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衡此行虽未找着越东风,但能请来苏溪年,也算安慰不小。季府众人个个紧张恭敬,只季平沙撅了噘嘴,“你?!”
苏溪年笑眯眯道,“哎呀,这不是季姑娘嘛,缘分呐,咱们又见面啦。”
“谁跟你有缘分?”
“平儿,别捣乱。”季老爷稍作寒暄,便将人请入房中,听说苏溪年诊脉时不喜别人在旁,也连忙让出屋去。
翘首苦等了一刻功夫。
苏溪年走出旁门,“这倒奇了……”
季家人道,“苏公子,千里他生了什么病?还是中了什么毒?”
苏溪年摸了摸下巴,“季公子没病,他装睡来着。”
“……”
说完,他摇头晃脑便出了门。
众人傻了眼,追出门去,苏溪年已摆手道,“在下明儿再来。”
马车绝尘而去。
次日,他果真又来。
众人见他左右无人,两手空空,倒是衣裳换了身,配饰各有讲究,瞧着不像来看病,倒像是逛集市一般。
想他既如此轻松,料来有法,又比昨日更殷勤了些。
可约莫半个时辰后,苏溪年踱出门外,又留下一句,“在下明儿再来。”
“……”
如此又过两日,季家两个小的忍无可忍,等他一进门,躲在二哥窗外偷瞧。
只见他一屁股歪在床畔,身边也无药箱,也无医书,也没什么金银针术,似在发呆。姐弟俩瞧得无聊,忽见他起身,随手从书案取来一本书,翻开一页便念,听了半晌,才发觉那是一本佛经,各自面面相觑。
到得次日又来偷瞧,他却又换了一本。
又过几日,他似也念得无聊至极,干脆自顾自吟起诗来。
姐弟俩一听那诗,都是爹娘平日禁读淫词,一个生气,闯进门说理,苏溪年笑眯眯道,“这屋子闷得很,平儿姑娘,你这般喜欢在下,在下带你游湖泛舟去罢。”
“谁喜欢你?!谁跟你去游湖泛舟?!谁许你叫我平儿?!”季平沙闹了个大红脸,恨不能打他一顿,被季老爷生拖了出去,“平儿!你莫打搅二哥!”
……
如此到了第十日,连季老爷也坐不住了,也趴在窗边屋外偷瞧。
这一听,脸上由红转青又转紫,见他念了个遍却总是无法,出来时又老是嬉皮笑脸,只觉平白耽误了儿子,还要调戏女儿,实在忍无可忍;念及此人与越东风交好,更心生迁怒。
正想教他莫再来了,忽地房门从中打开,一个素衣少年缓缓走了出来。
季千里站在门框内,面颊消瘦,微有苍白,笑时还如往常一般,眼尾弯作两道月牙,“爹,娘。”
爹娘姐弟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瞧不够似的,又哭又笑,问他怎么睡了这么久。
他歉疚地说,“孩儿做了一个梦,忘了时辰……娘,孩儿好饿啊。”
“好孩子,好孩子,忘了就忘了……桑麻泼光,快叫厨娘做好饭菜……”
也就在这日,那随季府北上的众人恍惚又历了一遍十多年前的往事:先是苏溪年事了拂衣去,神秘得宛如当日那忽然消失的老和尚,而后数名宫人与十来个袈裟大和尚重又踏入季府门槛;和尚们跪伏在他脚下,“圣上有旨,恭迎灵童回寺。”
——早在季千里入睡那日,季铭光已得过朝中旨意:适逢天灾、战乱不断,活佛不该流连尘世,当入寺剃度,为世人祈福。
季夫人当日因不舍忧思于心,但经如此揪心数日后,见儿子得愿归来,已是再无妄想,“佛祖保佑这孩子一生平安,信女此后一生食斋念佛。”
天光正盛,护国寺石阶两侧老松盘结,绿荫成盖,千级石阶铺开一条大道,正通山门。
一条八.九丈宽的大道被人群让出,当先走过十多名袈裟僧人,个个口宣佛号,其后约莫两丈距离,一顶明亮的黄红软轿缓缓跟随,再两丈开外,百余名护卫与宫人守着距离依依贴上。
到得阶下,引路僧分立两侧,轿帘掀起,一个素衣少年钻出身来,与众僧合手行礼,而后步行踏上石阶,众僧与宫人重随其后。
山门大开,少年从中门步入,过放生池,经两尊睁眼鼓鼻、头顶宝冠、赤.裸上身、手持金刚杵的金刚护法,又穿行长阶,一路过莲池,钟鼓楼,天王殿,行至大雄宝殿,垂首敛目,双手合十,“弟子季千里,今受陛下、上师之召回寺。”
了了上师趺坐殿中,“阿弥陀佛。”
殿内外众僧齐宣,“阿弥陀佛。”
“灵童入世半载,修得什么?”
