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骤雨

轰隆隆——

电闪雷鸣。

流云前蹄直立,拱了拱季千里肩头,见他不动,又起身走到主人跟前,依样拱了拱他。越东风抬手朝它腹部一拍,它便得了令,哒哒朝庭院去了。

轰隆隆——

此间登时只剩下一黑一白两人。

风扬得黑白衣袂飘飞,季千里久未出声,忽地,他只觉对方那双看不出爱恨和喜怒的眼睛很是熟悉,喃喃问,“世人臆想……无佛祖?无因果?”

“不错。”

“无轮回?无前世今生?”

“正是。”

“连善恶循环,也只是世人臆想?”

“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可若无因果轮回,何以世人生来便不同于旁人?何以从出生便有高低贵贱之分?何以同样是人,却能拿鞭子抽打另一人?何以同样是人,却可掌管他人生死?”

越东风不答反问,“季公子可曾见过现世?”

季千里更不解,“我所处不是现世么?”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神佛不理,方叫现世。季公子从前所处若叫现世,你的师父何苦要你多此一举下山来?”

“神佛不理……菩萨为众生故入生死,难道见了现世,反而不信佛祖?上师要我修尘世之法,要我普度众生,怎会、怎会要我不信佛祖……”

“许是他另有深意也未可知。”

季千里想了片刻,又摇头,“不对。”

“怎么不对?”

“我见过佛祖。”

越东风问,“在下早已好奇,季公子究竟在哪里见的佛祖?”

“在水里。”

“水里?”

季千里点头,“那日我掉进水里,险些被淹死了,那时,我看不见阿笙,看不见爷爷,看不见水,可我见到了佛祖……”

他想到那时,面上露出些痴相,“佛祖在金光之中,我只见到它……是它救了我,若没有它,我便死了。”

身边忽地没了声。

季千里扭头看他,“越公子,你笑什么?”

越东风果真笑道,“季公子是否见到佛祖在下不知,不过那日救你的,可不是你的佛祖。那是区区在下。”

季千里一愣。

又摇头,“……越公子之意,那也是我的幻象?”

越东风不答。

“可即便如此,即便当真如越公子所说,何以世人要信?千百年来,万千世人,难道都是愚蠢之辈?”他本想一列经文,说那“三界无安”,然对这般“现世”之论,竟说不出口。

“在下说它‘实无’,季公子却执着于它‘应有’,焉知不是深陷谎言?却是高明得多的谎言,集数万人之力,延续千载,足以让人信以为真。世人有真愚蠢之辈,也多的是装疯卖傻之徒,总之,佛祖要有,因果报应要有,人心束缚要有,只因身居高位者需之,卑贱者亦需之,强者需之,弱者更需之。所谓律法,所谓江湖道义,无不因此而来。”

轰——

雷声殷殷,好似天地怒火直冲花树而来,但越东风听若未闻,言语间神色不改、语气如常,季千里每听一句,眼中便添一分惊恐,到了后来,他微微蹙起眉头。

越东风眼中带着几分戏谑,“在下不信神佛,可是污了季公子的耳?”

季千里沉默片刻,再开口声音已很轻,“我早该猜到……那夜护国寺里的人,原来是越公子。”

“哦?”

“……那皈依的和尚原来是越公子所杀,那鬼面人原来就是越公子。”

越东风看着他,勾了勾唇角,微现一抹邪气。

“小师父可曾见赵经纶改过自新了?”

——正与那夜鬼面人声音、语气完全吻合。

黑暗之中,又一道闪电撕扯开天空,巨大银蛇照得季千里清秀的小脸一片煞白。他皱着眉,抿着唇,直直望着越东风。

忽地,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一闪,两道水痕滑出,轻快至极地滑过他的脸。

他看起来并不愤怒,也不像在恐惧,而只像有些悲痛似的。

越东风微微蹙眉。

随即掌心一烫——原来那道泪水从下颚落下,滴在了他的手心。

他似乎觉得好笑,“小师父当时请在下杀你,怎地如今忽然怕了?”

季千里摇头,“不是怕……我知道越公子不会杀我。”

“哦?”

“你若要杀我,那日便不会再救我。”

越东风又笑了笑,“那倒说不准,在下行事向来只随心意,杀人救人亦是一般。”

季千里怔住。

是了,他原也以为鬼面人只为善恶有道,并非当真随心,但原来这人最漫不经心说出来的玩笑,其实都是坦诚之言——对他而言,杀人救人确无分别。

“只不知在下哪里露了痕迹?”越东风又有些好奇,“嗯,今日那花……”

他忽地顿话,季千里心生茫然,“什么花……?”

