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狐仙

得元启初年大开国门,西域、海外商人广进,最风光时京中人口已破百万。其时商旅驼队入驻两市,各样商贾带来面饼、樱桃、胡姬、美酒、曲艺、杂耍……各色商铺鳞次栉比,数不胜数。

其中西市顾人衣食玩乐,东市则积集四方奇珍,平日里彼此平分秋色,贫富分离,并不往来。但逢年过节,西市得尽头一座城隍庙之利,引了无数东市贵人游客前来,那东市商人也嫌那厢冷清,早早便关门闭户,而后也挤来,就在路边做起生意。

今夜城中不设宵禁,未入西市口,一点光芒乍现,隐约可闻买卖吆喝之声,也与白日没甚么不同。只等再往里走,脚下将将踏入入口那高大城门,人却像忽地从那四平八稳的白玉盘里掉入一口沸锅,耳目都沸腾。

但见人流如织,各样相貌衣裙,各样铺、摊、架,诸般戏曲唱演、杂耍活动,胭脂蔻丹、泥人葫芦、飞镖箭矢、奇书异画……初来乍到者见此奇景,多数要被晃花了眼,稍不注意再回头,身边便只见一张陌生面孔,彼此大眼瞪小眼一番,同行之人早不知被挤到了何处。

季千里有心照看弟妹,弟妹却天性.爱玩,初时还记得将二哥紧紧拉着,走不多时,已一个遗在飞镖摊前,另一个亦是忽看葫芦,忽看书画,没个定性。

那十一王爷眼珠更只长在季平沙身上,尾巴似的随在她身后,沿路只听他道,“平儿,你当心!”

“平儿,这泥人你可喜欢?……”

“平儿,这胭脂你抹上必定好看!”

“平儿……”

身处人潮随波逐流,难得十一王爷能不跟丢。

季千里却没那好运了,等被从人堆挤到边上,顺势站到檐下喘息,余下几人、随从已全都不见,望那茫茫人海,便觉与风波湖底一般令人窒息。

望着人群,忽然心道,不知那个人来了没有。

“二少爷……”

季千里四顾。

一眼望去都不过肉.体凡胎,面目不曾比旁人分明到哪里去。

那声音又道,“……二少爷,我在这里!”

季千里这才见到一抹红影,忙道,“春郡主,从边上过来。”

春郡主从桥上起便安静了,现与季千里独处,更一句话也不再说,只垂首看地,似有些窘迫。季千里想了想,道,“郡主,无尘口无遮拦,你莫见怪。”

人群渐渐松散,他俩怕又被冲散,依旧走得很近。但他话一说完,春郡主立刻红了脸,脚步不知不觉慢了,“我没有怪四少爷……”

再开口时声又弱几分,“我那时年幼胡言,只盼二少爷莫见怪。”

“郡主放心,我理会的。”

“……那便好。”

二人又再无话。

这夜里添了一丝风,不过是热风,多日不见的月亮露了脸,亦是朦胧月。

季千里本非话多之人,见她神色不见欢喜,似有心事,虽觉奇怪,也不曾多问。又默然走了些时,忽见前路明亮非凡,原来前路有人点起花灯。

都是些来往男女在挂,灯悬檐下,彼此间相隔不过丈许,沿着长街绵延开,一眼望去,总有七八百盏之多,不多时长街便亮如白昼。

那春郡主微顿住。

季千里见她望着就近一盏灯。

一座栩栩如生的长桥牵开,桥上执手站着一对男女,神情似喜,目中透悲,旁边一行小词: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不禁多看了两眼,“怎么是乌鸦做的桥?”

“……那是喜鹊。”

季千里转头看她,“喜鹊?”

春郡主默了片刻,往前走出几步,轻声道,“二少爷可知今日是甚么日子?”

“听说是乞巧节。”

“那二少爷可知,其中有什么典故?”

季千里摇头。

见她眼角弯起,一改寡言失落,只觉她跟平沙一般孩子心性,也不由笑道,“郡主一定知晓。”

春郡主抿唇笑道,“我讲给二少爷听。”

季千里颔首。

“……说的是那天帝的孙女儿,名叫织女,擅织布……那天上的布不是我们凡人穿的衣裳,而是天空的彩霞……一日,织女厌恶了枯燥,偷下凡来,在一个河边沐浴……”

少女皓齿起落,一面轻移着步子,一面将那牛郎织女的故事娓娓道来。

那被迫分离、一年才得见一次的故事讲完,她眼眸微湿,望着季千里,又似有些憧憬,“……从此每年此时,无数的喜鹊便用身体搭成鹊桥,跨越天河,那牛郎织女便在天上相会……这人间的有情男女,便也都……”

“啪、啪、啪!”