“弟子修得尘世之法,累上师指点。”
“讲。”
“是。”
此时七月将近尾声,人间秋老虎肆虐,山寺中却一如往常的凉爽,少年说起下山见闻,众僧敛目抿唇,神态庄严。
殿外,蝉鸣此起彼伏,一唱一和,先听那少年一人说了约莫一个时辰,后又有十四位高僧围坐问法,轮流来去,又过得一个半时辰。转眼日落西山,山间晚钟敲响,了了上师微展笑颜,“灵童入世颇有所得,众位如何看待?”
众僧纷纷附和。
独空空神色微沉,“还有一事,当日灵童领鬼面人去往皈依僧住处,可曾知错?”
季千里微垂下眼,“弟子知错。”
“何以?”
“世雄不可量,诸天及世人、一切众生类,无能知佛者。佛力无所畏,解脱诸三昧,及佛诸余法,无能测量者。弟子无智错乱,生狂妄心,入邪见稠林,今已知罪,当以戒律责罚。”
众僧点头摇头,摇头是为后两个字,点头却是为前文,多是欣慰。
空空还要再问,钟声却响起来,了了上师领头诵法,空空便暂不提。
待诵毕,了了步出殿门,途径少年身侧,轻声道,“随我来。”
其时天子之令下得仓促,季千里又昏睡十余日,兼之离府前一阵忙乱,此时回寺来,离他剃度已不过区区七日。
为来日天子入寺,寺中早有数百宫人护卫入住布置,夜间举灯游走,一则明丽,一则暗沉,又与寺内僧众的灰布衫、袈裟混于一处,甚为杂乱。
一个灰衣沙弥搀着上师走在前方,季千里稍稍落后,一面走,一面与来往僧众、宫人、护卫合手回礼,约莫柱香.功夫,几人到了房中,上师遣开沙弥,只留他二人独坐。
了了上师已于不久前年满一百零四岁高龄,虽肉身愈加干瘪,但其面色慈蔼,双目慧光愈盛。
季千里幼时曾闻,古来最有修为高僧圆寂之时,会化作一道虹光飞去,也想倘若上师某日得登极乐无量宫,必也是那般情境。修佛之人将一世生死看得淡,此念并无半分不敬之意,只是见他闭目静坐,许久不曾问话,不由问道,“师父有何事嘱咐弟子?”
“你下山一趟,似知时日流逝,不如从前心静了。”
他知这是句责备,“是,弟子谨记。”
上师睁眼,目中流露出长辈般的关切,“听闻你日前昏睡,身体可还有恙?”
“谢师父关心,弟子身体无恙。”
“何以昏睡?”
“弟子不知。”
“如何醒来?”
“弟子梦中听闻佛音,受召而醒。”
“可有不解之处?”
“弟子尚无不解。”
“可有未尽之言?”
“弟子并无未尽之言。”
季千里说完又抬眼看他,上师看他半晌,微微笑道,“如此甚好。你且歇息去罢。”
“是。”
次日傍晚,上师又差人叫他去,又问,“可有不解之处?”
“弟子尚无不解。”
“可有未尽之言?”
“弟子并无未尽之言。”
“去罢。”
“是。”
到了第三日,复又如斯。
季千里终于有万般不解,第四日临走时问起缘由,上师只不多言,依样问了便要他走,如此到了第四五六日,日日如斯。
这日临走之时,上师忽叹,“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季千里一怔,《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这一句他读过多次,此乃一切经义之大乘,少年时头一次解,上师便夸赞他悟性甚高,他沉默数日,不知为何忽然提起这一段来?
心中微微一动,上师又道,“明日陛下亲临,需去寺门迎候,不必再来。”
季千里颔首,“是。”
他走出屋门不远,正见空空大师迎面走来,幸而此次他并未垂首胡思,未再撞上教他责骂,“空空大师。”
空空一如既往不见笑颜,“上师在房中?”
“是。”
他并未即刻便走,又问,“你去何处?”
“弟子去藏经阁。”
“嗯,”他将他仔细端详片刻,正当季千里要问他时,方道,“明日陛下亲临,莫贪睡。”
“是。”
他别过空空大师,正往藏经阁走,忽闻身后隐有吵闹声音,不禁大吃一惊——空空大师向来敬重上师,何以敢对他不敬?紧往回走到上师房外,不顾那门口沙弥朝他摆手,隔门喊道,“师父,空空师父,可有事要吩咐弟子?”
