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清亮,众人躲闪中大悟:这小子好狡猾,挑拨他去杀他们,是了,我却还是太老实,暗地不禁竖起大拇指。
其实燕凌绝无害人之心,实是自阴尸那夜起他便对越家这孙儿颇为向往,奈何诸多缘由,后无名山庄与郑家之事都未亲眼得见,此人如何一夜变魔头,又如何一日平冤得反,于他仍如听故事一般。唯独听他废了越无涯武功、又与江凤吟等人较量、越兴海身手也甚了得等事,因未见而耿耿于怀。因此一听闻消息便来扬州守着,只盼再见人大展身手。
方才群雄一来无太大恶意——那郑家事过了多日,世人早争了数遍,多道如此一来,便似圆能大师所言,无名山庄也似各有过错了:
一箩筐去杀人家,反被人家杀了,那是技不如人,好意思怪人家么?好些嘴上不说,心底到底佩服他竟能活下来。
也有的道他未免太目中无人,先时若肯解释一句,何须落到这般境地?众人身死仍需怪他。也有的道他太不识相,少林有心相助澄清,他却大放厥词!
饶是如此,究竟那有血仇的多不在此间,至多言语不客气,远谈不上从前那般一见便要拼命,便看他们方才叫嚷着要打,却迟迟不动手也可知一二。
二来么,这群人非其敌手,不值一提,此时见这几人技高心狠,方才忍不住出口。
他自来此,每日常来找话,越东风偶也理会,“他们又没招惹在下,杀他们干什么。”
听听!众人唯独最受不了这张嘴,怒道,“笑话,你还讲起招惹不招惹了?!”
“你是怕了他!”
季千里摇头,“我们还是……”
这时那第三个已摇头叹道,“不,不,我一个人杀不了他,六人一起,我也还是欠下一个,总还要再动手。我还是杀这个好了……”
眼睛望的却是那店小二,“乐少苦多,我帮你一把……”
另五人登时接话,有的哼怒他长他人志气,有的笑嘻嘻说他偷懒,有的道也好也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听得小二只恨没似掌柜般晕过去,双股站站不停,“大爷饶命,小人,小人无名小卒不值得杀……小人上有老下有小……”
那第三个走过去,“上有老下有小,多累呀,我帮你早些解……咦。”
他站停小二跟前,叹道,“我已不杀你,你却还是要杀我么?”
越东风站在他身侧,伸手在那小二肩头一推,“不巧这位小二哥还没告诉在下,这些桌子究竟是该他们赔呢,还是该在下赔。小孩子,你还是换个人罢。”
“可我动不了啊……”他抬起左手手掌,掌心斜着一枚寸长小刀,“你点了我的太渊穴,我运不了气,杀不了你,也换不了人。”
众人看那刀薄如纸片,亮晶晶的,不知是什么作成,想这几个小子能取来杀人,实不容小觑,最好趁机一刀杀了,越东风只笑了笑,让开一步。
“那也没用,你刚刚又按住了我的命门穴,我现在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啦。”那少年还是那般语气神情,但脸色转眼苍白如纸,渐无骨一般,右手掌一松,布袋坠地,发出咚地一声响。
他那几个兄弟见状却不来帮忙,似乎说好他杀便只能他杀,谁也不管闲事,反在一旁嘀嘀咕咕,有的道,“还好刚才没去硬抢他。”有人接,“小三就要得偿所愿,喜事也。”有的重哼,“他若被杀了,东西谁来提?!”
正在吵闹,季千里啊地一声,往后一挪脚。
越东风问,“怎么啦。”
原来那布袋从少年手中落下后,袋口支撑不住,耷拉下去碰到他脚,经他一退,干脆地躺倒,竟露出个女童。
那女童胸前一个血洞,瞪眼歪头,显是死不瞑目。
众人都吃一惊,不禁得走近。
越东风问,“你杀个小姑娘做什么?”
“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反正你今日杀我,明日也有人杀你。”
“是啊,不过人家几个不肯帮你提东西,你说给在下,在下不定放了你,你也好回去交差。”
听那五个自在吵闹,那少年哀哀叹了声,“你说的也是。人是别人杀的,我不过帮人搬回家罢了。”
季千里问道:“杀的谁?”
燕凌问道:“谁杀的?”
那少年扫他二人一眼,目光轻蔑,“你们杀不了我,我就不答你们的话、白费力气了。”
“……”
“我来答,我来答你的……”那第六个盯着季千里,季千里一看向他,他却支吾起来,“可是,可是我也没看见是谁杀的……反正人家有事,又打不赢他,只好等他们被杀了,再去收回来,你瞧我也有个。”
他献宝似的拉开自己袋口给他瞧。
那里头却是个妇人,珠钗环佩,样样都有,神情也都差不离。
他刚拉下,其余四个依次或笑或怒或羞,也都拉下布袋,口道“都是你,害我们不得不给人瞧光!”“瞧瞧又不少块肉……”等等,想他们不甘于不整齐,只得如此。这般一排看过,只见六袋中男女都有,至小四五岁,至老已是古稀之年,像是一家人。
众人见此老弱被杀,几人却拿来炫耀,都不禁勃然,“你们太也不是人,尽杀妇孺!”江湖中技不如人时可伸可屈,但见这等行径,俱为不齿,是以忘却先时恐惧,各都磨刀霍霍。
那六人异口同声道,“不是我们杀的。”蓦地一静,彼此声调都高了,“当是平生头一回如此齐整,这真是好。”
“他们虽也要死,也多亏了他们。”
“多亏他们什么?满嘴冤枉我们!”
