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外雨幕轻薄,天边似已泛微蓝。季千里哆嗦着捡起衣服。
疼……
好半晌他连根腰带也系不住。
等终于将满身斑点遮住,他撑身站起,忽地腰被人从后搂住,那人依上来,似在闻他颈间味道,“去哪儿?”
“回去。”他嗓子沙哑得可怕。
“回哪儿?”
“寺里。”
“还回寺里做什么?”
“……到我剃度的时辰了。”
“傻小师父,你怎么还惦记着剃度?”越东风好笑,“你昨夜那般快活,还想回去当和尚?”
“……”
“你明知……那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季千里不答,垂眼看着他环在腰上的手。
他想不明白,怎会变成这样?
他熬了数日,好不容易盼得今日,可他……他动了凡心色.念不止,还在剃度前夜,当着满庙菩萨之面,犯下了这不可饶恕的大罪过……
佛祖在上,它永远也不会原谅他的。
“越施主,你来,就是为了此事?”
颈间那声音笑道,“你真当我是赵经纶?我来带你走来着。”
“……为什么?”
“你昏睡十日,我若还不明白你心中所想,岂非天下第一号蠢人?”
当——
山上晨钟已敲响了第一声。
季千里抬手覆在他手上。
那手反过来握住他的,他将它拉开,“……越施主,那日我已说得清楚,你也说得清楚,我该走了。”
“你而今谎话连篇,我不会信你了。”
“昨夜你我各取所需,但……”
一股大力扳过他肩膀。
越东风垂眼看他,“你定要这般同我说话?你到底怎么了?”
“我所说都是真心话。越施主不爱听,那我便不说了。”
他说完便往庙门走去。
他站起已十分艰难,迈步时腿.间更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腰背像是被人狠揍过,从背后看,走得像个瘸子,也像个驼背。一拂风间,越东风出现在他跟前,“你离了我分明更不快活,为何要折磨自己?”
“越施主多虑了,我快活得很。”
“那你告诉我,你昏睡十日是为了什么?”
这人为何要他这样难堪?他昏睡十日,旁人都不会多问,为何他要问出这许多?嗯,全因他知晓了我心口异动,从此他便捏住了我的命门。他见我身前污秽,又见我因他昏睡十日,又见我昨夜那般放.荡,不知心头是可笑多些?是怜悯多些?还是早已习以为常?
嗯,我永远也不会再要他明白。
他摇了摇头,“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他目中不似那夜般尽是怒恨,甚有几分平静,只不知为何,心中终究还是作痛。
这小小一块地方,比之身体疼痛竟还有百倍不止。刹那间他动了一念:不知它几时才消解下去?
“我怎会不知?你想回你佛祖座前,可你又舍不得我,心中牵扯,宁愿坠梦不醒,是不是?”
越东风抬手,似乎想来碰他,“千里,‘从痴有爱,则我病生’,只有这句是真的,没有什么佛祖,这一刻快活才是真,你又何必固执?”
当——
季千里拂开他手,眼前微微一晃,已有些站不稳了。
他又望向山上,隐约可见山寺黑影了。
他张了张嘴。
“……越施主,我上次见到你院中那位聋哑老施主,他还跟着你么?”
越东风一愣,垂下眼睑看他,“你还记得他?你是为了他?”
在他二人相遇相识这些日,这人还是头一次露出这般神态。似乎有什么事没想明白。刹那间,季千里如窥破绽,既痛且快,“嗯,你说世上没有佛祖,可难道人人都要像你一般,将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
他说完,越东风又笑了一笑。
“怎么,你也觉得他可怜?也想度他,为他流泪?”
他又嗯了一声。
“我想不管那位老施主犯了什么罪孽,你都不该那般待他。为了越施主自己,也最好将他送入寺中,让他皈依佛门,好过这般带在身边……”他抬起眼,“越施主,你也并非心无牵挂,是不是?”
