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是那个教他斥一声便心生畏惧的小和尚了,只手中握着那把豆子,便又有些打不起精神。
听那人还坐着,声也未变,喊了声老和尚,“听来你也跟在下熟得很?”
空空沉声道,“你难道要装不认得老衲?”
“怪哉,一个小和尚,一个老和尚,都要问在下不认得你们。”那人咂摸着道,“看来在下还真来过?”
明心又道,“越施主,这是蔽寺空空大师,你……”
“空空大师,”他这才道,“越施主是为别的事来,你别紧张。”
空空冷声,“你们出去,我有话要和上师说。越施主,也请你离开。”
众僧都出门外,那人却道,“在下已同小和尚约好,老和尚横插一脚,便是贵寺待客之道?”
“对别人不是,对越施主你……”
那人朗声一笑,“老和尚,你很怕在下?”
不多时一串沉重的脚步声已到门外,听来便是武僧,先喊了声上师,又喊空空大师。空空道,“怎么只这几人?都叫来。”
“不许去。”他站起身,“各位师父走罢,这里没什么事。”
“不许走!”空空一听更蹙眉,喝道,“你还要维护他,你还没放下!”
众僧便都不动。
其中一个壮年武僧语音渐有些惊恐,“是那邪……”
“我说了他什么也没做。”他淡淡道,“您这般激动,没放下的,是我还是您?”
空空一愣。那人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他又道,“那他为何又来找你?你们见了几回?你因此才,才……”
“昨日和今日,明镜知道。”
明镜忙应“是”,“越夫人病重,越施主是来找上师赐福。”
“夫人?”空空吃惊不小,“他有夫人了?”
“在下已这把年纪,怎么有个夫人,个个都这般惊讶?”那人愈发起了兴致,“小和尚,怎么你我好似不只相识相知,还果真像有点儿……”
“佛门圣地,施主自重!”空空打断他,声又不虞,“他分明对神佛不敬,对你不敬,和当年一模一样,他说他来寺中祈福,难道你也信?”
“心诚是对佛陀,不是对我。”他道,“弟子只知世事易变,佛门宽大,谁都能来,何时都不晚。”
啪、啪、啪。
那人拊掌赞道,“小和尚不愧是做了上师的人,比老和尚可明理多了。”
空空深吸一口气。
“……便是真要赐福,也该到宝殿去,上师起居之地,岂容人随意进来。”
他微沉默。
“小和尚,你的屋子,你自己说了不算?”
他低下眼。
“僧舍确不能随意进入。因我近来不到宝殿,才请施主过来。昨日走得急了,也忘了告诉你,要为尊夫人祈福,顶好还是将她带来寺中,方才还没来得及说……越施主,今日请你先回去,好不好?”
他没听到那人说话,呼吸也似轻了,又唤道,“施主?”
杯盖“噔”地落在桌上。
想是在那人手里把玩了放下,他声音有些心不在焉,“昨日说今日,今日推明日,小和尚,你还要试在下诚心?”
他听出他不高兴了,摇头道,“只是和施主商量。”
“倘若在下不愿呢。”
“智云!”
正是彼时那惊恐声,此时僧棍一竖,“弟子在。”
他走到二者当中,“不许动手。”
又朝那人道,“越施主,我哪里说得不对,你不要放在心上。倘若实在着急,今日晚些将尊夫人带来亦可。请不要在此……在此动武。”
“动武……”那人说不清意味地笑了一声。
而后谁也没防备到,他忽地伸手将他一拽,他一失重便整个跌到他身上。那人附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空空一喝,他手臂才被人一捞,重直起身。那人开怀一笑,起身道,“嗯,小和尚,那就明日再见罢。”
众人脚步都跟在身后,直到听不见声,空空问,“他跟你说什么?”
他还望着门外,“他问,倘若看见上师跌在他怀里,老和尚会不会更生气。”
“……”
空空鼻孔中喷出两声气来,“你当真昨日才见他?在何处,为何没告诉我?”
“去忏悔堂路上遇上的。我一日路上要见许多人,常和人说话,总不能个个都来说。”
“他岂是别人?你们当年……”
“十四年了。”
“什么?”