“小郡主故事讲得这般情意绵绵,却不知季公子听懂几分啊。”

一道喑哑嗓音蓦地插话。

两人心里俱一咯噔。

转过身,身后果真多了两人。

前面的鹰眼鹰鼻,玉带绸衫,玉冠束发,一手负背,一手展扇,微含冷笑。乃是改头换面的宇文承都。侧后只随了个陆满归,仍是黑衣黑剑,不露一丝表情。

这两人依旧一黑一白,站在花灯下,看身影倒是一个富贵公子一个挺拔剑侠,一到面上,一人怪笑一人沉脸,灯光荧荧中也无半分缠绵之意,看在二人眼中只一般阴沉。

春郡主恼道,“宇文承都,你胡说什么?”

宇文承都望向季千里,“季公子,你我又见面了。”

季千里颔首,“宇文公子,你禁足结束了?”

“……”宇文承都霎时敛笑,“你说什么?”

春郡主却噗嗤一笑。

“二少爷,你也知晓了。”

自上回宇文承都来府生事,娘和阿姐千叮咛万嘱咐,但遇此人不需多话,且走便是。此时季千里倒也想走。

但人家正问他话,那也不能太过失礼,如实道,“前些日听说宇文公子在禁足,所以不得出府,今日遇见,我想是宇文公子禁足结束了。”

他每说一句,宇文承都面上便变化一番。因他脸色本有些虚白,此时青紫红白轮番变化,便似彩灯照耀,十分精彩。季千里看他面色不虞,似又说错话,“宇文公子,你怎么了?”

左右人来人往,宇文承都心中再大气,也不好在此做出举动,握扇笑道,“本公子好得很。”

“那便好。我们还要找人,这便告辞了。”

正要走,那宇文承都上前一步,一把捉住他,“季公子急着找谁?”

“找我弟妹。”

宇文承都面色略松,但看他要挣脱自己,忍不住又握紧些。

“当真是找你弟妹?”

“当真。”季千里垂眼看着他手,“宇文公子,你又抓着我做什么?”

宇文承都冷笑,“我握一握你的手,难道不行?”

季千里还未说话,春郡主已道,“宇文承都,你以为二少爷是什么身份,莫忘了你如何禁足。”

“多谢小郡主提醒,小臣绝不敢忘。”宇文承都斜她一眼,冷笑道,“小臣倒也要提醒郡主一声,莫忘了季公子是什么身份。”

冷哼着甩开季千里手。

“世子不许旁人扰了季公子修行,谁想季公子心中挂念这许多?一时为那姓越的求情,一时又与郡主勾搭上了。”

季千里听到“姓越的”三个字,神思一晃,那春郡主已颤声道,“……宇文承都,你大胆!”

她一脸羞怒,宇文承都扇又展开,笑道,“郡主敢想,难道还说不得?倒是可怜了世子殿下,对季公子一腔真心,如今病得那般,人家照样风流快活。”

“病了?”季千里吃惊不小,“宇文公子,你说小世子病了?”

宇文承都淡淡一笑,“小臣还道二位交情几深?不想世子病重,季公子竟不管不顾。”

季千里全然不知,何来管顾?

“可我上次见他还好好的,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会病重?”又自喃喃,“是了,他身子一向不好……难怪他近来不回书信,原来不是忙的缘故……”

“二少爷莫忧心,”春郡主道,“小世子从小身子便弱,近日天热人虚乏些,也不是大事。”

“郡主可见过小世子?”

她摇头,“皇叔不许人探望,我也是听十一哥说的。”

杨骅对这侄子管束极严,是以季千里回府数月,也不过见他一面而已。

他生了病皇帝不让旁人探望,本也在意料之中,但季千里想到他几番助他,而今他病重自己却全不知晓,不禁黯淡,“我该去看看他。”

“季公子放心,不出多日,你便能见到你的小世子了。”宇文承都忽道。

季千里抬起头,“当真?难道宇文公子有法子让皇上答应?”

宇文承都三次见他,一时被他冷落,一时被他拂面,一时又被他激怒,只觉二人鲜少有过和气场面,此时见他仍无芥蒂,眼眸亮若明星,心道,若非春郡主在旁,即便此地人多,我也要立刻上手捉他;该想个法子让他二人分开才是。

手搓着那粒扳指,一笑道,“此地人多声杂,不是说话地方。季公子若想知晓,不如随我去个僻静地方,小臣定当悉数告知。”

季千里微一迟疑。

单见宇文承都此时面色语气,实难瞧出半点儿蹊跷,心道,他刚被禁足,当不会再对我如何。何况心中着实挂念杨煌。

“那请宇文……”

“二少爷,今日是……”那春郡主急道,“你别听宇文承都胡说!世子人在宫里,他凭什么见他?”

宇文承都又嗤一声。

“郡主是千金之体,深居闺阁,小臣在朝为官,日日入宫,岂能一样。季公子到底走不走,过了这村,可就没店了。”

季千里已点头,“请宇文公子带路。”

“二少爷,您别跟他走。”

他见春郡主孤身一人站在灯下,想她少了玩伴,恐怕寂寞,软声道,“郡主,你当心些,去找十一王爷他们罢。我随宇文公子去去便回。你若见到平沙无尘,劳你告知他们——”

他目光望向一处,微微怔住。

宇文承都作势要往前走,“季公子,这便走罢。”

季千里摇了摇头,扒开他手。

宇文承都皱起眉头,循着他目光望去,“季公子看什么?”

