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疯马

庭中月影稀薄,并无人影。

季千里自语道,“难道我又听错了?”

“一别数日,季公子这自说自话的毛病竟也不改。”

这回没听错了。

季千里又是一喜,昂首往头顶望去,“越公子,你在上头么?”

上头果然传来那人声音,“今夜星月满天,风光甚好,季公子可要上来坐坐?”

这人半夜跑到人家府中做贼,非但不以为耻,倒反客为主、邀主人家上去一起做贼,若有旁人瞧了,不知要如何猜想他。当下季千里倒是想上去的,只苦于没那飞檐走壁的功夫,“我上不去。”

下一刻,只觉耳边风声一紧,肩头便被人轻轻握住了。恍惚间,鼻间好似嗅到一股青梅之味,再看眼前已是无边虚空,方才小院更被踩在数丈之下,而头顶那金钩似的月亮也好似大了几分;四下里更青瓦连绵——原来他人已到了屋顶。

屋顶离地数丈且颇为陡斜,又乍一见这番景象,季千里登时头晕目眩,当即一个趔趄,不自由朝前栽去。

有人将他手腕一拽。

季千里站住身,侧过头。

只见屋顶上倚着一个玄衣男子,闲雅潇洒,翰逸神飞,不是越东风是谁?

一见他,他有许多话要问,“越公子,你何时回的?阿笙可到了?你们这一路上可遇到什么凶险?你可受了伤?”

“季公子问这么多,在下该先回哪一个?”

季千里自觉有些失态,“越公子久久未归,我怕你们又似那夜遇了危险。”

“跳梁小丑,处处都会遇着的。”

季千里听他不以为然,叹道,“幸而越公子身手好。”

越东风对这恭维更不以为然,只瞥他一眼,“都说在下杀了人,季公子不惧?”

“我知道不是越公子杀的。”

“为何?”

季千里如实说了。

越东风摇头笑道,“在下心无善恶,季公子心中却只善无恶,那姓王的险害你性命,你还要为他超度,这是什么理?”

季千里叹了一声,“他犯下罪孽,遭了恶报,我本该为他超度,让他来生少受些苦。”

他说了这话,想起这人并不爱听,以为他又要冷嘲热讽一番,却见他不过挑了挑眉,人已躺倒在檐上,手枕脑后,眼望长天。

他二人原本腕上牵连,经他如此动作,季千里人也朝檐上倒去,歇坐在屋顶上。

这夜月儿并不圆满,漫天苍穹只一轮薄钩,但此时在这屋顶上,万家灯火消逝,四周黑而寂静,便衬得它独一份的清晰。

多呆片刻,依稀可见星星露形,彼时院中只有不知名的虫子唧唧叫唤,却丝毫未曾打扰到这静夜。那星星此起彼伏的闪烁,也好似在温柔低语。

暖风袭人,连身边这人也好似收起了棱角,浑身散发着一种懒怠得近乎柔和的气息。季千里摸索着在他身侧躺下,“越公子总能看到旁人看不见的景色,却偏偏没有善恶,这是为何?”

越东风反问,“季公子被人害了那么多次,却还不肯信人之恶,这又是为何?”

季千里怔了怔,忽地扭过头,像怕错过什么似的看着他。

“看什么?”

“越公子,你遇上好事了?”

星月下,这人微阖着眼,露出惬意慵懒之态。

“在下喝了两坛好酒,自是心情畅快……”

越东风忽地睁开眼,目含狡黠,“至于旁的……季公子非红尘中人,还是不知为好。”

原来那酒果真让他欢喜,季千里心道,又原来……方才闻到的青梅味并非错觉。

稍一动念,微微一愣。

“怎么?”

季千里看向握在腕间的手,“越公子,你不必再拉着我。”

“冒犯季公子了?”

——男子间亦有那些脏事。莫让他握你的手。

脏么?

季千里摇了摇头。

越东风道,“那便不松。”

季千里心道,他多半是怕我再摔下去,反添麻烦。遂不再多言。

只到底肌肤相触,这人掌心温热难以忽视,他时不时便忍不住望上一眼。

“季公子哪得的酒?”越东风又问。

“管家在城东一家酒坊有个相识,那老人家每次挖酒出来,都要往府里送几坛来,我便要了两坛。”

越东风笑问,“季公子找人要酒,可是平生头一回?”

