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梅酒

“你俩鬼鬼祟祟说什么呢?”

一听到季月明声音,桑麻面色一白,头低埋胸口,“大小姐,奴婢……”

“……没,没说什么,见过大小姐。”屋外一人应道。

“一轮到二少爷的院子里,一个个就知道偷懒,”季月明冷哼,“少爷呢?”

那两个“偷懒的”忙道,“少爷在屋子里看书呢。”

季月明进屋时,另两个“鬼鬼祟祟”的已恢复了颜色,桑麻佯作收拾书柜,季千里坐在案边。

“千里,看书呢。”

季千里抬头冲她笑,“阿姐。”

见季月明扶着腰,忙上前将她搀住。

季月明走得缓慢,瞥桑麻一眼,“桑麻,你出去。”

“是。”

姐弟俩坐了半晌,季月明瞧一眼桌上糯米糕,“千里,糯米糕不好吃?”

“好吃,是我吃不下了。”

季月明笑,“以往至少吃四块,今日只动了一块,若非不好吃,怎么忽然吃不下了?”

季千里如实道,“我有些担心阿笙和越公子。”

季月明垂眼,摸了摸肚子,“千里,听桑麻说,阿笙姑娘拜了那位越公子为师?”

季千里点头。

“那越公子身手了得,阿笙姑娘往后想必不会再受欺负了,你也不必担心他们。”

“阿姐,你也以为是越公子杀了人?”

季月明惊道,“你说什么?”

“阿姐,你是不是也怀疑越公子?”

季月明不自在道,“谁在你跟前嚼舌根了?是桑麻?”

季千里不敢看她,“方才温大哥来找我要了越公子的画像。”

季月明一怔,叹了声。

“是了,千防万防,防住了老三老四,偏没防住你温大哥。”她思索着道,“刑部郝时安一向跟他走得近,这人是个办案痴子,多半是要他近水楼台,阿姐待会儿问问。”

温良礼乃皇帝亲点状元,本要指他一个翰林院,后不知怎么任职大理寺,那刑部素来负责抓人审人罚人,大理寺则直管断案,二者素来瓜葛甚多,季月明也知其为难。

季千里不通朝中事,也就嗯了一声,“也不怪温大哥。不过阿姐,王子祯并非为越公子所杀。”

季月明奇道,“你怎地如此笃定?”

“他一定会嫌麻烦。”

“……”

季月明默了片刻,“千里,死的是个恶霸,别说越公子是你的恩人,便是个陌路人阿姐也只觉他在替天行道。可阿姐要告诉你,你太单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位越公子行事颇有些诡异,那日他虽仗义相助,却敢当众踢那宇文承都,实在胆大包天。阿笙姑娘既成了他的徒儿,若说为此报仇,也未必不……”

季千里打断她,“可是阿姐,那夜我和越公子待在一处。”

“阿姐知道。但我也听桑麻说,你那夜本在府中睡得好好的,却半夜被个下贱……被人闯进了屋,是你跑出房间迷了路才遇见他。”她顿了顿,“男女有别,你又是佛门之人,更有圣恩在身,那女子在人家府上作客,怎会如此大胆?你一出门,怎地谁也没瞧见,偏生就遇见了他?”

季千里沉默。

季月明看他有些出神,只道他一时难以接受,有心要安抚几句,又听他问,“阿姐,王家的墙上写了什么字?”

季月明愣了愣,“听说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季千里笃定道,“那便不是他。”

“千里……”

“阿姐,你信我,肯定不是越公子。”季千里顿了顿,“你先回房歇着罢。我要为那位王施主诵《往生咒》。”

季千里沐浴漱口,又在房中燃了香,回想那日那绿衣少年,想起那日船上种种,不由叹了一声。继而便如在山中寺里,长跪小佛像前,双手合十诵起经文。

念至十五遍,心神忽地一岔,又想到季月明所言,正要回头望那墙上——

“二哥二哥!你看我!”

季无尘蹿进屋来,一手刀一手剑,脸上戴着那张季千里看过数遍的面具。

“无尘,你怎么又拿走它?”

“二哥,是黑无常吓人,还是我这鬼脸吓人?”

季无尘见二哥不搭理自己,“二哥,你看我呀!你在做什么?”

季千里合着手,“为死者诵经超度。”

“谁?”