“但没他们,我们可做不到。”
说完六人眼角互别,又齐齐朝众人鞠了一躬,“多谢,多谢。”
他们杀了这许多人,这一时举止却如小儿,之不伦不类惹众人更怒目而视,燕凌道,“这伤口如出一辙,不是你们是谁?”
“哎呀!”六人闻言去看那布袋,登时如遭雷劈,脸色大变,“遭啦!遭啦!”
燕凌一愣,“什么遭了?”
“遭了,遭了。”
“乱了,乱了。”
众人先满头雾水,但见袋中几人正如燕凌所言,胸口都一个血洞,岂不正应几人,指剑冷哼道,“你们杀人不思后果,如今后悔也晚了,快说你们是哪里来的妖人,这是哪家老小,被你们带到哪里去。”
“是啊,是啊,杀人不思后果,现在后悔也晚了。”
说话的乃是打头那个,他本满脸堆欢,这时眼望着满屋,只剩一脸哀相。众人心道,他等方才那般嚣张,怎么瞬间便悔怕了?有的便想,是了,想必是越汇一瞬点了这少年,他们到底还是不想死,哼,这小子嘴是讨厌,倒真有几分本事。
“这么多年,我们已然做到九成了……”那第一人不答他的,自顾自道,“却偏偏忘了杀人时便大有可为……能割一处的我们却割得乱七八糟,深浅全不一,还不如人家做得好。方才小三拿弯刀穿了那人喉咙,余下的我们也该拿弯刀一个个来穿才是,偏偏各杀各的,这下乱啦!乱得一塌糊涂!哎,遭了,晚了。”
余下几人也不一一搭话,各自摇头叹着“乱了”“遭了”“晚了”。
“人家功力比你们强,你们几个却有先后,就是想齐整也办不到啦。”越东风道,“倒是你们如今喜的不喜,怒的不怒,痴的不痴,又多一桩不齐整了。”
几人脸色又一变,“你说得很对……我们几个功力也不一,哎。”又恢复方才那般神情。
念及这不齐整一事,先前异口同声之喜都散了,方才失态又多一桩,往后功力不一,那也不能一统,竟似过往今明都毫无希望,遂不喜的强喜,不怒的强怒,不乐的强乐,神情已无方才十分之一和谐。
那有的嫌几人装疯卖傻,“什么这个齐整那个不一,不快快道出来龙去脉,还想拿弯刀重杀人家一次?看你们今日走不走得出去。”
有的听他们却只在意自己杀得不齐整,便打量方才死者,或伤天灵盖,或背,或肋,皆是利刃所伤,伤口不过寸长,但功力不一,以至伤口深浅不一,血流不一,思索不语。
那燕凌只听见越东风说人家功力比这几人还强,更不疑有个另样凶手,“越公子,这人比你又如何?”
蓦地一人惊恐叫道,“啊……啊……这,这,这不是越家的公子小姐——”
初闻“越家”,众人下意识都去看越东风,那人却已忘了害怕,趔趄着从几个布袋前一排走过,“越夫人……苍霞山里,越夫人亲手做过饭给我吃,想不到……”
他又怒又悲,“两个孩子也……是谁,这般歹毒!”
他面前正站着第五个少年,说到悲愤,恶狠狠盯着对方。
那少年哀相之中不改羞涩本性,“说了不知……你别盯着我看啦。”
众人这才“啊”地一声,“是越兴海家老小……”
原本只当是哪家富贵无辜,这一来便态度不一了。
“你们是哪个门派的?这越兴海虽作恶多端,你杀人家老小也太歹毒!”
“你们把人送到哪儿去?”
“你刚刚说谁叫你们送的,和他有什么仇?”
当日越兴海一逃了之,连着越青天一封书信,坐实其与郑家恩怨难逃干系,虽比不得从前对待魔头,众人也多打抱不平,四处探其消息。
但此人不知是早被江凤吟宰了,还是早找好退路,此去再无人见过他踪影。
江家、苏家都曾派人上苍霞山去找,那门下弟子谁也不知师父去了哪里,得知师父行径,难堪忍受,或改投别派,或成江湖散人,剩下几个老小一问三不知,也不好为难。
没想竟被杀了个干净。
一时都把人围着。
那少年羞得满脸通红,捂脸不放,“羞死人了,小一小二小三小四小六,帮帮我……啊,你们再不让开,我要杀了你们啦。”
“不行不行。”另几个分别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十……”“围你的十三个,你杀了他们,我们还要杀七十八个,这里人可不够了。”
“喂你们别光围着小五,快来几个分给我们。”
他们虽大受打击,但这时见人动,又起新念,见众人不理,轮流着答道,“说了不是我们杀的,我们的门派可告诉不得你。”
“说了就要杀了你!”
