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一柄大弯刀横空斫来。
重重一声,足把木桌嵌了半寸,杯碗都一震。
桌那边人粗声道,“越汇,你究竟还去不去?”
被问的人眼皮也没掀一下,问他,“吃饱没有?”
他点头,“我们走罢。”
叫人结了账,牵着手要走。小二又将人拦住,“等等客官,桌坏了!”
“哦,是啊。”
“……您看,银子呢?”
“刚不是给了?”
那小二嫌他装傻,“您给的饭钱,眼下要的是桌子钱!”
“要桌子钱干什么?”
“坏了这般大一个洞,自然要修。”
“贵店坏了桌,难道还要客人修?”
“是您弄坏的,那只好要您修。”
“咦,你哪只眼睛看见是在下弄坏?”
“小人没看见,不过您坐前还好好的,坐完也就坏了,”那小二瞟了眼桌上弯刀,“何况这刀还插着呢。”
“刀?”越东风道,“这般粗人使的刀,在下可拿不惯。”
“……那也只能自认倒霉,落您桌上,就是您的。”
“喂我说小二哥……”一个清脆声音话未说尽,越东风点点头,“哦,原来在贵店吃饭,要防飞刀要命,还要护桌子吃钱。”
他笑看小二一眼,拔刀横到眼前,“不管哪儿飞来,谁的桌子谁赔?”
小二看他一个斯文人拿刀,讪笑,“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一张桌子不值几个钱,也就您一顿饭……”
飘香阁二楼七八张桌,坐的都是武人打扮,桌上地上长剑短刀,棍棒尖枪,生得何等模样都有,正斜着眼瞧热闹。
他是看见那刀是谁的,一个大头,贴皮短发,红脸庞,吊梢眼,怒目金刚似的,就在那群人中——都多少天了,这伙人天天跟着人家,也不知有什么仇,一日还比一日多。
本来么,且喜带得生意红火。
偏好几桌常吃完不给银子,要了少则挨骂,多则劈头盖脸一顿扇,赶更不敢赶,还连带着教别人也不敢来。那只好从这两位白净公子哥身上下手。
没想下一瞬银光一晃,那刀自人手中脱飞。
只听当啷、啦啦、哎哟、卡擦——蹭地一声,刀插柱中,七八张桌上人仰菜翻,桌摔、盘碎——因那刀弯成半圆,又不知怎么在空中转个不停,圆弧一路摆过,风声舞舞,众人有的是躲闪,有的是发怒拍桌,有的是拔刀防范,一瞬间也就坏了满屋。
越东风摸出锭银子,轻搁桌上,“嗯,在下的桌子赔了。”
“……”
二人要走,又几条人跳出,“喂姓越的!你站住!”
“各位爷各位爷,千万行行好!”掌柜忽冒出头来。
也不知先时躲哪儿去了,一来便拱手,“几张桌子不值几个钱,千万莫伤了和气!这位公子,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这银子请您收回放好,您吃得不痛快,今日饭钱赔给您。”
他迅速捧上越东风刚付的银。
他不接,“既说了要赔,怎好收回来?”又似要个理,“在下听小二哥说得有理,赔得心甘情愿,眼下人家也弄坏桌子,难道规矩就变了?”
“姓越的,你存心挑事是不是!”
“当然不赔,你不飞把刀过来,谁好端端要弄坏桌!”
“废话少说,老子早想痛痛快快打上一架!”
“各位爷!各位爷!相逢是缘,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掌柜又叫。
迅速往后一退,“啪”一巴掌甩小二脸上,“都是这臭小子胡说八道,你是什么东西,还能定规矩了?坏了公子的兴……”
那小二捂住脸,“是您让我……”
“我什么我!”掌柜鼓眼,顺手又将银子放回怀中,“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人家被飞刀打了,还要人家来赔钱!”
越东风好奇道,“那该谁赔?”
“自然……”
掌柜把眼一瞟,那头众人一触即发,笑道,“小人没瞧见,也不知哪里来的,只能小人自认倒霉。”
“什么没瞧见,我就瞧见了!”先时那清脆少年声音又道。
原来是那帮人中一个貂裘蓝衣少年。
看面貌俨然是昔日无名山庄的燕小少爷,单名一个凌字。他是个不怕事的,手指那红脸大头汉子,“小弟方才就想说,是这位洪大头的弯刀,你们也别冤枉人啊!”
他身边又坐着一个腰悬软剑的少年,却是他表哥花茕。
闻言脸一红,又哼地一声,既像对他表弟爱出风头恼羞,又似对秦姑娘钟情的人不屑。
不过这话一出,也就见众人并非一班人马,只是机缘坐了一处,同桌、隔壁的也有几人道,“没错,我也瞧见。”
“就是没看见,那大弯刀除了是他洪大头的还能有谁?”
