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贪睡

次日辰时,桑麻走入二少爷房中,见那阿贵四仰八叉、口水横流,忍不住一脚踢到塌边,“成日贪睡,早晚我要请夫人把你赶出少爷房间!”

“……姑奶奶,你饶了我吧,”阿贵迷迷糊糊道,“……少爷闹了半宿,天快亮才睡下……”

桑麻白他一眼,一面入内,一面哼道,“哪回不是你闯了祸,教少爷替你兜着,还敢扯到少爷身上……咦,怎么少爷今儿也还未起?”

季千里在俗家长到五岁,初入寺不懂规矩,头一月屡屡贪睡误时,别的师父还不如何,一日碰上空空大师授业,被抓个正着,当即罚他不许吃饭,又在禅房静坐两个时辰,此后多年更始终提醒。是以他再回季府也都早睡早起。时常桑麻人未进屋,他已不是在屋内读书,便已在院中闲逛,何曾今日这般赖床?桑麻也不惊扰,只微怪道,“难道昨夜当真不曾睡?”

又出门将阿贵唤醒,“少爷昨晚干什么去了?”

“少爷昨晚不是去了苏……”阿贵梦里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少爷什么也没干呀!”

“那他怎地这会儿还不醒?”

阿贵干笑道,“我又不是少爷肚里的虫儿,怎知他为何不醒。”

桑麻疑道,“难道不是你干了坏事?”

阿贵叫冤不已,“桑麻姑娘诶,小人哪儿敢呀!”

桑麻问不出话,将信将疑走出屋。

待那鹅黄身影一消失,阿贵麻利下榻溜去里间,一颗心七上八下:他昨晚也是稀里糊涂的,先是他家少爷中了蛊似的,非要大半夜跑出府去,而后一进院儿便险些教人一斧头劈死,又差点儿被人调戏了去,又招惹一堆奇形怪状的人要来杀他;连他阿贵也中了招,平白多了个“娘”不说,还差点儿睡在了人家庄里——若非少爷后来回来找他,当真在人家庄子里睡了过去,那还得了?!

几步路走得甚是漫长,到季千里床前,眼见他平躺床上,双手垂在身侧,睡姿格外规矩,神情也格外安详,他还不放心,把手指伸到他鼻下,偷笑道,“我说么,少爷虽出门时魂不守舍的,回来时可清醒得很。”

念及昨夜睡到一半被人叫醒,乍一眼,他未曾认出他家少爷,因他多年来只穿素衣,整个人看上去温良纯善,与那烛光中冷眉冷眼的黑衣少年大不相同,他巴巴瞪着眼,还是他家少爷告诉他得尽快回府,才反应过来。

一路上,他问过他怎么换了衣裳,少爷似倦透了,好半晌才说,衣裳脏了。

而后他俩回了府,悄没声地进了后门,又悄没声地进了院儿,各自换了衣裳躺下,他还特意将那黑衣藏了起来,免教桑麻瞧了生疑……哎,折腾了大半宿,怎能不贪睡?阿贵摇头长叹,又爬上榻蒙头大睡起来。

此后半个时辰,桑麻又进屋两次,季千里姿势不变,依旧睡得安稳。

桑麻连声唤他,“少爷?少爷?该起啦。”

季千里听若未闻。

桑麻越发奇怪,又探身去瞧他,“二少爷?”

不必学阿贵探他鼻息,光这般唤不醒,对她已是天大的事,拔高声道,“少爷?少爷——少爷?”

“哐当——”

铜盆坠地,桑麻尖叫了一声。

不出两个时辰,京中名医都赶来了季府,一个接一个进屋替灵童把脉,很快又一个接一个摇着头出来。

“老夫无能,瞧不出二少爷生了什么病。”

都说季千里面无病态,脉象平稳,睡得十分安详,不止寻常大夫瞧不出毛病,连太医院的常老先生——陛下甚是关怀,一听闻便能已着人来瞧——也道不明其中缘由。

思索着如何回禀:许是当年老和尚一语成谶——灵童十六岁时有一场劫难,此乃无兆天瘟,非我等凡人能施手干预。

季夫人想起去请当日那老和尚,不想那人又学从前,不知何时离去,连声招呼也没打。

这晴天霹雳当头而来,季夫人眼前一黑,醒来后便执意守在儿子床前不肯走。

一夜间,做娘的添了白发,长女不敢告知那老和尚是个假货,也不知是否因此冒犯了真老和尚,以至于他始终不来。她临盆在即,爹爹夫婿都不许她过分忧思,可亲生弟弟躺在床上,她又非铁石心肠,哪能不动念?