“小师父怎知那人是在下?”

季千里望着他,“那日在风波湖见越公子,我便有似曾相识之感,只是始终想不起来。前段日子,爹娘打听不到越公子的消息,都觉奇怪,后来我听阿贵说,有些人的消息之所以打听不到,并非当真不为人知,而是别人不敢知.....这世上有什么人会让人不敢知晓?便是杀人恶魔,恐怕也不至如此。可是,有一种人……”

其实阿贵不过听多了坊间奇闻怪谈,信口胡言罢了,但不知怎地,季千里对此甚为上心,他垂下眼,深吸一口气,像是不想再说下去。

却听越东风又问,“哪种人?”

他拨着腕间念珠,良久抬眼,道,“……心无善恶之人。”

“世人即便如越公子所言……有人心中并不信因果,却无人不畏惧因果,由此世人行事讲缘由。有人杀人是为救人,有人杀人是为报仇……唯有一种人,无人知晓他为何杀人,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因他心中没有善恶,甚而不知何为善恶。”

“没想到,季公子竟聪明得很。”越东风轻笑。

季千里看着他,“越公子说自己不信神佛,可现下看来,越公子非但不信神佛,而是连律法、江湖道义、善恶有报种种,越公子全都不信。”

越东风不置可否,伸手去取身边美酒。

“季公子天生的慈悲心,瞧见在下这般心无善恶之人,只比杀人恶魔还要可怖,是为世人担忧,方才流下泪水。”

季千里摇头,“不是。”

越东风动作一顿。

“我是在想,若是如此,越公子心中自是空无一物。没有道义,没有律法,没有任何善恶束缚;天下之事皆随你心意、无所不可:可恶,可善,可杀,可救,那自是可生,亦可……一切不过在越公子一念之间。”

风雷电俱止。

越东风回头看他。

他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莫非……季公子是为在下掉的泪?”

说来好笑,他自知事时起,实不知见过多少人为他掉泪:男女老少,杀救恩仇;为情,为命,为悲,为惧;哀婉垂泪,感激涕零,嚎啕求饶种种更是五花八门——却唯独不曾见过眼前这样一滴眼泪:好似这人平生第一次尝到了痛苦的滋味,便痛苦极了,那眼泪实在也不能言明万分之一。

这半大少年身形单薄,身上亵衣污迹斑斑,看去依旧那般狼狈。

他头顶满天春雷,面对一个不敬神佛、心中空无一物、比杀人恶魔还要可怕之人,竟为他流了一滴眼泪。

波光反映中,那眼下水痕时隐时现,好似菩萨不忍,“越公子,你为何会如此?你不该如此……”

越东风望他半晌,忽地抬手伸来,抹去了他眼角那一点泪痕。

季千里见他忽地凑近,声音有种他听不明白的意味,“季公子,你想度在下,一滴眼泪可不够……”

他并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见这人目光带着三分调侃,三分狡黠,三分捉弄,一眨眼间,鼻间已闻到他温热呼吸。对方那挺直的鼻梁近在眼前,鼻尖几乎碰上他的。有些凉。

“嗒——”

一滴冰雨从中坠落,擦过季千里鼻尖。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豆大雨点落下,争先恐后打在树上,水面,他的头发,眉毛,脸颊,衣服上,转眼间轻花乱坠。

他眨了眨眼,发现越东风已站起身,“走罢。”

春夜春雷后的雨水来得比黄昏时候猛烈许多,空气饮饱雨水,很快便湿漉漉的。

雨中回程无话。

越东风犹如闲庭漫步,季千里却需一路小跑,不出几步浑身湿透,连脚心也都湿了。

忽然脚下又一痛,他轻“嘶”了声,大概又硌到了石子。

越东风顿住脚,面朝他,微微躬身。

他身子一轻,待反应过来时,已被这人横抱在怀。

他吃了一惊,但抬眼望去,只模糊看到一道紧致下颌线,旋即他意识到,这一抱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要帮他走这一截污脏的泥水路,并无小世子所言半分肮脏。

这时,他并未立刻想到那夜山上那和尚,亦忘了今夜热情似火的宝夫人,只以为这是生平第一次跟爹娘姐弟之外的人如此贴近。

雨越下越急,但越东风身上始终未沾一滴,好似雨也长眼避开了他;季千里身上衣裳早已半湿,发现他怀里干燥暖和,很是舒适,不由得靠近过去。

耳边风声倏地紧致,他垂首看去,原来他们已到了半空,恍惚还能看到庭院里燃起了许多灯火,但很快,这人脚下一点,他们便从一个屋檐到了另一个屋檐,诸多灯火也被抛在了身后,而行进如此迅速,雨点也未落在他俩身上。

“哪间?”