“就是他扔的,谁扔的谁赔!”
那红脸大头本就跳在前头,“就是老子我,那又怎么啦。姓越的,你为了几张破桌子啰嗦这么多,老子好声好气问你话,你怎么一个屁也不放?”
这“好声好气”几个字值得商榷,但此言正中数人下怀,都道是,“眼看快腊月了,你究竟还去不去?”
“他娘的,老子为赶这事儿跑死了两匹马,谁知来了,去不去不知,何时去不知,去哪里不知——成天看俩个小子腻歪!”
“看你把人哄得这般,人家手断了你也不去,那小子,你还是别跟他一块儿了。”
“兴许你根本不知旧地在哪?那你也明明白白说来,别浪费我等功夫。”
“这越青天也真可恶,既要约人,又不说分明。”
你一言我一语,倒似当真只为问他去不去,打架前也得先知晓明白。
那燕凌抱臂摇头,“不,不,不,依我看,兴许越公子早成竹在胸,那旧时一到,定能赶到。”
“去哪儿,去哪儿?”忽又听一道天真嗓音,“好玩的地方,怎能没我!”
众人一见,门里不知何时站了个孩子。
看来才不过十一二岁,面白如雪,眼眶深陷,不似汉人模样,一身花棉袄只够到肩头腕踝,余下都裸冻着,却都白赞赞的。
他颈上、臂上、腕上、踝上又戴着金玉项圈,满目耀眼,加起来怕有二十来个,却又在肩头扛个灰袋,沉甸甸地,比他整个人还壮大。
一霎数人心道:也不知是穷是富,这冷天手脚在外,也不怕冷?
又有的道:这般多金玉,他走起来却一点儿声音也无,这几个小子内功不错。
那掌柜久未见别的客人,当即满脸迎上,“客官里面请里面坐……哎哟,原来是兄弟六个,怎么长得这般……都……这都……嗯这……”
到后来已说不出话。
又只见这样孩子果真有六个。
等门边那个进来,后来者高矮胖瘦都同,连姿势也一模一样,都扛一个灰袋,只袋大小略有不同。
刚说话的便是打头那个,闻言满脸堆欢,“厉害厉害,你怎知一眼瞧出我们是兄弟六个?”
第二个立刻竖眉瞪目,“我分明最好看,和他们哪里像?!呸,闲得没事,管他去哪儿!”
第三个始终耷拉着眼角,“哪里有六个,世事无常,不多时怕就要死上一个,好看又有什么用?最后都是黄土罢了。去哪儿也无济于事。”
第四个笑不露齿,“生也快活,死也快活,做黄土有何不可。不过去哪儿也都好。”
第五个低眉顺眼,含羞带怯,夹着嗓道,“人家不是兄弟,是姑娘来的。管你们去哪儿,我当然都跟着。”
第六个眼望四方,痴痴迷迷,“变黄土,化白骨,也要埋在一——哎哟,你!”
他忽然眼睛盯在季千里身上,伸手便抓。二人相隔两三丈远,他人不动,季千里身子却不由得一挺,越东风笑道,“去哪里。”将他肩头一勾,他又拂柳似的荡回,被人圈入怀中。
他望着人道,“不知怎么就过去了……”
“嗯,都怪脏手乱碰。”
众人面面相觑,均道,这少年一瞬隔空擒拿,手法好生诡谲厉害,不知是什么来历。但必是个刚出道小子,敢当着越汇的面拿这小子,也忒胆大。
那掌柜见几人排得僵尸似的整齐一列,神色诡异,说话声音却均一个调,心下莫名恐惧,待听什么“黄土”“白骨”,下意识便去看来人身下有没有脚。
这一望,哎哟一声,直差点儿蹶了过去,上下牙齿不断相击,“……客客客官您这袋里装的什什什么,怎么像在滴血血血血血……”
众人注意全被几人神貌夺去,还未留心那袋,但见这片刻,几人来路满是血迹,这时还滴滴答答着呢。
江湖人见惯了血,但也不会把这玩意儿拎在身边,有些嫌晦气,念事不关己,都冷眼相望。那第六个少年却自啊地一声,又痴望着越东风,“你是什么人了,这人我喜欢,我要了,就是我的……”
第三个还是愁眉苦脸,“你一看见好看的,连去哪儿也不问了,哎,问也无用,哪有什么是你的?虚诳无实无牢无强,乐少苦多。”
季千里一愣,“是大智度论。”
第三个道,“你也知道?管它是大智度论还是小智度论……”
“小三不许抢话,小六说完,轮到我啦,”第一个道,“小六你要就去拿好啦,光说有什么用呀!”他虽道二人一个抢话,一个只说不做,但说时也依旧满脸欢喜,一说完那第二个怒道,“小六打不过人家,不敢动手,胆小鬼,哼!”