连两个小的也敛了性儿,轮流去房中看望二哥。

偌大一个季府,忽地便少了热闹。

如此恍惚忙到第三日,忽教温衡瞧出阿贵神色有异,着人将他捆来问话,那阿贵先是死咬着不肯说,指天发誓说少爷夜里睡在屋中,哪儿也不曾去,奈何纸包不住火,先教桑麻眼泪汪汪道出他梦话,后是城门有人来报,再将阿平捆来一打,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只好将那夜里季千里如何要见那越公子,如何劝他不听,如何借来马车,又如何夜入庄院,如何死里逃生,又如何回府睡下悉数交代。

他情知眼下出了这事儿,不死也得脱层皮,说完便要伸冤,“老爷,夫人……小人劝过少爷呀,可少爷好似魔怔了一般,非要见那越公子,小人只是个奴才,哪儿敢违抗少爷呀……”

季夫人终于回过神来,“……是那姓越的……他杀了王子祯不够,竟还来害我的孩子!”

当日温良礼便带人去那庄上找人。

一行数人等那侍女们通报半晌,而后穿廊绕柱,绕得云里雾里,终于到了那面目全非的正堂。那主人家歪在座上,把玩着折扇,将他众人来回打量一遍,“哦”了一声,“近日庄上人多,越兄嫌吵,出门散心去了。”

自那夜阴尸惨死,一夜之间,“越东风”三个字已如海浪般席卷江湖。那武林大会原本还有些时日,这一来正邪各路好汉却已按捺不住,纷纷慕名赶来无名庄上,只为见他一面。

也难怪众人大惊小怪。那武林大会向来集结天下英豪,的确每过些年是要出些了不得的少年英雄,可也不过在同辈中佼佼罢了,何曾听过一出世便杀了阴尸这般怪物的?——要知昔年越无涯武功盖世,世人难望其项背,其囚阴尸之时也过而立之年,这一个不及弱冠的无名少年,却怎有这般能耐?若非有方兆海这般侠者亲笔书信,单凭燕姓少年等口口宣扬,世人也只当他少年人没见过世面罢了。

——这少年岂非第二个越无涯?”

——他怎会是第二个越无涯?他才这点儿岁数,怕越无涯在世也是他手下败将!

——越无涯为人正派,可我却听玄清道长门下弟子说道,那阴尸临死前自毁肉身,伤了许多无辜,他却只道,“他们与我有什么相干?”他武功虽高,杀人却不眨眼,心肠更算不得好,不是正道所为。

——嘿,正道,老子是邪道,管你什么正道?老子倒也听说,那郑家大少爷又是对这个磕头又是对那个求饶,真是好一个正道!

——来,老子让你瞧瞧什么是正道!

江湖中近十年没有这般轰动,连带着他那同姓越家,也被反复提起——

这些人好打杀,越青天不通武艺,在意的还少,越无涯如何三挑少林、他那独子越汇如何二战师兄,却无不令人津津乐道:

“三百七十二招,他同他那云棠师兄斗了三百七十二招!越无涯手下最强弟子便成他手下败将!可当家父问起时,他却刚满八岁!”

“……那怕是那师兄刚大战一个旗鼓相当的高手,教他占了便宜。”

“他又是越无涯的亲儿子,自得真传。他的纯阳指和须弥十二式,何须他去争斗,自都要传给他。”

“人家也要给他父亲几分面子!”

“哪里!越无涯对家父一个外人尚且不藏招,何况亲弟子。不是他不肯传,只是他的须弥十二式难的不是招式,而是运气转势,若内力不济必反受其害,因此他才择人。听说那得意弟子练不过三式,越汇则只练了两式,那人除不肯使他不会的第三式,别的一招一式,师兄弟一模一样。”

“……那,那他是越无涯的种,天赋异禀也难免。”

“再怎么说,人家体力不支,真气耗尽,也还是不假。”

“不,不,你们猜怎么?他赢了他师兄一回不够,知人家大战后胜之不武,还约人一月后再战,还要人使出第三式来瞧瞧……”

“如何?”

“这回他只用了十二招。”

“……”

“你还道怎么?听说越无涯和他待的时辰,还不如跟弟子们多。他更多时候都和越青天在一起,读书写字、作画弹曲,像个文人。”

“……”

“家父事后曾言,有的天资,相差不过十步百步,大可以勤抵补,有的天资如天冠地屦,别人一日当我等十年,你进一步,人家已在千步以外,那越汇便是如此。无怪越青天也说:‘汇儿天资,我父子二人合力难及’。”

“那……”

“……可恨,可恨,他却教人杀了……”

“哎,小弟也盼他活着,他若还在,和越兄一争高下,不知多么精彩!”

“——等等,越无涯父子如此了得,却有人谁能杀得了呢?那凶手岂已非人?!”

“非人是不能,不过那日那少年与那方掌门说什么漏网之鱼,又说什么大火,俩人都古里古怪的……”

四面来路一路争打,一路猜疑,终于有那脚程快的到了庄上,还怕自个儿鼻青脸肿不大好看,熟料想见之人早拍拍屁股走人了。

温良礼听阿贵所言,想季千里回府时还清醒,不必兴师动众,一来便问罪,季家母女却笃定阿贵撒谎,更怕他一个文弱书生被些粗莽欺负,执意挑了数十个精悍护卫随行。

此时这数条大汉杵在身后,都觉苏溪年有心戏耍,个个面色不善。

温衡拱手道,“苏公子,不知越公子何时归来?”