“不就是送到他那里去埋!”
“那是他自己家人,有什么仇?”
众人大惊,“……是越兴海叫你们把人搬去!”都是一震,各抽刀往后一靠,“……是越兴海的人!”
一霎时众多口舌纷涌,“初阳公子说追的是几个古怪孩子——就是你们!”
“臭小子,越兴海躲在哪儿!快说!”
几人还未说话,一个哀哀的声道,“咦,可以走啦。”
却是那第三个少年。
他原先被点了穴不能动弹,忽然这一声,众少年才发现他身边两个白衣的不见,是以他一身轻松,重新提袋上肩。
他一说完,几人也都纷纷提袋,“那就快些,耽误了好多时辰。”“喂我们要走啦,让开些。”“你们对我们有恩,我们也不想杀你们。”“别不小心被杀一个,那就没得法子了。”
众人见越汇悄然离去,又想起江初阳和个高手都没能把人留下,情不自禁一惧,数道花影已到门边,再一眨眼已不见。
有人跟到门外,猝然倒地。数人怒出,见那人眉心只剩一个血洞,来往中只听得第三个少年声音,“哎,总不能少一人。”
这才想起他居然还惦记着方才少杀一人。
又骂其歹毒,又骇并非自己,又叹其指功也了得。
一阵扼腕,有的收尸,有的暗跟,有的各处报信,有的又去寻季越二人。
二人只听到越兴海家老小,便从屋内悄无声转出,走不多时,猛一股臭气逼来,只见前方走来一长队抬棺人马。
两具棺材,既无招魂幡布,亦无后人开道哭丧,走得安安静静,但因臭味逼人,路人怨念颇多,“拖了多少时日才埋,臭成这样!还抬到闹市!”
他们也让到一边。
听那打头的道,“您也别嫌,都有这日,我等还是做善事。”
他认出那是曾留在郑家那群人,想起他们答应伤好便埋了郑家父子,打头那个正是乔五。
稍避开眼,对方却已瞧见,啐了一口,“好狗不挡道,你们杵这儿做什么?”
其实路本够走,都知他生事,并不理会,那乔五又呸一声,瞥着流云腿脚,脚上微微一动。
越东风道,“在下虽不能与狗攀谈,但狗硬要伸腿,便只好打断了。”
乔五怫然,“他妈的,你骂谁是狗!”
“你先骂人的,”季千里看他一眼,“你也先走罢。”
拉着他从斜旁避过,那乔五犹在满口“狗”,又有人追上来,“越公子,原来你们在这!你们何时走的?”
却是燕凌连着七八人。
“可曾听见那几个小孩子是什么人?”
“他们是去找越兴海了!”
“他果然还活着!”
他们围着人叽叽喳喳,险把季千里挤到一边,越东风微一皱眉,拉过他手,袖一拂,两人步下生风,微尘不起,便都远去。
几人站在原地,燕凌道,“真真飘逸绝尘……”
“他怎么一个字也不说,这臭……臭……哼!”
“他的马儿还在,我们给他弄回……诶哟,这马自己跑啦!”
流云一撒丫子走,众人便要拔腿追,猛听背后冷笑,“真可笑至极,男人下贱起来,比窑.子里的女人还有过之。”
燕凌不认得乔五,但也听见对方方才大骂,想必和越东风有仇,斜眼道,“你说谁?”
“说谁还要人点出来么!可笑你们这群人,竟成日跟着一个魔头……”
“你!”燕凌剑一拔,被花茕按回剑柄,“姑母让你别惹事。”
他本也是易怒之人,如今带了个表弟,反有了家长风范,清了清嗓,让到一边,“兄台还抬着人,快走罢。”
燕凌人是让了,嘴上却不饶,“贪财谄媚自然下贱,小弟发自肺腑,不知兄台是嫉妒,还是自以为也有这般功力?”
“发自肺腑?”乔五冷笑,“那更下贱至极。我怎能有这般厚脸皮功力。”
“你!”
看燕凌吵不过人家,花茕又沉脸,“看你抬着死人才不和你计较,嘴里放干净点儿!”
乔五还要舌战,后头数人道,“乔兄,这死人重得要命,再磨蹭撑不住啦。”
“你也瞧瞧时辰!”
“男子汉大丈夫,哪有动嘴不动手的。”
“……”
燕凌这才捏紧鼻子,往边一让,“快走快走!”
季越二人也就刚听不见声便已停下。
想从前市井间是与己不相关的闹热,近来江湖中人却越来越多,清净变难得了。
听身边人问,“想什么?”
他稍一顿,“……刚那些人是谁杀的?”
心中似已有答案,越东风嗯一声,“许是凤吟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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