“十四年了,师父。”他把头转向空空,“弟子若不想回,当年就不会跟您回来,弟子若想走,这当中也……当年再如何,也都十四年了。不管他曾是什么人,如今他也只是一切众生中的一个,他要为他夫人求福,弟子便为她祈福。您若疑心弟子,当日为何又要弟子回来?你既不想弟子再想起,又何必反复提醒?”
许是他许久没说这般多的话了,又许是这声师父太久未听见了,空空声音微颤,“为师不是疑你,是担心你。你又有几双眼,几只手?”
他顿了顿,叹道,“……罢了,你自知就好。”
“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累了是真,想睡是假。
小小风波已过,外间动静又是寻常。
他倚在榻边,想起空空大师的话,微微笑了笑。
他没说谎,十四年来他未贪五欲,除见世人,余下时辰都在忏悔堂,连想也很少想起,只近来才频梦旧事。那个人称他老头子腔调,也不是他故意为之。因他实在是个少梦之人,当梦境快和现世一分为二,不多时他便已猜到……
想到入空门十余载,到末了竟还未参透,他大概终究到不得极乐,再听那人问他做梦语气,又忽然握住他手,差一点儿——
差一点儿,他就要多说几句。
说一说他做的那些美梦,不只是未散、未碎、坚牢。
那有的不过时时日颠倒,有的却是张冠李戴,有的甚已到了无中生有的地步。有时梦里固然欢喜,醒来却十分迷茫慌张,尤其头一回,只能匆忙跑去忏悔,有时为着不要坏的,便连好的也不要,那不相干的人事一个不梦,只当从未遇见。有时梦里都疑太也圆满,担惊受怕地做着过客。
常常睁眼一片寂静,黑暗中又想起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来。
……譬如在郑家,他们都摸了那位施主的脚,连手也没洗便出了门,却都忘了,走到巷中又忍不住摸了对方的脸。譬如那时他说的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而是念了一首“嫁狗逐狗鸡逐鸡,耿耿不寐展转思”,他后来听香客念过,这叫《古别离》,这题目未免不详。又譬如季施主说得对,词是好词,到底有些悲意。还譬如那盆火棘放在扬州苏家没带走,不知有没有人照料,不知是死是活……
差一点儿他就要问,他真的忘了?他是怎么忘的,能不能教教他?
差一点儿也要问,苏施主忽然着恼,说他把他害成那般,是指的他自己,而不是他是不是?他当时除被锁住手足困了几日,没有别的什么了是不是?……至多也就是当年意不平,剃度时说了番话,让许多人笑话了他,是不是?
……
幸好没问。又不是以前,一句话就要扯出一百句,什么都要知道,也不知腻。
看他果真还和从前一样,和谁说话都不经心的样子,连空空大师也要捉弄,即便如此,他也愿为夫人几次来寺,还说要给佛像磕头……一提起她,他语气都温柔许多,想来真是很喜欢她了。
也好,终于有个人陪他,等他明日将她带来,他必会尽力为她祈福。
但愿她不要再说不想治,又伤他的心……
他抬手盖住眼,忽然一片窸窣响动,才发现手里还握着那把豆子。
他又细细摸了摸。
的确是刚折下不久,枝端都还鲜嫩,想来是新长的,毕竟从前还能看见时,他从未在寺门见过。
不知究竟和火棘有什么不同?可也爱晒太阳?京里这么冷,也不知它能不能熬过这个冬。
“……这相思子……在我们江南才有……你没听诗里唱,‘……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
他眼皮两颤,打起精神披衣起身。
“明心,替我找个盆来。”
明心不在,明镜刚从外回来,应了是。
转了一圈,没找着新盆,勉强找到个种了山茶的老花盆。
问他,两株山茶像是死了,要不要拔掉种这豆子?
他摇头,“等些时候又活了,有空处就种旁边罢。”
他听着明镜动静,拾掇好要放在门外墙根,又道,“放屋里,屋外太冷,怕活不了。”
明镜又应了,捧盆转了一圈,认为榻边最暖和。
他点头,就放在这里。
做完这些,想是天黑了,明镜去燃烛。
一阵寒风刮来,呼地一声烛灭,脚步声又走去关门,“一到夜里就起阴风,怕又要下雪。您要不要再睡会儿?”
“晚些。”
“也好,明心师兄去了斋堂,大概不久也就回来了。弟子给您倒杯热茶?”
他应了声。
明镜端了热茶来,没像往日一般忙自己的,依旧站在他身边。
“怎么了?”
