就不提。
历经分别又重逢,一场小闹后,季平沙更黏着二哥。若非是女儿身,只怕夜里也要睡一个被窝。
越东风倒也体谅他兄妹俩分别日久有话说,多数时辰都留他二人共处,夜里季千里问他做什么去了,他便讲给他听。
不是睡觉,便是和苏溪年打赌闲话,不时指点他那不太聪明的徒儿两招,有时也出门闲走。那也没走多远,只要他找他,不多时人也就来了。
有时他也同季千里抗议,“我现在是名不正言不顺,只为小师父侍寝了。”
二人正在浓时,自盼日日相对,房门也可不出。如今虽在同个院儿里住着,却是日夜分别,季千里也觉错过好些时光。心想平沙黏得过分了些。
转念又想从前回府,平沙也只头尾几日新鲜不舍,当中其实和无尘玩闹更多,如今是因没了亲人也没了玩乐,才这般依赖自己,怎舍得开口叫她别来。
只好道,“等平沙开朗些,以后我陪你打赌闲话,我和你睡觉,我和你闲走,好不好?”
他便笑,“嗯,你可不许骗我。”
余下众人更不来打扰兄妹俩。
季平沙还不能全然站起,另换了轮椅,季千里就推着她走在院儿里,分享些分别前后之事。
往往是她先说,而后缠着问他连日经历。
那些事在别人那里只像听书里故事,落到至亲身上,滋味却可难想。季千里不想惹她担忧,奈何妹妹打破砂锅问到底,到后来除了山洞之事,旁的都一一说了。有时遇她插话,也颠倒顺序,来回反复。
季平沙先还不时插嘴多问,到听说他被小世子假传圣旨救下,偶然听见家门被灭,后回寺种种,已只剩一阵沉默。季千里察觉到,停下脚步,绕到她跟前,蹲下.身来看她。
“平沙……”
季平沙垂着脑袋。
“……我前一天被温大哥支开,碰巧遇到苏溪年,扭伤了脚……没回去,第二天他便不许我回去,还把我打晕了……一开始,山路人少,直到了镇上,我才知道发生什么……可我再回不去了……”
她抬眼来看他,眼圈已红,“……二哥,苏溪年打听来,皇上给爹爹的罪名是‘私通朝臣,陷害皇室’,是大罪,那都是我……连搬出府外的阿姐也不能幸免。等官差去温大哥府上时,只发现阿姐和温大哥的尸体……都是我……十一不肯见我了,我去找了小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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