“打得过,打不过,反正也是要……”
那第三个还没说完,第四个微笑打断,“小三你抢半句,说半句也就该到我了,什么胆小鬼也好,胆大鬼也好,怎么快快活活就怎么好啦。”
他和那第一个最像,但矜持甚多,嘴唇微微掀动,唇角弧度一丝不变,始终笑不露齿。
话音刚落,那第五个便捂脸道,“这里人太多啦……”
他一害羞,又顿时成了六人中唯一有了动作的,一做便被其余五个齐声喝止,有的说“小五你干嘛呀!”有的说“果真什么都是戛然而止……”有的说“止了重来,重来”,依旧都是先时那副表情。
“住嘴!住嘴!他娘的头都大了!”那弯刀洪大头喊道。
他原本头已够大,未免人疑他大无可大,一只大手直挠头皮,“哪儿来的疯小子,不赶紧吃了走,叽里呱啦聒噪个不停!”
众人也都瞧出这几个小孩儿是一句接着一句,若没人制止,真要说到天荒地老去,“臭小子,奶还没断吧,跑到这儿来装神弄鬼!”
“没看爷爷这里有正事?!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七嘴八舌地发作,也不比人家安静。
季千里道,“小照,我们走罢。”
“好啊。”
他们往前走过,众人又都挡住去路,“越汇,你把话说清楚,你他娘的到底去不去?!”
那第一个孩子大喜——脸上神情虽未变,音却拔高几调,“去哪儿去哪儿!哎呀哎呀,这不就接回来啦!”
“那我也还是说不去!宗主交待,快快办完事就回去,我们这趟可耽误够久的了!”
“去哪儿,宗主交待什么,也都是一场空……”
“他娘的住嘴!有完没完了!他娘的——滚回去嚎丧!”话罢弯刀飒飒炫动,疾如旋踵,迳取正说话那少年。
“人要杀我,我也要杀人,”那少年叹道,“打打杀杀,又有什么意思?”
说这话时口吻仍哀怨无奈,眼看弯刀被内劲舞得浑圆,厉厉风声直逼左颊,他才正说到“我也要杀人”的“人”字,叹息着一偏头。便在闭口瞬间,那弯刀尖头刺向他,却再不动,竟就像含在他齿间。待听他说“打打杀杀”几个字,那弯刀从他嘴里“噗”一下吐出,只如什么果核,比去势还轻还快,声都未滞,原路一闪,便从洪大头口内插入!
群相悚然。
洪大头那弯刀乃纯钢打造,虽不比重斧,少说也有二三十斤,被贯以内力旋飞,刀身刀尖锋利如斯,利刃接住已要让人喝彩,空手接白刃便需高看,他却以齿一瞬守杀——他比先时那隔空取人的小六还要厉害得多!
“鬼,鬼……”
咚地一声,掌柜倒地,竟是晕了过去。
众人心骂,不是鬼,但也差不离了。看洪大头喉穿血涌,一时不敢前去招惹。
那少年一动,其余五人却又以各自腔调道,“小五杀了一个,轮到我啦!”“人太多了,杀一个少一个,看我……”不等响应,众花影换位移形,飘如鬼魅,只听得咚咚咚咚咚五声,人群中又有五人倒地。
这被杀五人并非一门一派,自有同行门人、兄弟好友,陡见身边惨死,一怒各抄兵器,劈头便砍,眼见着几人就站在那里,刀剑一劈削去,一瞬却似迷人眼目,对方不是到了身后便是在头顶——那也是看死状才知。众人胆战心惊,有的先还想逞一时英雄,见他们如此,又惊又恐,躲闪还不及,且幸几人甚讲“规矩”,说是一个,绝不多杀一人,数完便又回来依序排好。
只等第一个道,“哎呀小三,你只杀了一个,还少一个。”
那第三个只杀了大头,五人杀同门时他却还在原地不动,果真是少杀了一人。他叹一声。第二个道,“快点儿快点儿,每回都是你开头,又最慢!”
第四个道,“慢点儿也好,小三,这下你能慢慢挑啦。”
第五个松一口气,“幸而不是叫我。”
第六个道,“还好你没走!这是我的,别杀他就好啦。”
他盯的还是季千里。
他二人本说要走,忽见那洪大头被杀,季千里又顿脚看了一眼,越东风也由着他。
那燕凌见他们还在,眼睛一亮,“越公子,这几人太也猖狂,你何不如除阴尸一般,杀了他们几个?”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