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皇帝出行少说有千人相伴,此番遇灵童剃度,场面更是空前。除却宫人亲卫数千,又有文武重臣,又有皇室贵族,一眼望去,石阶五彩纷呈,蔚为壮观。
元启天子集权几近巅峰,尊卑分明,礼节颇多,皇帝入寺只由上师、活佛与众高僧相伴,进殿,上香,参拜,待诸般礼毕,僧人与百官才按阶次依次入内。
山门大开,僧人们入当中空门,凡人则从右侧门进。
是时天低云厚,闷热难耐,愈排在后,愈觉煎熬。那热汗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又遇腹中空空如也,宫人护卫皮糙肉厚不提,那末尾官员却已有不少现出中暑之兆,只强撑着一口气不敢晕去。幸而寺中早熬了解暑汤,由小沙弥们挨个捧来给官员喝了。
渐渐天色将晚,这一参拜长龙摆尾入寺,众人已无不感激涕零。
这其中唯金辇早得吩咐,入寺便径往寮房去了,途径季千里时,纱帐忽被风扬起,一张苍白的小脸一晃而过。
“小世子……”
自季府一别,不过四月,那杨煌面色青白,双颊深陷,竟几近濒死之状,闻声也未曾回头。
一人一辇擦肩便过。
季千里心惊他病得如此厉害,只待礼毕,便去他住处探望,还在墙外,亲卫黑.枪一交,“灵童请回。”
“劳烦施主通报一声,听说小世子病了,我想探望一二。”
“圣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季千里只好问,“那两位可否告知世子生了什么病,而今又怎么样了?”
那亲卫队前身乃杨骅做皇子时擅养府内外的亲兵,元启以前贵族世袭,官贵家亲兵也要按出身定尊卑,独他所选这支亲兵只论实力,个个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这支队伍只唯他之命是从,他能得登帝位,深受其中便利,是以登基后百般纵容,渐至亲卫权力凌驾百官之上。由此才又有不少官家子弟挤破头混入其中。
近年来,天子少理政事,亲卫队渐扩散,诸如王子祯之流不在少数,但王子祯打着亲卫旗号只为四处作乱,那也无法与这等心腹一般常伴天子身边。若是旁人听了天子之令还敢聒噪,这二人不需多话便可将之斩杀,但知圣上此行正是为他,也不敢胡来,只依言重复,“圣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季千里不甘于如此回去,彼此鸡同鸭讲半晌,那守卫已现出不耐神色,忽地一人从后头拉住他,附耳道,“别在这,随我来。”
那嗓音分外低沉,季千里人未反应过来,已随他走出几步。
那人拉住他胳膊肘,不多说话,径自避开一些护卫宫人,又挑了一条僻静小道走去,季千里忍不住道,“宇文施主,你找我何事?”
那人转过身来,果然是宇文承都。
他今日似为入寺精心打扮了一番,着一身墨绿绸衫,腰腹、袖口各有翎羽花纹,玉冠下长发纹丝不乱,四下里绿意盎然,微风拂过,他站那树丛边上,便如即将开屏的孔雀。只他天生鹰眼鹰鼻,即便此时作了笑意,眸中鹰气也不减分毫,两相之下,又似误披了孔雀皮的老鹰。
几日不见,他好似不认识了一般,紧盯着季千里,目光从他头发扫向脖颈,又径直往下,忽地咽了咽喉咙。
“宇文施主?”
“季公子好大的胆子,敢跟亲卫纠缠,若不是本公子,你这条命安在?”
“我只为求见世子,料来他们不会如此。”
宇文承都自觉做了好事,不想此人并无感激,心中已不悦,季千里又问,“宇文施主,你若无事,我先走了。”
“且慢!”
季千里被他拉得动弹不得,“怎么?”
宇文承都正了正衣襟,“听说季公子日前昏睡,本公子特意令人备了些人参补药,你随我去一趟罢!”
“多谢宇文施主挂念,但我身体无恙,无须参药。”
宇文承都怒道,“你敢……”
“二哥,你让人好找!”远处一人道,“宇文兄竟也在!”
闻此声,季千里肘间桎梏骤然松开,便转身朝来人施了一礼,“杨施主。”
以往皇帝入寺祈福,别的人是有心跟来来不了,那宇文承都却嫌礼节过多,跪拜过久,总称病不来,因此不知季千里虽未剃度,实则已归佛门,诸多规矩都与僧人无异。
十一王爷却是知晓的,一喊到人,双手合十道,“见过灵童。”
“杨施主找我何事?”
“弟子有不解之事,请灵童赐教。”
宇文承都:“……”
“杨施主请讲。”
十一王爷清了清嗓,“弟子佛性不足,许要讲解多时,不知可否去灵童房中一谈?”
季千里颔首,径自走在前头带路。
十一王爷跟出几步,回头看一眼宇文承都,“宇文兄,你可要同去求解?”
“……”
宇文承都暗恨,方才竟未想到去他房中!
