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空旷,乐声寂寥,但曲调高远悠长,只觉天宽地广,耳目清明。
季千里等了片刻,轻手轻脚钻出树丛,四下里除却春风抚弄树梢却别无声响,连乐声似也消失了。
是了,已是深夜,谁会在这时吹曲子?
他又静站片刻。没过多久,那乐声重起,虽听不清是笛是箫,也已清晰许多,始终绵绵不断。
空中好似自有一根无形丝线牵引心神,待他回过神来,脚下已走出一串长路。
夜空净如黑镜,月色下树影屋影交织,时聚时散,不知这究竟是庄院的哪一面,好似先前从不曾见过。
走不多时,眼前先出现一潭水。
水面原本黑沉无光,一望无际,此时竟漂浮了许多白点。
季千里揉了揉眼,原来是刚刚急掠过的那阵风把岸边一棵春树吹动,雪白花瓣化作玉屑、晴雪喷艳不绝,由此将水面染白了。
清光底下,清风阵阵,花、月、湖忽地幻作一片香雪海和水晶宫,一抹黑影静坐雪海中央,似浑然不觉有人前来,曲声始终未停。
原来那不是笛声,也不是箫声,而是埙。
只不知那是什么曲子,从前不曾听过,却也觉得这曲子好似可以一直吹下去,而他也可以一直听下去。
但一曲终会了,声音停下,片刻后,那人侧首望了过来。
那瞬间,四目相视,那人似有片刻错愕。
“可是在下惊了季公子的好梦?”
一天星斗,庭树摇风。
那人倚坐树下,身边连桌也没有,只一个白玉壶,两只同色酒杯;月色清冷孤傲,天地万物也难逃一抹冷色,此人正坐月下,眉眼更被描得冷淡,初见时的云淡风轻竟似是很久前的事了。
季千里一时忘了答话。
“季公子?”
季千里回过神来,“越公子,怎么是你?”
越东风唇角微扬,“夜深露重,季公子这般衣衫不整、神思恍惚,莫不是被在下曲声吸引,梦游寻来?”
季千里微微一愣,顺着他的目光垂下头,不由脸上一红。
想来方才情急之中夺门而逃,所披外衣已不知丢到哪里,此时他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亵衣,脚上鞋子也不知怎么没了,素袜经这一路奔跑,更脏得不成样子,平日束得齐整的长发乱散开来……如此形态,岂止“衣衫不整”?简直是万分失礼。
“我迷了路……”
“苏兄身为主人家,竟未告知季公子庄内迷阵,不可乱跑?”
“告是告知了……只我原本也不知我要出来。”
越东风失笑道,“季公子难道不是出门赏月,而是不得已才出来?”
季千里脑中立刻浮现出宝夫人的样子,重重点头。
“谁敢赶你?”那人可真有些吃惊了,“苏兄可不像这么小气的人。”
“……也不是苏大夫。”
季千里一说完,越东风已拍了拍身侧,“季公子既来了,就给在下讲个下酒故事如何?”
直到在花树下坐下,季千里仍觉不可思议。
方才他还满腔困意,只想找到回房路径,现下好不容易找着一个带路人,不过说了两句话,他那困意竟如烟消云散,也不急着回房了,连那失礼的衣着,好似也可视而不见了。
身侧这人更奇怪,他要听下酒故事,可等季千里坐了下来,好半晌不知从何说起时,他也不催他,反而优哉游哉地倒满酒杯,自顾自饮了起来。
季千里四下张望。
“怎么?”
“越公子方才有客人?”
越东风忽地回头,目光却不像在看他,“流云算么?”
季千里随之回首,只见白马儿流云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正亲热地拿鼻子嗅他头发。
“流云!”
多日不见,季千里倒真有些想它,“我还以为你像云一样飘走了。”
身后大树看去已有百年根基,树根粗壮,非三五人不能合抱过来,想来流云方才便是藏在背后。
它走出来,也还如那夜一般温驯,不断磨蹭他,季千里坐在地上摸不便利,它便跪下四蹄,大狗般匍匐在他脚边,更把脑袋垂在他腿上,似是极享受他的抚摸。
越东风睨它一眼,“流云,明日便去给人家看院如何?”
流云懒洋洋瞥他一眼。
季千里摸了片刻,忽地想到一事,手顿在半空,“……阿笙说,你会踢人?”
身边一声轻笑,“季公子这才想起来,不嫌太晚?”
季千里不解他意,但见流云睁开眼看着他,目光不见半分暴戾,反而有些委屈似的凑过头,像在问他:你怎么不摸了?忙又抚上它的耳朵。
又问越东风,“越公子既没客人,怎么备了两只酒杯?”
“谁说在下没客?”
季千里左顾右盼,确未见着别人,又听他道,“不过在下的客不在此间,在天上。”
他抬头——星月已满天;哪有人影?
“亦在杯中。”
他又垂下眼。
月光下的白玉杯光洁无比,样式极简而显得极雅;握着它的手指也丝毫不输它,亦随主人一般,洁白,修长,骨节分明。
但他望了片刻,只见玉杯虽美,里头半杯水酒亦散发出清冽香气,却连“客人”的半个影子也没瞧着,他又抬眼望着越东风。
越东风却不多话,只示意他再瞧;季千里又探身过去。
那酒水看来格外澄澈,但杯身只那般大,自不可能藏人,甚而连只飞虫也不曾有。他看不出名堂来。
待要问他,忽地一阵清风掠过耳畔,吹动发丝,只见杯中酒水被拂起一阵涟漪,随这涟漪一起,那里头竟倏地闪出一片皎洁月影。
季千里呆了呆,又抬起头看了看天。
复又垂首,只觉此时这递过来的杯中月,竟比天上月还要缥缈清冷几分。
恰好这时,又一片花瓣从头顶飘下,轻柔降落杯内,将那月影遮住,在酒面荡开一片细小波纹。那花浮在水面轻薄得几近透明,几乎像是杯中波纹开出,更不知寻常花瓣美上多少。
“酒杯虽小,却能住两位客人,”头顶声音也似杯中清酒,“季公子,这客人难道不值得喝一杯?”