苏溪年笑眯眯道,“唔,许是明日……”

“那温某明日再……”

“……也许是明年。”

“……”温良礼强笑道,“那尊驾可知他去向?”

“越兄未留书信,在下无从得知。”

季府众人兴冲冲来,被他兜头一盆冷水,早已不悦,闻言都道,“他在你庄上作客,你怎会不知?!”

苏溪年身边一个侍女骂道,“呸,哪儿来的粗汉,跟我家公子这般说话!”

“莫生气莫生气,生气丑得很。”苏溪年道,“众位这话就没道理了,越兄既非在下儿子,又非美人姑娘,何以在下要知他去向?”

“你……!”

温良礼示意众人稍安,“苏公子莫怪,我等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千里昏睡不醒,家中高堂伤心不止,宫中亦动静不小,事关重大,苏公子若知越公子去处,还请相告。”

“温大人,您难道怀疑是越公子害了季公子?”方才那粉衫侍女问。

“温某不敢胡乱揣度,但眼下别无头绪,千里最后来的是贵庄,我等只好得罪了。”

那侍女见众护卫粗鲁,原本不喜,见他言辞恳切,又有些好感,“季公子之事令人惋惜,可我家公子所言为真,越公子行踪不定,我们谁也不知他何时离去;何况越公子绝无你们所言半分歹意,那夜那五怪、郑世允哪个不比他坏?若非他护着季公子,季公子早已被人害了去。此事庄上数名好汉都瞧在眼中,你若不信,大可去问他们。”

“多谢姑娘相告。敢问牡丹姑娘是哪位?”

那侍女一怔,“小女子便是牡丹。”

温良礼也未料,笑道,“牡丹姑娘,听府里下人阿贵说姑娘几次解围,又替千里引路出府,温某在此多谢姑娘。”

牡丹颔首,“大人言重了。”

温良礼试探她一句,已知阿贵并未撒谎,见苏溪年不为所动,又道,“苏公子既是不知,我等便不打搅了,改日再来赔罪。”

“姑爷!”

“走罢。”

“可老爷夫人那里……”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此事回去再说。”

众人心有不甘,也不敢违抗,踌躇着跟出几步,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大笑。

苏溪年拍案道,“温大人,若非这时辰不对,在下真想引荐一位姓方的大侠与你认识。温,温……嗯,真姓如其人。”

温良礼虽不知姓方的是谁,听他之意却非好意,淡淡一笑。

苏溪年道,“你要皇帝去找越兄,也不知季公子等不等得起?”

温良礼蹙眉,“苏公子不肯告知,说不得要一试。”

“哎,我就最烦跟当官的打交道——疑心忒重,季公子也是在下的朋友,难道在下忍心见他昏睡?”

“阁下之意……”

牡丹道,“温大人,莫说我家公子早派人四处打探越公子下落,江湖中三教九流亦都在找他,只你实在不知,越公子行踪飘忽,他若无心出现,谁也找他不着。”

“原来如此。温某小心之人,还请见谅。”

他知苏溪年话未说完,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忽见牡丹朝他使个眼色,又见苏溪年卧在座中,虽是无话,却也未逐客,彼此大眼瞪小眼一番,心中一动,“温某糊涂了!苏家医术冠绝天下,苏公子可愿救个朋友?”

苏溪年似松口气,接着又叹一声。

温良礼又是不解,牡丹又道,“温大人,我家公子曾立下重誓,此生绝不医官家,季公子他……”

“……”温良礼心知江湖中人有些古怪规矩,但也奇道,“医者仁心,难道官家性命不是性命?”

苏溪年道,“官家活在世上也是糟蹋人,死上两个,还多得是么。”

温良礼本是为官者,只他向来颇有涵养,又知事态紧急,与他计较不得,正色道,“千里乃是灵童转世,菩萨心肠,这‘糟蹋人’三个字恐怕无从说起。”

苏神医亦是烦恼,可仍是摇头,“季公子菩萨心肠不假,他又是在下的福星,他若出了意外,在下说不得要掉几滴眼泪。可规矩便是规矩,此事若传出去,苏某还怎么做人?唉!”

“……”

众护卫道,“你这破规矩,难道还比我家少爷命重要?”

“你把少爷耽误了,那才做不了人……”

温良礼一拂手,“苏公子有何条件,但说无妨。”

“条件……罢官?”

“什么罢官呀!”牡丹看不下去了,“公子,季公子虽在官家出生,却自幼长在寺里,更算佛家才对。”

苏溪年眼睛发亮,“乖乖,你脑瓜子真聪明,比那什么状元郎可有用得多了!”

温良礼强忍着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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