见十一王爷口中求解,颜色却并不如何好看,念及近来之事,想他许是要谈他那新近的婚事,又何必这关头去招惹他?心中冷笑,淡淡道,“王爷既要与季……灵童解法,小臣怎敢打搅?小臣这便退下了。”
十一王爷见他走开,便不再理会,跟着季千里一路走到僧舍。
此时日头西沉,正有沙弥手捧衣帽进他房中,十一王爷在桌边坐下,季千里自去倒了两杯清茶,眼看那沙弥进出准备明日剃度所需,十一王爷一言不发,他也不催。
只等众人都散去了,十一王爷又亲自打开门左看右看,方才关了回身,“二哥,你怎又跟宇文承都走在一起?”
那夜他被平沙伤透了心,回府大闹一通,次日便被人传入母后耳中,得知平沙踹儿子入水,甄娘娘大怒,他倒也也舍不得让她怪罪平沙,只求她解了婚事。他自觉为了心上人做了天大让步,孰知弄巧成拙,反教甄娘娘求了一道圣旨下来——好好的一门婚事,反成了一桩惩戒;那季平沙经了兄姐劝说,本都答应次日要去王府“赔罪”,听了这道圣旨一言不发,再见他时,已是将他视作仇人一般了。
十一王爷有苦说不出,只能归于自己上辈子作了孽,否则怎会被这么个小丫头吃得死死的?舍不得她受伤也就罢了,连她这一家老小也得护住?
季千里将方才之事简要道来,又问他可有法子见见世子。
他叹了声,“自世子生病以来,除了父皇无人瞧见,我又怎能见到他?”
那日季千里听说世子病重,后来一见越东风,全抛诸脑后,当夜见了十一王爷也忘了问,闻言道,“世子究竟生了什么病?我方才恍惚见他病得厉害。”
十一王爷含糊道,“……他这病说重也重,说轻也轻。”
“什么叫说重也重,说轻也轻?”
“一点儿心结罢了。”十一王爷似不敢多提此事,“二哥你放心,有父皇在,他不会怎么样,此行父皇也正是为他。倒是你……”
“我怎么?”
“你莫要与宇文承都走得太近。”
十一王爷望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道,“你忘了他来府上生事?怎么这时还敢跟他独处?”
“可他方才也是好心。”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二哥你不知他这个人,他若恨不能吃了你,也还算不得什么,可他若笑容满面,那必是一肚子坏水。二哥,我前两日去见了翠儿姑娘……”
季千里想方才宇文承都满面怒容,哪儿有什么笑意?只也不想多说,问道,“翠儿姑娘?”
十一王爷似有些不自在,“小照表哥说得那般玄乎,我便想,问一问也无妨。”
“小照表哥……”
十一王爷没空陪他出神,咳了一声,“二哥,当日那小姑娘所乘船只破得突然,你道它为何?”
“不是载重过多么?”
“当然不是。”十一王爷声更低了,“那船是宇文承都令人打下水的!”
季千里终于动容。
“他?他为何要打破阿笙的船?”
“二哥,你真当宇文承都是个好人么?他平生从不主动与人攀谈,谁知你会为了那么个小丫头不理他?他不敢当众朝你下手,那小丫头却算得什么?”
“……原来是我得罪他了。”
“不,即便二哥你不得罪他,只怕那小丫头也逃不了那一遭。”
“为何?”
“若无旁人横插一脚,他救你一命,那恩情如何索要,还不由他说了算?”
季千里道,“你说他害阿笙,只要我谢他?这是什么道理?……他让谁打了船?”
十一王爷顿了顿,抬眼看他,气音吐出三个字,“王子祯。”
“王……”
“嘘——”
十一王爷连忙竖起手指挡在唇边,轻声道,“二哥,你明日剃度,我本不该在寺中说这些,可我看宇文承都方才举动,依旧贼心不死——他看上什么,向来又逼又抢又杀,只是碍于你身份不敢如此。你轻信于他,我真怕你出事。”
这话说得他一阵心惊肉跳,但他深知季千里知事少,只恐不说明白,届时白费了口舌事小,真出了什么事,此生如何面对平沙?
“多谢王爷,不过寺中人多,他不能拿我如何。我还是不明白,王施主为何要帮他?”
十一王爷冷笑。
“我事后方知,那王子祯竟敢拿鞭子卷二哥你,还满口胡言,他心中有鬼,有宇文承都下令,自然求之不得。”
“……那杀他的又是谁呢?”
忽闻外间敲门声响,二人都是一震,十一王爷坐直身,季千里起身开门。
见了来人,哑然道,“爹……二位施主,你们怎么来了?”