四目相对。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人想杀了他。
心中竟只有一个念头:那也好。
但许久过去,越东风目中又有了探究之意,他什么也没说,也没动作。
当——
季千里绕开他,擦肩向殿外走去。
刚到门边,忽地阵风从后掠来。
他软倒进一个冰冷的怀里,听见一道含讥冷笑,“你且看它是什么模样。”
山神庙正在护国寺山脚边上,因破败了,早已无人参拜。寻常人发足狂奔,上山也需得小半个时辰,但这人身轻如燕,不多时便似已入寺。
季千里闭眼躺在那怀中,雷雨初歇后空气湿润,鸟鸣啾啾,他身体疲痛至极,一回得归宿,便再支撑不住,彻底睡了过去。
恍惚中,他似听到了上师的声音。
我只睡这片刻。
他想,待再醒来,他便要将一切都告诉上师,也告诉佛祖,请它原谅自己所犯的诸多罪过……
卯初,一声惊恐的尖叫先刺破了护国寺的天。
他睁开眼。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房间。
又隔了好一阵,他才瞧清面前坐着的是一个人。
这人虽不知怎地没了头颅,但从他那高大干瘪的身形、一贯坐姿以及膝盖边垂放的干枯老手,他还是很快猜出,这是他自幼跟随学经、他敬若神佛、亦师亦父的上师。
当——
班加活佛三世初次剃度的清晨,在其禅房内发生了一桩惨绝人寰的凶杀案。
当——
时年一百零四岁的得道高僧了了上师夜访灵童,却遭人生生割下头颅,那硕大苍老、好似蕴含无数智慧的头颅被凶手郑重其事地放在桌上,依旧慈眉、善目,凝视众生。乍看与生前无异,却将首个前来伺候活佛更衣的沙弥吓了个半疯。而他的身体端坐在活佛床前木凳上,沉默如山,只颈间鲜血狂涌不止,足足漫过大半个房间。
当——
消息一层层传出,京城哗然。
护国寺乃国寺,上师乃得道高僧,放眼世间,愈罪大恶极之人,愈对其心生敬畏,凶手这般手法杀人,非但丧心病狂,其不敬神佛简直令人齿寒发指。
寺内乱成一团,以亲眼见到了了上师头颅的沙弥为首,数名僧人现出疯癫之相,数万前来观礼的信众在寺外跪地不起,内外齐宣佛号,天地间一片悲鸣。
雷霆震怒。
护国寺自此被封,里外不可通,天子亲自坐镇殿中,令刑部郝时安当众审问。
先是那夜伺候灵童的几个宫人与护卫,数人之辞互相印证:
约莫亥时一刻,宫人伺候灵童沐浴更衣完毕,出门,因未得吩咐,再未入内。亦未见灵童再外出。
上师则是丑中独自去往灵童房中,至发现尸体时在内两个时辰,亦未离去,也因其吩咐有事交代灵童,任何人都不曾入内。
经郝时安追问,护卫又道,当日寺中数千人,因谁也不料会有人如此大胆,护卫们都在门前守卫,并未守窗边檐上。因大雨倾盆,不时雷电交加,声音听不甚清,不过未闻任何争论、打斗。
有两人又补道:有时雷声停歇,听见过上师说经,但好似未听到灵童声音。
郝时安若有所思,又问那贴身服侍上师的沙弥,“上师何以深夜前往灵童房中?”
那沙弥伺候上师多年,对其敬仰比众僧还要更甚,满眼含泪道,“上师说,灵童明日……今日剃度,还有一言未曾相告。”
“何言?”
“上师不曾相告。”那沙弥微一迟疑,“不过昨夜雨大路滑,弟子担忧上师无人搀扶,曾一路跟到灵童房外。”
他忽地瞥了一眼宇文承都的方向。
那宇文承都似一夜未睡好,面色愈加虚白,鹰眼中怒光湛湛,吓得那沙弥立刻垂下眼。
郝时安将这点儿动静收入眼底,“师父看到了什么?”
“弟子不敢胡言。”
“有皇上做主,请师父直言。”
那沙弥又看一眼当中天子,更避开他眼睛,似觉他比宇文承都可怕许多。
皇帝脸色不大好看,说话却还客气,“小师父如实道来,不算胡言。”
“是。弟子,弟子是昨夜随上师到了灵童房外,见他老人家安然进屋,便要离去……”那沙弥又以余光瞥了一眼宇文承都,“可这时,迎面两位施主仓促行来,一下便与弟子撞上了。”
虽未指名道姓,谁还不知?郝时安偏问,“师父,你说的两位施主,可在此间?”
“……在。”
“劳烦师父为我等指一指。”
那沙弥抬手,果真指向宇文承都,“除了这位施主,还有一个黑衣刀疤施主。”
多数人也都见过那黑衣刀疤施主,知正是宇文承都的护卫陆满归,宇文右丞宇文鹄当即浓眉深皱。
郝时安温声道,“小师父,上师乃丑中到灵童房中,那这二位施主出现时,也约莫是丑中了?”