屋中一静。片刻后,传来了了上师慈蔼嗓音,“我二人自有话说,你且去罢。”
季千里不敢不从。
他一步三回头,里间半晌无声,直走到一处寺门,才又听到里间隐约传来一声,“……世人愚惑,贪著五欲,至死不舍,为之后世受无量苦……”
这是《大智度论》。季千里怔怔的,又朝藏经阁去,忽地眼角飘过一抹影子,猛一回头,四下里却不过松竹林立,偶有一两个宫人或沙弥从身边经过,有灰有红,唯独没有白影,心道,原来又是幻象。
他正要动身,又不知怎么回头望向偏角一道寺门。
那是道石拱门,很是窄小,仅可容一人通过罢了,别无心折之处。
但那寺门边藤萝密布,下方又生长着一簇夺目的豆子,红绿争艳,那从未见过的、说不出名儿的豆子夺了魁,让他忍不住走了过去。
一步一步,愈走近了,愈觉豆子颇为眼熟,禁不住抚摸上去,捏在指尖把玩——这岂非像他那时心口那点红珠?
那夜他从无名山庄走出,心中实已不知是什么滋味,多日来的乍惊乍喜一朝好似没了知觉,也不像去时那样恍惚急切了,也不如初见那少年之痛恨了,只觉心中甚是平静,入睡前,更觉心内空空如也,甚如天地之初时的混沌:无人,也无飞鸟走兽,甚无花树溪石,只有一片空旷寂寥的天,和同样空无一物的地,一丝声音也无,一丝人气也无。
他舒舒坦坦睡了几日,忽地一日,耳畔传来些许嘈杂,多数是佛音,极少有些他听不甚懂的诗词,他本是不愿醒,但听那声音忽地说道什么“忘忧”,那“忘”字入耳,竟是无论如何不肯再睡,猛睁开眼来。
一睡十多日,恍如隔世——
平沙踹王爷落水之事,不知怎么传入皇后娘娘耳中。甄娘娘平日最是宠她,此番却难轻饶,不出多日,一道圣旨已来,先说平沙恃宠生娇,目无天家,乃季铭光教女无方之过,圣上念及往日之功,责令家中思过。后是平沙年至及笄,当为人妇,竟要她速速嫁人。
阿姐与温大哥也在他入寺时搬离了季府。
家中少了许多欢声笑语,然他听到这些消息,心中毫无所动,一面奇怪、痛恨自己,一面却又高兴不已,只觉这也比瞧着那人抱着别人要好得多……
在此之前,他害怕回寺,在此之后,他求之不得。
只当他终于回了这归宿,又隐约有种陌生,连他敬若神佛的上师也像生分了,他曾那般盼着见到他老人家,求他指教点化,可当真见了,却说不出——他什么都说了,除了那人。
次日,天色未明,了了上师亲率僧众到殿门迎候。
石阶上宫人、亲卫队、僧众各列三队,分立两侧,一眼望去尽是乌泱泱的人头,底下则金光红光灰光一片,比之前几日岂止倍之。
等到约莫巳时,一声尖细的嗓子拖长了音喊道,“陛下驾到——”
众人纷纷下跪,沿路众僧合手颔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又静等一刻功夫,才见石阶上一个头戴九旒冕、身穿龙袍的高大男子逐渐现身。
那天子已过不惑之年,相貌更显威严。面似刀刻斧凿,目如电,眉宇间更天生一抹狠厉疯狂之气,令寻常人不敢多看。
世人对杨骅爱恨难断,爱其治世才干较之太.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元启初年的昌平富贵,称之空前绝后也不为过,恨其喜怒无常不择手段,手下杀孽不尽,而今更生生将一座大厦倾倒,陷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但世人无不畏他。
即便是权倾朝野的宇文家,说是已居万人之上,那也需得在此人之下,并非当真百无顾忌。
说来奇怪,此君当年为嫂子杀兄夺位之事闹得天下尽知,可说是个罔顾世情礼法的暴君,但他对神佛又有种近乎诡异的虔诚,在他荫蔽之下,护国寺比太祖时地位更高,便是他本人亲临,也每每都在山脚下下辇,而后步行上山。从无一轿一辇胆敢踏上石阶一步。
因此此时众人见他步行在前,身后却跟了座金辇,都不禁大感惑然。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