季铭光方才只在人群中见过儿子,这时正要合手颔首,季千里忙托了他的手,轻声道,“季施主,温施主,请进屋说话。”
二人进屋,不想屋中还有人,都一作揖,“王爷也在。”
那夜后几人还不曾私下见过,此时气氛颇有些微妙,十一王爷笑容发干,“季大人,坐。”
几人围坐桌旁,翁婿俩话本不多,无非是问季千里剃度之事,又问身子可还不适,十句里倒有九句是受各自夫人之托转达的。季千里一一应了。
随后便无话。
季铭光有私话要说,无奈十一王爷始终不走,不敢催他,又不愿就这么撒了儿子,便垂首坐着。温衡除了对他夫人,也是个闷葫芦。彼此目光飘忽一阵,温衡道,“爹,灵童明日剃度,咱们不该再打搅了。”
屋外天色黯淡,渐渐燃灯,确不该久留了。
季铭光只好起身,“千里,爹爹……我……我这便走啦。你早些歇息,明日你娘和弟妹也蒙恩能来,你好好歇息。”
季千里忽地起身,跪下拜倒。
季铭光忙伸手扶他,惊道,“这是做什么?快起,快起来……”
季千里执意拜了六拜,“孩儿难以兼顾,往后少到府上拜见爹爹娘亲了,只求爹娘往后保重身子。”
季铭光将他扶起,强笑道,“你是有天命在身的人,爹娘都懂得的。”
话虽如此,想到大女儿离家不久,三女儿又要出嫁,二子明日剃度出家,短短数日,一个热热闹闹的府邸竟只剩一个小儿子,心中难免苦涩,哽咽道,“只你娘有些不舍得……”
温良礼温声道,“爹放心。我会倾尽性命对待明儿。千里人在此间,世人之福,于他亦是求仁得仁。至于平儿嫁入天家,更是……”
“本王自也会倾尽性命待她。”十一王爷叹道,“季大人、温大人都是平儿至亲,我也不瞒话了,都请坐下罢。”
又把屋外一看,关上门来,二人面面相觑,重又入座。
听他道来方才之事,他二人自比季千里懂得许多,听一半已面色凝重,十一王爷话音落下,屋中更一阵沉默。
“二位也不必如此忧心,二哥既回了寺,他纵有天大胆子,也绝不敢在父皇眼皮子底下乱来,我来也只为防万一。”
季千里点头,“寺里一向平安,现今更有许多护卫,爹爹不用担忧。”
温衡欲言又止。
季铭光问,“良礼,怎么啦?”
“我心里总有点不安宁。”温良礼道,“爹,千里,你们可还记得,那位越公子说,杀王子祯的凶手是冲季府来的?”
季铭光自然记得。
季千里昏睡一事把季家搅得鸡犬不宁,他对此人早有成见,因此只淡淡点了个头。
“多半是怕惹祸上身,想利用我季家出头挡灾,若非千里坚持,谁信他清白?这事儿当日弄得王壬疯狗似的咬着我们不放,他倒是躲在背后好乘……”
“也许只是他随口说来。”季千里忽道,“越施主行事如此,也许只是随口说来,不是想害我们。”
他却像是深受过这一困扰。
三人面面相觑,十一王爷道,“二哥,这位越公子,可就是平儿说的你那位恩人?我怎么听着像那位小照表哥?”
“……”
季铭光问,“千里,你哪儿来的小照表哥?”
十一王爷:“……”
季千里“嗯”了声,“是他。但越施主对王爷并无恶意,当时我怕王爷跟他……”
他那夜举动反常,本惹十一王爷起了疑,只未深思,亦未曾想到,便是此人踢了宇文承都一脚,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他对其人非但没有敌意,反生了几丝不相干的兴趣,“可是二哥,这小照表哥怎么长得,跟宇文承都拿来的画像全然不同?”
“什么画像?”
十一王爷怪道,“不是二哥你给刑部的么?宇文承都当日还特意问我来着。”
“我何时拿给刑部?”
一旁温良礼道,“莫不是那时我找千里画的那幅?”
余下几人都盯着他,季千里倒是想了起来,“哦,原来平沙那夜所说,就是温大哥来找我画的……”
温衡尴尬至极。
“此事原是我不对。那时郝大人几次三番来求,我拗不过他,才找千里你画来一幅像。”
这事儿季家人早说过了,季千里摇头道,“不是怪温大哥,不过小世子去得及时,他说画像已毁,未再多摹,怎么会到宇文施主手里?”
温良礼沉吟着道,“郝大人曾说,刑部周清云大人过目不忘,洞察秋毫,若是他见过……”
十一王爷忽地一拍桌。
三人全望向他。
“我也听说,此人外号“三只眼”,是说他有只看不见的天眼,一眼全穿,分毫不差,刑部得他便利许多,父皇都夸他。好在二哥你留了个心眼儿,我看那画像绝不像小照表哥。”
季千里并非有意留心眼,却也不欲多说,季铭光道,“罢了,总归他救过千里,这些事也不提了。”
他最关心季千里此时安危,对过往诸事不愿再计较,十一王爷却道,“不,季大人,我却这时才想通,小照表哥不是要害季家,而是当真好心提醒。”
“什么?”
“季大人、温大人可还记得,王壬是如何死的?二哥又为何匆忙回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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