季千里点点头。

“没吓着令尊令堂?”

他如实道,“吓着了。不过娘后来听说是赠给越公子,还让管家下次多要些。”

越东风似未料到,微一挑眉。

“他们难道不曾怀疑在下,竟还敢让季公子与我来往?”

季千里头点到一半,忽道,“哎呀,我竟忘了正事!”

他正了脸色,“越公子,爹爹说,那杀了王公子的凶手只怕是冲你来的。你可得当心些。”

那季铭光夫妇俩在儿子的担保下,勉力信了越东风的清白,季无尘天真一问却惊醒众梦中人,“那若非他杀的人,怎么人人都觉得他杀了人?”

夫妇俩相视一眼,彼此都觉得不太对盘,几番思想之后,委婉对儿子道,“千里,此事怕是冲你那恩人来的,你若再见了他,可千万提醒一二。”

为人父母多少有点儿私心,杀人可不是小打小闹,只盼儿子那恩人听了便懂得:为他自己,顶好他再出去避避;为了儿子,顶好他也再莫露面。

季千里心中并无诸多心肠,倒是当真担忧这人安危,一五一十说来,望他上心些。

熟料越东风闻言,只微微笑道,“是么?可在下倒觉得,这凶手更像是冲季府来的。”

“他真这么说?”

夜色中,烛光将坐着的人影扭曲得变了形,窗纸上一片模糊,那人压低了声,惊讶不小。

窗纸上虽不见旁人,但片刻后,已有另一道男子声音响起。“千真万确。这季家二少爷从不说谎,他既如此说,必是听那人亲口说过。”

这声音听来十分恭敬。

当先那人冷笑,“他倒信他,哼,这贼人私闯府上,季铭光竟放任不管?”

另一人苦笑道,“此人乃季家恩人,他不肯登门,季家亦无可奈何。那季夫人次日便派人守在二少爷房前,可那人来去不定,护卫们连他人影也瞧不着一个,又能怎么管?”

“那他……季千里竟肯跟他走?”

“大人不知,这季千里未经世事,便是那王子祯当日那般待他,死后他还日夜诵经超度,何况是他救命恩人?只不知为何,王子祯身上处处都指向那人,他却深信不是那人。”

屋中木桌轰地一响,杯盘碰撞,许是先前那人发了怒,“他倒喜欢他得紧!”

这通无名火让对面那人一阵汗颜。

只听房中静了片刻,当先那人又问,“季家人又如何说?”

“季府上下本都信了传言,听他担保,又转信他。季铭光天性乐天、胸无大志,闻之则过,只他那夫人和他大女儿有些慌张,让他在朝中小心行事。”

“小心行事?”此人嗤了一声,“不把他下落逼问出来,小心顶个屁用。”

那人思索片刻。

“不错,姓越的仍在暗中,行事无章,神出鬼没,还是要最先把他除去。小的听闻,前些日风月楼那个秦醉……”

“等等。”先前那人道,“我现今杀了他,那季千里可会为他诵经超度?”

“……这……”那人老实道,“只恐怕……”

“我绝不许。”

那阴恻恻的声音又再响起,“我要这姓越的死透,连活佛也不肯为他超度!”

那人沉吟片刻,“如此……小的还有一计……”

房中低语一声。

坐着那人有些迟疑,“……杨煌?”

那人似也有些紧张,“要成大人之愿,姓越的升斗小民,难掀风浪,此人却可助季家直达天听,小的以为他最碍事。”

“哼,你以为我不知,这贱人几次三番碍我的事。但你也不想想,他可助季家直达天听不假,他更是皇上的人,你敢动得?”

“大人明鉴。不过伴君如伴虎,是雷霆是雨露,还不都是皇上说了算……”那人又低语一句,先那人蓦地激动拍桌,又似怕被人听去,压低声道,“说下去。”

屋内这回低语多时。

坐着那人不住点头。

语毕,二人都沉默片刻。

“一石三鸟,点子倒是难得。”

先那个又道,“不过说来容易,那贱人身边的人难收买,此事又是陛下心病,纵然弄死了他,若事后查出是你我撺掇,呵……”

后头虽未言语,已颇有危险之意。

“大人思虑甚是,此事大人当然不能出面。但小的想到,有一个人不只有机会接近,亦对他恨之入骨,当不惜性命也愿促成。”

“……谁?”