“我……宇文公子,我要先找一个人,你稍候片刻。”

他说时人已走下台阶,往方才那处去。

但这般一转眼间,那白影已失去踪迹。

同时,那陆满归附在宇文承都耳边轻语几句,后者目光狠变,也朝季千里方才望的那处去了,狞笑一声,“他倒敢来!”

匆匆赶出几步,又回头向着季千里。

凝神细看他片刻,眯眼道,“季公子,今日小臣有事不得不去,你我等你剃度那日再见不迟。”

季千里一愣,“剃度?”

宇文承都方才一时脑热,此时冷静下来,已然成竹在胸,笑意更深。

“呵,皇上之令,灵童不日入寺剃度,季铭光还未告诉你?”

他来得突然,走得亦很突然,临走一言更令二人陷入沉默。二人都若有所思,这般往前走了一刻,忽听春郡主又道,“二少爷,那又是什么?”

季千里抬眼望去,那前方许多人聚集,都围着一个高竹架嚷嚷着。

那竹架高约十余尺,绵延数十丈,如长龙将长街从中分开。

架上挂满许多面具,也似花灯般绘了图,多的是人间男女、天地仙妖、飞禽走兽、花草果藤,其画工精细,笔笔如生,画出许多痴缠之态,春郡主一改沉默,拉了季千里的手往前去。

每走出三两丈,便有一个摊主守在边上。有那高鼻深目的西域人,也有眉目浅淡的中原脸孔,个个都是火眼金睛,只需行人多看摊位一眼,便又能多卖出几个玩意儿。似春郡主这般天仙似的美人,举手投足又无不彰显大户人家气质,这样主顾谁人不爱?

还隔着距离,已有三四个小贩围拢了来,“姑娘,瞧瞧小的这七仙女,正应今夜良辰。”

另有人道,“七仙女算得甚么,姑娘这般仙容,只有小的这嫦娥姑娘才能配得上呢。”

“嫦娥独守广寒宫,你安的什么居心?”

“你那织女又能好到哪里?你没见姑娘身边有个俊俏公子?”

“别嚷嚷了,都拿给我看看。”

春郡主来者不拒,渐把那嫦娥织女一一在脸上试过,又取了西施英台,每试一件,便问季千里一声,“二少爷,这个好不好看?”

季千里点头,“好看。”

春郡主粲然一笑。

兴致愈高,且走且拿,试完女子又试男子。

什么钟馗,什么二郎神,而后又有兔儿猴儿,又有精灵,林林种种,总试了十来样。

她拿一个便买一个,不多时已提拉了一手。季千里却有些心不在焉,不住在人群中张望。

“……啊呀,狐仙自是要配笨书生了,只好委屈越公子。”

这声音很是动听,还有一丝不自觉的娇嗔。

他似有所觉,又听一个声音道,“笨书生倒没什么,醉儿姑娘高兴要紧。”

隔着两面稀拉悬挂着的面具缝隙,他一眼便从人海中找到了说话之人。

花灯光覆上这人线条流畅的侧脸,只见他微微垂首,些微碎发掩映了眉眼,只唇角含着一丝浅笑。

在他身侧则依依伴着一道浅紫色身影,虽未见相貌,声音十分耳熟。

“越公子要我高兴,那可再简单不过,也不要你八抬大轿,也不要你凤冠霞帔,一句话便可……”

一阵咿呀唱腔响起。

“……念几声南无佛……念几声南无佛,恨一声媒婆,娑婆呵……叫一声,没奈何……”

“……那是秦醉儿?她一向不凑这热闹,今夜怎地也来了?”

“她脸上遮那般严实,你如何看出她是秦醉儿?”

“蠢货!你只看那身段儿,那面具下的眼,除了秦醉儿,还有谁生这么一副狐狸精相?”

“……果真是,她戴这狐仙面具,倒更与狐狸精无甚分别了……只不知她身边那男的是谁?”

“七夕佳节,除了相好的,还能是谁?”

“……哎呀,听闻她给自己赎了身,我还道是谁胡言,这下她果真是要嫁人了。”

“嫁人?她可说过,要她嫁人,得把那赵什么人头提来才行。那这人……”

“……未闻护国寺动静呀,谁敢去呀……”

“哼……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八成是……哼,女人心,谁又说得准呢……”

“咦,兄台看来有些不平啊……可恨这情情爱爱,也不过是看皮囊罢了……”

“……念几声哆嘴哆,怎知我感叹还多……”

似是为了不让人看到这副“皮囊”,这两人话音刚落,便见那女子抬手将一个书生面具扣在了那人脸上。

那书生相貌呆板,这人姿态散漫,相配实在可笑。

“……越思越想……反添愁闷……”

忽然,那张书生脸抬眼朝这厢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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