明镜支吾一阵,“弟子听空空大师说了,今日弟子得看着您喝药。”
他一愣,想是苏施主临走前去告诉了空空……难怪他来得快。
……苏施主是个可怜人。
前些日看他病了,不计前嫌特地来为他看诊,言语间都已放下,今日看来他对那人也早不责怪了。这本是极好的事,没想却又被他激动。
下次他再来,要和他说声对不住。
不,或许还是不要提起了……
“上师,即便喝了药,做了什么梦,您也不要放在心上,您往后再也不必怕那位越施主。”
明镜像怕他不听,嗓音放柔了安慰。
他低下眼,吹了口茶,“你怎觉得我怕他?是你们出去时,又出什么事了?”
明镜掌心一贴,道了声阿弥陀佛。
“弟子本见他言语有些冒犯,也不和他计较,方才听说就是他当年强带您出寺,犯下许多杀孽,连您……”明镜一顿,“弟子才想您大概是梦见他才怕。且喜而今报应轮回,智云师兄说,他往后不能再杀人,也不能强迫您了。”
他沉默片刻,抿唇道,“他没有害过我。”
只是说了几句话让他记住得很。
“今日他也听劝走了。”
明镜立刻道,“他是只能走呀。”
他听他语气天真,又抬起脸,“怎么只能走?”
“他现已是半个废人,若还想像从前一样强来,智云师兄一人就能把他踢出——上师!您,您怎么了?”
明镜被他一把抓住手,吓了一跳。
见滚茶烫在他腿上,泼到地上,他像察觉不到似的,又问,“您怎么了,可烫伤了,让弟子先给您收拾……”
“……什么废人?什么踢……”
“是智云师兄说的……”
“他怎么说的?”他紧紧捉住他。
四面八方,万千黑暗世界,他只能抓住这个小沙弥,哆嗦着唇,“他说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明镜本意安慰,不知他哪儿来这么大气力,连自己也慌张起来,“弟子也是方才路过听见的……智云师兄说,十四年前越施主几度大开杀戒,后被关回寺里……”
没等他说完他便重复,“是被关回了寺里,是……”
“师兄说当时他也远远瞧见了,可即使亲眼看见他被关,也听说他武功全废,师兄还是不敢全信,何况听说他从前也废过武功,还是变得那般厉害,只刚刚……”
“……刚刚……刚刚怎么了?”
“也就是方才将您捞起,他碰着了那位越施主,发现他浑身上下,的的确确半分内力也没了,哪用得着兴师动众,任一个武僧也能将他赶走。”
“……没了……赶走……那怎么会……”
“弟子是不知越施主从前有多么厉害,反正打从昨日看他——看他也不老,头发却都白了一半啦,脸色看来也苍白,走几步路便喘得厉害,不像武艺多么高强……智云师兄说起来却真又惊又喜,说送他出寺时,他又特地试探了一番,真一招便将他绊倒在地,又连着几次,越施主也都——上师……您怎么了?上师……”
他浑身一阵发寒,头顶渗出了汗。
滴、滴,答、答,浸湿了他的衣裳。
“上师,上师?”明镜高声道。
“……别嚷……”
“可是……可是您呕血了……”明镜叫道,“来人……快来人!明心师兄……”
他头昏脑胀,听他说了才想那似乎不是汗,也是一般的腥甜气味……仿佛那日……
不,那日是比这还要凶猛百倍的味道……他没有了法子,是爬到他跟前的……
他说我们一起死……他说什么来着,说好,让我再看看你的眼睛……而后……
……后来他很久没见他,苏施主、空空大师他们都说不会再杀他,陛下也说过……可他却先咬他一口,冷冰冰地问他,你不怪我,怎知我不怪你?……
……那不要紧……他当时也还是恨他得很,可他摸过他身上,手脚,肩颈胸背,耳鼻眼唇,都是完好的……
……难怪他后来说,他得自己说愿意走,他带不走他了……
难怪昨日见他,他过来时像是气喘……
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不知当时人家或否折磨、羞辱过他,怎么从来也没人告诉他一声,连他自己也不跟他说了……
他们为什么要绊倒他……他不懂武功,只知他从来哪里都能去,什么人也留不住他,他要带走谁都可以的……当时他却只道他说了那么多,仍旧不是真心要带他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