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屋季千里久无睡意。
阿贵的呼声他多少习惯了,也不似前些日挂念修行,竟满脑子夜行之事。
他鬼使神差般按住心口,先是这人从窗口进来,并无动静;后是屋后流云,亦很寻常;再又是那西施豆腐,未起波澜;而后是那老人……如此想过一遍,总觉得有什么错过了,辗转数次,试着想这夜里急奔——砰;那去时忽地搂在腰上的手——砰砰;那锭白花花的银子——砰砰砰……
他翻身坐起。
这是为何?
夜里急奔,平生确是从未有过,想必心神激动。
至于手,不过是为了方便——那夜下雨,不也被这人抱过?大概是今夜相隔太近,才会有些异样。
那……
——“在下给季公子银子,也无非是为此。”
银子。
是了,是银子。
桑麻说娘为他方便,是在他房中放了银子的。他起身下床,翻箱倒柜找了一遍,终于找出一个精巧的匣子,一见其内银钱金叶几多,拿出两锭与越东风花费一般大小的,放在床畔案上,侧身便可瞧见。
躺了片刻,想这人费心带来流云又带他来回,又下床添了几片金叶磊作一处。
再躺片刻,又想人家还要抱他上马,想来不止是银子的事。心道,明日再问娘要一壶酒给他……
这般那般,上上下下,反反复复,终于人也累了,思绪一阵模糊,才睡过去。
他如此算计好,次日却没敢去找季夫人要酒,因清明时想来,他娘明言要他莫再和这人来往,若是被她问起拿酒给谁,难免便要知晓这夜之事,岂非令她伤心?他是断不敢惹她伤心的。
只好又往那金银里又添了些。
后来干脆全倒回匣子里头,欲都送给越东风。
这日白天他已在盼着晚上,暮色将合时更无心念书,等亥时过去一半,桑麻打水来为他洗漱后,房里烛光也熄了。
见没了动静,他又穿齐整了坐到桌前,对着那只匣子、竖着耳朵等着。
“笃笃笃。”
季千里睁开眼,天色大亮。
“二少爷,奴婢进屋了。”
桑麻必是端着铜盆子从外头进来,如往日般啐了一口,“辰时还不起,教夫人知晓打你板子。”
外间阿贵咕哝了一声。
辰时了?季千里抬起眼,原来昨夜竟伏在书案上睡过去了。
珠帘掀起,桑麻笑盈盈道,“少爷,您一大早便看书?”
季千里接过小帕擦脸,嗯了一声。
“桑麻,昨日府中来人了么?”
“什么人?”
“一个瘸腿老人家,拄拐托钵。”
“奴婢没瞧见。是少爷认识的人?”
季千里含糊答了,若有所思地洗漱净手。
越东风没来,那老人家也没来,前天夜里难道是个梦?
他想去趟山庄,可而今一出府门必有人跟,若派人去送,他娘也会问起;欲去找那“西施豆花”,那夜路又黑又长,来往着更有些不记得了,无从找起。
只好又依样等了两夜。
随后如是道:许是梦。
心道,上次这人为一壶酒来道谢,也过了半月有余,也许这次,他仍要半月才来?
半月间,他不时便要像这夜回来那般,将那豆花、西施、夜里马儿狂奔路径、流云、老人种种在脑中一一过上一遍,每每想到那银子和那只手,心窝里无不又砰砰砰跳动。
半月过去,越东风依旧未曾露面。
过往一幕幕更直如江河倒流,从这人送他回来,回到老人,回到那锭银子,回到西施豆花铺子,又回到流云,再回到这人从窗口里把他带出去又送回来……而后竟一发不可收拾,再连这夜以前那春雷骤雨之夜,再到初见那亭子里,直回到数月前寺里鬼面,如此循环反复、前后颠倒,扰得他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烦躁:好似乍惊乍喜,而后又有些空落落的。
也正是这些日,季府门外设了施粥棚。
季千里自有眼,见日久人愈多,又见自家桌上饭菜渐有减免,岂会猜不到缘由。家人尚且都能食饱食肉,那些可怜人却只要一碗米粥,这倒都无妨,只再诵经祈福时忽觉无用:众生病则菩萨病,如今众生病了,菩萨可曾瞧见?此念一起,那一句句“佛祖心肠最是冷硬”等等又蓦然闯进脑中,又不由想到了这人。
他第一个想到了上师,想他老人家智慧卓绝,定能告知他这是怎么回事,可因未得命令,也不敢擅自回去;他又只好盼着小世子来——他必是明白的。
不想连让人送了两次信,竟都被退回。
问过爹爹一回,季铭光蓦地盯住他,反问他有什么事,倒把他唬一跳,不敢再问。
恍惚过了数日,猛地一日,忽见桌上金佛蒙尘,他大吃一惊,忙将那匣子收了起来,再不敢多作思想。
时至七月,连日浓云滃翳堆满天,无风,京里又连续几月未见雨水,每日只如被蒸在锅炉中。这日申时过,暑气渐消,季平沙季无尘三两口用了晚饭,急着出门,“大姐二哥,快些用饭。”
季千里应了。
季月明淡淡道,“我可不随你们去。”
“温大哥又不陪你,你待在家里做什么?”