又是很短低语,吐出一个名来。

“不错……他倒是朝我表过忠心。”他缓缓道,“……嗯,天时、地利、人和……”

“恭喜大人,天要助大人收了此人,何愁不成?”

“还是你想得多啊,你倒不愧是……”先那声音蓦地一顿,压着道,“你让我杀王子祯,是早想到今日?”

“小的还无大人这般远见,方才是听大人‘死透’二字,也想到物尽其用四个字。”

“物尽其用,哈哈,妙,妙!”

先那人乐道,“嗯,谅你也不敢算到我头上。你放心,这事儿若真成了,你的事儿我也不忘。”

“多谢大人!大人大恩,小的永生难忘。”那人似长拜于地,“小的还有个不情之请……”

那人“唔”了声。

“小的求大人,到时候饶了小的一家平安。”

先前那声音嗤地一声,“你这人倒也奇怪……”

……

天色已晚,屋中谈话渐歇。

那一人告退后,快步穿过后门,又渐漆黑巷道中走出身影,再融入了华灯初上的京城。

他绕行片刻,倏地,一道灰扑扑的小身影在他面前“扑通”伏地,哇哇大哭起来,原来是个孩子,许是饥饿乏力,在他跟前摔了个跟斗。

他蹲下身将他抱了起来,掸去他身上泥尘,又自怀中摸了些银钱给他,“拿去买个包子吃罢。”

那孩子怔怔望着他,他不再停留,又一路来到了风波桥上。

河水漆黑如墨,倒映着沿岸火光亮光,看来鳞光闪闪,而他谄媚的脸色早在走出巷道那一刻已尽数褪去,此时只微微挂着一抹笑。

他迎风伫立了许久,任由晚风吹散了身上浸染许久的酒肉香气。

日照江畔盛世下……如此一来,便快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满城春红还似昨日光景,转眼三夏已到尾巴,京中荷香飘荡,夏意盎然。

京中局势每况愈下。季千里近来出府门,已见城中增了流离之人,许多阿笙那般大小的孩子孤身游荡在街上,手捧各种小食逢人便求人买,那些孩子个个衣着破烂,瘦得两只眼睛又大又鼓,让人好不心酸。

一问方知,孩子家中父兄叔伯各都入伍打仗,有些是去了北方,有些去了南方,有些则已经死了。

他渐知那是北有蛮族进犯,南有内乱未平,初时带了银两出门施舍,后又问爹娘可否在府门前设广施粥饭。

他娘本是个善人,又最爱他生来善心,哪有不应的。至于如今岂止小民,便连圣上寿辰、官府人家也都在缩减开支,倒不必告知他。

其时季府上下齐心协力施粥救人,那温良礼惊才艳绝,连作诗作,百姓争相传唱,一时间,倒也有些商贾贵人效仿其法,似略有好转。

除此之外,季千里多数时辰都在府中诵经祈福,却越发有种力不从心之感。

屋顶相谈后,他又见过越东风一次。又在夜里——他房门外增了几多看护,这人偏有本事将他带走。

那日二人也是到了屋顶,越东风脚下不停,三两下便将他带到府门院墙边,只见黑巷里站着匹雪马儿,在夜色中也像发光一般,季千里当即轻呼,“流云!”

流云昂首看他,轻嘶踢脚,似也兴致高昂。

他被越东风放到它背上,马儿回头嗅他膝盖,继而感到人到身后,方知是要启程,惑然道,“越公子,我们要去哪儿?”

“季公子不想试试这匹疯马?”

季千里一愣,手里摸着马耳朵,“我……”

他以往从不夜里出府,出也总要告知他娘一声,何况上次之后,季夫人让人守着他的门,直言让他莫再见这人——方才他来了,他以为只见他一面,娘也是不知的,若要再骑马走,却……脑中自天人交战,越东风已轻踢马腹,“走。”

流云得令,登时如疾风般蹿了出去,将他一声“想是想的……”甩在了风里。

改一个口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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