“王子祯王施主。”

季无尘哼了一声,把面具推到头顶。

“这人死得活该,你干什么还要为他诵经超度!”

“他此生肉身已灭,罪孽未消,我为他超度,是要他来生好过些。”

季无尘还要再说,他又道,“无尘,你先出去,有什么话等二哥诵完再说,好不好?”

季无尘嘀咕着出了门,“……那这人罪孽可多着呢……他害过那么多人,连爹爹和温大哥也说他活该……”

季千里不作多想,念完二十二遍经书,当日又去了趟无名山庄。

这一去,才知阿笙和爷爷已于那夜之后走了。

越东风亲自送他们去了南边。

这一来,季家的人更以为师徒俩畏罪潜逃,他却依旧笃定杀王子祯者另有其人。

那句“他嫌麻烦”状似儿戏,倒也并非说笑:早在那日找秦姑娘打听消息时,她便也提到那救人缘由:“……二位不必过意不去,这人救人打人,都只因被人扰了一场梦罢了。”

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经那一夜后,却由不得他不信——或许连他入寺杀人也是一时兴起——杀人对他算不得什么,那几个字却非他本意,旁人大概是不知的。

他作如是想,原本也管不了旁人如何猜疑,不巧画像已被温良礼给了人家,听他来要,万分抱歉,又去那边儿要,然案子落到刑部手里,实已不由他们干涉了。

季千里知怪不得他,思来想去,只想小世子或有法子,当下便着人送了信。

杨煌当日夜间便差人回,“世子应了,请二少爷放心。”

季千里这一颗心才彻底放下。

再说礼部王大人老来丧了独子,不等刑部官报,早已请了数名江湖好汉前来查探。那武林中人都有些傲气,哪个有名有姓的肯自降声名、沦落为官家走狗?来者也无非是些无能狡诈之辈,在府中混吃混喝数日,不敢就此敷衍过去,对那王少爷尸身摇头晃脑:凶手太也歹毒!与那江湖中近来兴起的“剖心挖腹乱鞭帮”杀人手法如出一辙!王大人信以为真,给那几人备好银钱好马,教他们追查去了。此一去再未复返。

数日后,王大人终于盼来刑部官报:死者王子祯为皇城亲卫,脸被打了个稀烂,查验为鞭痕,肚腹挖空,肠流满地,墙上几个大字,许是寻仇杀人;官家日夜查探审问,未得头绪,民若有所知悉,应即刻上报,包庇者视为同罪。

以下又为刑部私言:王子祯在京中飞扬跋扈,早有恶名,死前两日还与人合奸了两个良家少女,仅此一年那仇家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能查出个鸟来?

乱世奸臣当道,但那刑部也不乏正义之士,此话说透了,便是要应那一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正是罪有应得。

那时节,王大人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无处发泄,大闹了一番刑部,又闹了一番亲卫队,王家奶奶更为孙子哭去了半条性命。眼看若不找出杀人凶手,恐怕死也难以瞑目,京中这时却兴起一股言论:说那日风波湖上,多少人亲眼见过,王子祯正是拿鞭子这般狠抽过一个老头,更还有人说,当时那被打老头的孙女大喊过一声“你不得好死”,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倒笃定了王家少爷必要“不得好死”。这岂非正应其死状?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家人虽绝不承认儿子是遭“恶报”,但如此巧合,正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何况当夜薛阮几家竟也现出同样字迹,实在无须再合计推论——凶手必定与那小丫头脱不了干系。

当即抓了那日风波湖畔几个舫上下人,把那日情形一听,方知那小丫头被一个白衣人救走,逼问道,“那人是谁?什么模样?什么年纪?”

众人却都摇头不知,“此人快得像抹影子。”

“他往哪里去了?”

众人仍旧不知。

当时人人都瞧那宇文承都坠水去了,现一回想,竟真连那人怎地消失的都不知晓。而那小丫头和老头也都消失了踪影。

又去各家一问,几家人却都吓破了胆儿,早把姑娘小子送去外间避祸了,余下人一问三不知。愈加锁定凶手,又找着帮手,这便去了丞相府。

还在禁足的相府公子闻言狞笑,“本公子若找着他,还用你来动手?”

王大人跪在地上,老泪纵横道,“小宇文大人,小儿死得惨呐,日日夜夜梦中哭冤,要小的替他报仇……哪知刑部亲卫各都不理,只能……”

宇文承都忽地笑了声,“世子殿下要保的人,你求我有什么用?”