季千里怔怔点头,“值得。”
他眼见越东风将那酒杯收回,重又放在地上,“只可惜,季公子不能饮酒。”
季千里仍望着那杯盛了花和月的酒,闻言又望了一眼身畔之人,心中微动,“越公子,酒……是什么滋味?”
越东风不曾回头,只莞尔道,“季公子想尝?”
他摇头,“越公子大概尝过许多,不如由你告知我。”
“酒的滋味,季公子若非亲口尝过,只怕说了也难以想象。倒是醉酒滋味,在下以为,颇像季公子修佛一事,到末了,什么都会忘个干净,只觉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他的声音轻而淡,却似带着某种奇异的蛊惑,勾得季千里忍不住再望一眼杯中。喉间莫名干燥,“那……可真是可惜。”
越东风笑,“无妨。季公子虽不能饮酒,季公子的故事却可以下酒。”
许是月色白花、清酒春风格外让人忘情,季千里坐这片刻,其实早将宝夫人等抛之脑后,便是越东风此时再提,他也想了好一会儿才理出思绪。
他又不由生出了今夜的第二次惋惜:方才那屋子太黑,宝夫人也实在可怕,而从那里逃出来的自己更让他有些脸红……这一个胆小鬼逃脱的故事,根本比不上此间春风明月,更比不上酒杯中的月影白花,似乎并不该拿来给这人下酒。
他并不会讲故事,无法三言两语地精炼,更不会诸多美化,只一板一眼地将夜里宝夫人如何敲他房门,如何双手缠绕,如何投入怀中,自己又如何仓皇逃脱,如何跑了半夜的事道来。他讲时始终看着越东风,见他忽地微微皱眉,忽然又勾起唇角,却并不打断他。
他皱眉时,季千里心道,这故事果真无趣,他笑时,他又忍不住想,他笑什么?
“……我寻着乐声走来,就见到了越公子。”
好一会儿,他没听到他开口,便道,“这故事无趣得很,不该拿来下酒。”
“非也。在下已许久不曾听过这么有趣的故事了。”
“当真?”
越东风忽问,“季公子见了宝夫人的红痣?”
季千里与宝夫人相遇不过三两个时辰,却已到了谈之色变的地步,谨慎地点了点头。
越东风捉过他手,手搭在他腕上,抬眼看他,“季公子身体却并无不适?”
季千里摇头。
越东风忽地摇头笑叹,“苏兄一时兴起,只怕要害宝夫人落下一块心病了。”
“苏大夫?”
越东风笑而不答,又问,“季公子神色慌张是为此,失魂落魄又是为何?”
“失魂落魄?”
“是啊,季公子满脸心事,想来不是为了宝夫人,也不是为了那幻象般似的眼睛。”
季千里不知自己脸上是否满脸心事,府上无人问他,别处也无人问过;此事他从未对旁人说过,更觉不该说出来。
但见这人问得随意,好似告知他也不过是告知一阵风,吹过也就散了,不会再留下一点儿痕迹,忍不住道,“白日里,府中来了个老和尚……”
“和尚?”
他点头,“他说,他是十六年前救我的人。”
越东风似来了兴致,“便是坊间传闻的那位老和尚?”
“嗯……我从不曾见过他,只听娘和阿姐提及。她们说,他救我性命,临走时,又说我十六岁定会遇到劫难。”
他不自觉抠着腕上那串早已褪了色的菩提子,缓缓将他从他爹娘房外听来的话道出,“……娘为此寝食难安,阿姐为了宽慰她,便让人……找了一个假和尚来冒充。”
他顿了顿,又吁出一口长气,“……那人骗过了娘。”
他说得比方才还慢。但这人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且很聪明,“但却未曾骗过季公子?”
季千里又点头。
“季夫人亲眼见过和尚却被骗了,季公子未曾得见,却反而识穿了他……”越东风笑道,“这可有些意思了。季公子可曾拆穿他?”
季千里望着水面,良久才摇头,“阿姐说,娘只求一个安慰。”
“季公子却觉得,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季千里心道,这个人似知我心中所想。
“……我不知。我只不明白,他甚而并非修行者,自然也不能给我真的菩提子,更不可能再救我一劫……可娘信他,亦能从中得到安慰。”
他望着越东风,目露困惑,“倘若如此,那不过是她想象的修行者,那……是怎么回事?那世人所信,难道只不过是……”
他猛地咬住话,没让自己再说下去。
“——幻象?”身旁的人却道。
季千里一怔。
“佛祖可是当真存在,亦或只是被人幻想而来?佛祖是必然存在,还是必须存在?这人世当真有轮回、因果、善恶报应,还是世人认为它必须有——只因没有,世人便难渡苦海,难给自己一个自我陶醉的宽慰?由此注经书、造金殿、创戒律、苦修行;从一人,到三人,五人,直至千万信众……”
明月被一团厚重乌云拖拽进云牢。
在它最后的光芒中,季千里心神颤动,回过头,只见此人墨色眼眸中是睥睨一切的轻蔑。方才的清风朗月,霎时便化作了一个黑色深渊,似乎只要多看一眼,便要将他拖拽进去。
“季公子,在下以为,”他轻轻一笑,“那确是世人无聊的臆想。”
轰——
春雷震动,东方一道银蓝寒光将夜空撕开巨大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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