季月明瞪了瞪眼,“你温大哥公务繁忙,哪比你成日里疯闹?”
季老三做了个鬼脸。
季夫人“嗯?”了一声,“又要去哪儿?”
季平沙道,“娘,您忘了?今儿七月七,西市有热闹瞧,城隍庙还有庙会,二哥还从未见过呢。”
季夫人眉头一拧,“拉你二哥凑什么热闹?那里头鱼龙混杂,保不齐又碰上那王子祯那号人物。”
季无尘道,“娘,您忘啦?王子祯早死啦!连他爹也得罪了小世子,被皇上杀啦!”
季千里一愣。
季老爷瞪眼道,“尘儿!你听谁胡言!”
“咦,难道不是,孩儿昨儿听见温大哥和阿姐说的呀,万寿节皇上本不想杀……”
“……”季月明柳眉竖起,“季无尘,你干什么又偷听我跟你温大哥说话!”
季无尘狡黠一笑,“嘿嘿,我还听到阿姐你怪温大哥不陪你……”
“季无尘!”季月明忍不住叫道,“娘,您看他!!”
季夫人头大道,“尘儿!”
季无尘吐了吐舌头,季千里问,“无尘,王子祯的爹爹怎么得罪了小世子,又怎么被杀了?”
“小孩儿家家的胡说。”季老爷朝老幺瞪了一眼,“千里啊,你吃饱了?”
季千里点头,“爹这些日可曾见到小世子么?孩儿许久不曾听到他消息了。”
“这个……世子不比咱们,自有要事要忙。”季铭光也似有点儿发愁,“夫人,依我看,让千里出去走走也好,我有事要跟你说。”
他向来乐天达观,今日一改常态,言语间还瞥了季千里一眼,季夫人心里当即一警钟,“何事?”
季铭光却道,“千里,吃好了便去罢,多派些人手跟着。明儿有身子,莫去了。”
季夫人还要开口,正巧那季平沙见二哥放下碗筷,拉着他的手夺门而走,忙跟到院儿里,冲护院道,“你们几个还不赶紧跟上。”
“是。”
眼见人影消失,季老爷才道,“夫人,你且随我来。”
夫妇俩朝屋中去,只听季夫人急道,“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季铭光,你可莫吓我。”
“是千里的事,”季老爷将夫人领进侧厅,声音渐弱,“你先莫急,是皇上他老人家听人说……”
季千里随弟妹出了大堂,走出几步,忽道,“平沙,我忘了东西。”
“我跑得快,我去拿!”
“你不知道的,我自己来。”
季千里回屋将匣子翻出,本想捧走,似有点儿招摇,便又找人要了个荷包。那荷包塞得饱胀胀的,却还塞不到一半,也只好罢了,悬在腰间出了门。
一进一出,兄妹二人也忘了要说王子祯家事,季平沙问,“二哥,你带荷包做什么?”
他笑道,“以备不时之需。”
他往年不在此时下山,并不知这乞巧节是什么节日,只想若是节日,不定会遇到越东风,若是遇着他,理应将银子还他——似有点儿成心事了,早还了,也免去近来日思夜想的苦恼。
夜幕渐四合,京城长街华灯初上,虽有人食饮不饱,节日依旧闹热。
风波河畔杨柳依依,去路宝马香车络绎,金钗玉冠招摇,平沙无尘衣着华丽,沿途顾盼神飞,宛如一对金童玉女,好不惹人侧目,两人中间走着一身素白的季千里,乍一看去,这肤色冷白的少年冷清得近乎寡淡,但被这两个出色的少年儿女伴随左右,非但不显失色,细细看去,眉眼间更有一股未惹尘埃的干净,仿佛只需离他稍近些,便能闻着他一身檀香味儿。
忽地,有人认出人来,瞪直了眼,又扯身侧之人去看,身侧之人复又拉扯旁人,彼此耳语交谈,都不敢信;有人要往这边来问,教人一把拦住,打趣道,“远远敬畏也就是了。这日子若近了佛家,只怕反而不好罢?”