王大人不死心,又去了趟季府。

可季府众人只作不知,季铭光更称连人也未曾见过。王大人好声好气地求,“听闻季二公子与那小丫头是相识,老夫可否见他一面?”

季铭光尚未开口,他那夫人已道,“灵童奉圣谕修行,旁人不可打搅,王大人请回罢。”

季夫人爱子心切,心知季千里不会说假话,怕他一出现便要替那恩人与朋友辩解,平白惹了这疯老头,由此才搬出了皇帝来压人一头。

却忘了落在王大人眼中,反成了个欲盖弥彰,愈不怀疑季千里与那人脱不了干系,只恨不能亲自带人进去搜他个底朝天。

可这季府得罪了便得罪了,里头那尊活佛却招惹不起——当今天子虽不理朝政,但遇神佛之事,也如他那仁善父皇一般尊之敬之,何况世子与活佛交好,皇帝爱屋及乌,对灵童更多有宠爱;灵童既奉圣谕修行,相府公子尚不敢擅闯冒犯,他区区礼部尚书怎敢僭越?强忍一腔怨恨出了季府门。

只王家和季家的仇这便结下了。

别人还没什么,季铭光与之同朝为官,首当其冲,每每朝中议事建议,便遭疯狗一般乱咬,好在他平素为人敦厚老实,朝中人缘甚好,还未惹出事来。

这种种明刀暗箭,季老爷只对夫人谈起,季月明亦有耳闻,只季千里概不知晓。

那季铭光一有夫人枕边风吹着,二来也担心他出事,至此开始叮嘱他莫出府门。

而季千里自得知阿笙与越东风一路南下之后,转眼已过去一月半光景,算来越东风应已送完了人,可他几次去无名山庄都扑了空,不由有些担忧。

那苏溪年每见他便要拉他陪赌,屡战屡败、屡败又屡战,堪称锲而不舍,听他来问,总要笑眯眯说几句季千里不懂言论,只觉此人十分古怪。

至于季老爷这不可离家之令,他无可无不可,他每日夜还要为那王子祯诵二十二遍《往生咒》,也没太多心力再去庄上,渐渐便不去了。

只一次在府中诵经时,忽闻一股淡淡的梅子香气。

四月里青梅正应景,隐约透进鼻间,酸中带涩,他寻着香味走去,渐又发现那青梅中另有一股清冽醉人的酒香,一直引他走到大堂里。

管家小厮正忙碌着抱酒进来,酒坛呈泥巴色,顶花陈旧,看上去其貌不扬,一个个整整齐齐排列在桌上。其中一个顶花遭人揭开来,便是这香气源头。

身着黄衣的季无尘站在酒坛旁边,偷偷用手指沾了尝味。

“季、无、尘!”季月明道,“你敢喝酒?!”

季无尘连忙又沾了一口,朝她吐了吐舌头,得意地飞跑开。

季月明只好道,“娘!你看季无尘!”

季夫人头也没回,“明儿,那是平沙——尘儿!你给我放下!”

这时,桌边已换了个身着蓝衣的季无尘,却比方才那“季无尘”还要大胆,趁众人不备,就此抬起整个坛子要喝。

眼看他娘三步并两步上前抓他,他身形一扭,猴子般朝另一边珠帘下钻了出去。

大堂里一阵鸡飞狗跳。

季千里又走到桌边,望了一眼那开了封的青梅酒,又数了数,一共八坛。

季月明问,“千里?”

“阿姐,酒能给我两坛么?”

“……”

大堂登时安静。

季无尘一时望了挣扎;季夫人也忘了再去抓他;季平沙从另一头帘子外钻出来;小厮丫鬟们也纷纷瞪圆了眼睛看他。

季千里在众人的目光下,不觉窘迫,“娘,越公子很爱饮酒,他必定喜欢。”

如此又破例再送了两坛酒去。

眼见春花凋毕,日子渐暖渐长,已是五月光景。

这夜,季千里诵完了经,府中已静悄悄的,越发衬得阿贵呼声之大。

里间香燃尽,他没来由地有些心口发闷。

走到窗前透气,忽地一阵夏风吹过,似乎送来一阵轻笑声。

“谁?”

“季公子有心为死者超度,倒不如要凶手早些现形。”

季千里一喜,上身探出窗外,“……越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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