“明玉轩。”

想来又不过眨几下眼睛的功夫,他们便落到了庭院里。

脚尖落地,季千里正要跟他说话,身后一声尖叫,“少爷!”

院中雨也啪啪作响,此时犹灯火通明,桑麻不知在他房门口徘徊了多久,急忙将他全身看遍,“少爷!您去哪儿啦?怎地弄得这般狼狈?!”

季千里瞅一眼屋子,“桑麻,那位宝夫人没找来吧?”

桑麻叹道,“她早已走了。”

他松了口气,又问,“阿贵呢?……我今夜想与他睡一间。”

“阿贵那个该……”桑麻本有海量唾骂要对阿贵喷出,生生咬在齿缝,“他找您去了,您不曾碰上么?”

季千里摇头,桑麻忽然上前将他拉开几步,打量着越东风。

要说她一个做丫鬟的,本不该如此明目张胆地看公子爷,但小丫鬟也未忘了二少爷方才是被这人抱回来的!

这人一张脸虽长得顶顶好看,浑身上下却是一派说不出的浪.荡气息——少爷这般衣衫不整地跑出去,怎会跟这样的人一起回来?他又怎会那般亲密地抱着少爷?!

而这人被她失礼打量,也不现恼怒,反而勾起一抹笑意,好似她要看,便随她看,反教她面孔浮起红云,“……少爷,您这大半个时辰跑哪儿去了?这位……哼,这位又是……”

“这就是越公子。我方才……唔,我迷了路,多亏遇见越公子。”

桑麻吃惊不小,“原来这便是越公子?”忙福了福身,“桑麻失礼了。桑麻代老爷夫人多谢越公子的救命之恩。”

季府上下皆知季千里有个救命恩人姓越,是以她态度大变,“此前未见公子,谢礼都留在苏大夫那里了。”

越东风哦一声,“姑娘拿去买糖吃罢。”

桑麻脸又微粉,“怎么越公子遇见我家少爷?莫非越公子也是听见少爷不见了,特地去找了少爷?”

“那倒不是,顺路捡来。”

“……”

季千里点头,“是我找到的越公子。”

说完打了个喷嚏。

桑麻一个激灵,“少爷,您衣裳都湿透啦!快先进屋换上一身,奴婢去厨房熬碗姜汤。”一边推着季千里,又问越东风,“越公子,雨这般大,您也进来歇一歇,把身子暖暖……”

“在下还有事,先告辞了。”

桑麻见他转身走出廊下,走入雨中,口中道,“诶越公子?您也拿把伞呀!”

春雷阵阵,春雨濛濛,庭中小石上的人影风仪闲雅,只每眨一下眼,身影便远出许多,顷刻之后,那人已消失在院门。

主仆二人瞧了片刻,忽地,季千里高喊一声,“越公子!”径自冲进雨中,跑出院门。

但这片刻功夫,却已不见越东风的人影。

天地间雨声依旧,白雾蒙蒙,他喃喃道,“走这么快……”

望了片刻回身,猛地撞上一面人墙,抬起头来,登时眉开眼笑,“越公子,你没走?”

越东风看着他,“有事?”

季千里点头,径自拉起他的手。

先那片刻间,他已满身风雨,手掌衣裳都湿了个透,这人身上却还干净得很。他黑袍下的手腕腕骨分明,干燥微凉,被他这么一碰,好似忽地受了凉,轻轻地一动。

季千里握好了,将一物郑重套进他手腕。

头顶声音很轻,“是什么?”

是一串念珠。

非金非玉,非木非石,将将十六颗。

珠光喑哑,被越东风的手腕衬得愈加无光,并不能为他增添半分风采,反而有些累赘。

“十六年了,怕也都没用了,但……”季千里慢慢放下他手,又抬起眼睛,“越公子,你且等我!待我度了己,我必来度你。”

“少爷,”桑麻撑伞追出,“这么大的雨,您干什么也不打伞!”

季千里钻到她伞下,回身道,“越公子,你也快回吧。”

主仆二人往回走出三四步远,桑麻“咦”了一声,“怎么越公子还站在雨里?”

季千里闻声回头,白蒙雨雾中,哪里有人?

倒有道声音留在雨帘下,“桑麻姑娘,莫忘了让你家少爷洗个热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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