闻者顿觉有理,反而离他远些,这才留了他的清净。
季千里在人群走着,不曾注意到人群莫名离他近了,又忽地远离了他,更不知自己被人议论,只下意识拽着荷包,一面走,一面望着来往行人。
他见今夜多是男女并行,且各自年纪相近,比之上巳节日打扮更加多姿,唯独彼此相距似近非近,似远非远,神色又有几分扭捏之态,不禁有些奇怪。
“二哥!”身后一声惊喜喊声。
兄妹三人转身,一个俊朗青年朝他们走来,穿金戴玉,便在盛装打扮的人群里也甚显眼,“咳,这么巧,又碰到你们。”
三人行了一礼,“十一王爷。”
“不必拘礼,不必拘礼。”
十一王爷笑着摆手,又偷瞟一眼季平沙,脸微一红,“平儿,你……你今儿抹了什么香,真好闻。”
“谁是你二哥?”季平沙对他的恭维毫不领情,冷哼道,“你推我二哥下水,还敢来见他。”
“冤枉,平儿,我怎敢……”
他二人虽有身份之差,但早有婚约,十一王爷待旁人尚无架子,对季平沙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只当打是亲骂是爱,旁人若多嘴,反要挨他的骂。众人见怪不怪,此时也不多话,只含笑望着他俩。
那十一王爷对平沙打骂甘之如饴,却生怕此事惹她误会——这些日他磨破了嘴皮子,指天发誓自己当日险些拿脚踹了宇文承都,但她一概当他放屁,“那你怎么不踹?”
“平沙,你这么说可太冤枉我十一哥了。你这些日不搭理他,没见他已瘦了好大一圈么。”
那声音轻柔甜嫩,入耳煞是中听。
几人回头,只见暮光之中,一个红衣少女亭亭玉立,看去不过二八之龄,螓首蛾眉,巧笑倩兮,一袭红衫衬得肤白赛雪,一眼望去高不可攀,一见人,季平沙喜道,“春郡主姐姐,您也来啦!”
季三姑娘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对家里的大霸王季月明只有挑衅,到了温柔美人面前却比谁都乖,这声春郡主姐姐喊得甜甜的,春郡主朝她眨了眨眼,“你待我十一哥有这一半温柔,他做梦也笑醒啦。”
季平沙当即闭了嘴。
十一王爷脸又一红,“春儿,别胡说。”
那春郡主又看一眼季千里,“二少爷,好久没见了。”
季千里朝她施礼,“见过郡主。”
“听说二少爷上次落了水,身子可无大碍?”
“没有大碍,谢郡主挂怀。”
“……可我见二少爷好像比上回清减了些。”
季千里想了想,“许是天热的缘故。”
空中莫名静了片刻。
季无尘被冷落在旁,左看看右看看,只觉他二哥与春郡主比王爷和他三姐有意思得多,“春郡主姐姐,你还想做我二哥的新娘子——唔唔唔——”
话说一半,一张嘴已被季老三死死摁住,季平沙重重咳了声,“风好大!季老四你方才说甚么?我没听清,十一王爷,您可听见了?”
十一王爷被她目光瞟过,受宠若惊道,“没,没有,我什么也没听见。”
“你们呢?”
随从忙道,“小的也不曾听见。”
春郡主:“……”
“唔——”
季老四手脚并用地挣扎,季平沙只摁着他,“天色不早啦,咱们还是趁早,别待会儿挤不进去了。”
“好好好,这便走,”十一王爷连声附和,又陪在她身边,“平儿,你当心脚下。”
季千里走出几步,回过头,“郡主,您不走?”
春郡主道,“……走。”
“唔——”
“老实点,”季平沙压低声,“这事能当着旁人说么?小心二哥又跑回山上去!”
春郡主:“……”
“……平儿,你手累不累……可要我帮你捂着四弟?”
一行五人吵吵闹闹,身后跟着若干随从下了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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