“是。”
“请问他是往哪里去?”
“他们正是往灵童房中行去……”
殿中一静,宇文承都紧走出几步,怒指那沙弥,“你含血喷人!”
宇文鹄喝道,“陛下在此,轮得到你放肆!跪下!”
宇文承都眉间狠跳,跪在地上,愤愤不平道,“小臣知罪,请陛下责罚。只是小臣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杀害上师;杀上师者另有其人,望皇上明鉴!”
亲卫首领道,“郝大人先问的可曾有别人进屋,小宇文大人未曾进屋,因此属下说无人。”
这句自是解释给天子听的。
天子靠在座上,“说下去。”
郝时安道,“灵童剃度前夜,上师或有引领,不足为奇。禅宗六祖慧能大师释顿悟法门,小宇文大人忽生向佛之心,也恐有机缘。虽则深更半夜,大雨倾盆,二位雨中冲撞了师父,当时怕是有几分惊慌,然二位一个乃朝中大臣,一个是大臣护卫,师父何以惶恐至此?”
众人顿道,郝时安好厉害的嘴!
口中说宇文承都生向佛之心,谁不知他往年从不来寺?这“忽”字便可圈可点。
正事发之夜,“深更半夜,大雨倾盆”,一个朝中大臣,带着个武功高强的护卫横行寺中,还把人家小和尚吓得不敢说话,谁不问一句发生什么?当今素尊佛道,又天性多疑,宇文承都还敢不说出个所以然来?
那沙弥修行之人,不懂这些官场弯道,听郝时安谈吐有礼,又谈及禅宗六祖,如生勇气,合手道,“是。弟子是出家人,绝不敢妄言。弟子并非说这位宇文施主进屋去了,也未说他便是杀害上师的凶手,可是之后一幕却甚是奇怪,因此弟子有些……”
郝时安问,“哪一幕?”
“弟子当时被这二位施主撞过,见他朝灵童房去,心生好奇,便又回头去看。弟子看到,这二位施主到了房门外,这位施主声称有事找灵童,数名护卫施主说是奉了陛下之令,不许他进,这位施主……”他手指宇文承都,“这位施主却十分着急,他说……”
“说什么?”
“他说灵童不在房中,他甚是担忧灵童安危。”
众人无不讶然,纷纷望向堂中季千里。
郝时安亦大吃一惊,“师父说灵童不在房中?”
“不是弟子说,是弟子听到这位施主说。”
亲卫首领道,“这话是有的。”
郝时安道,“小宇文大人,上师在房中与灵童相谈,你还未进屋,何以有此一言?”
宇文承都还不想答,教宇文鹄一脚踹翻,“还不如实招来?!”
“孩儿……孩儿是听别人说的。”
“何人?”
“陆满归。”
急忙让人把人找来。
那陆满归对着天子,依旧面无表情,闻言只扫宇文承都一眼。
宇文鹄怒视宇文承都,“他是个哑巴,你还不快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宇文承都垂着头,“是。”
“近日闷热难当,昨夜忽下急雨,孩儿喜欢得紧,便有些得意忘形,带着陆满归到外间淋雨……”
“……”
“走到莲池,忽地有个黑影子经过,戴着个鬼脸面具,看来甚是可疑……孩儿想,寺中有皇上,上师,灵童,众位高僧,明日便是灵童剃度大典,皇上晚间才嘱咐,若教歹人闯来坏事,孩儿万死难以谢罪。孩儿当即令陆满归跟踪他。”他忽地咬着牙,似乎恨极,“谁料陆满归无用,败在此人手里,见他逃了,便来禀报孩儿,要孩儿定夺。孩儿听说那人所逃方向正是灵童所居,实在是心急,才匆匆领着他去了。不想路上匆忙,竟冲撞了这位小师父,引起他误会。”
他这番话倒说得甚为流畅,以他素来应变,众人倒更倾向那是他亲身经历。护国寺几位高僧听闻那黑衣鬼面男子,俱都面面相觑,季铭光亦惊出一身冷汗。
宇文鹄道,“上师、灵童身份何等尊贵,陛下亲卫又何等神勇,由得你如此莽撞无礼,竟敢擅闯!”
“是,孩儿……小臣知罪。小臣也是记挂灵童安危,怕他被奸人所害,坏了国之大事……”
宇文右相还要骂他几句,皇帝已搁下茶杯。
“小宇文大人为灵童安危是忠义之心,宇文卿何须责备。不过既说歹人去了灵童房间,何以小宇文大人头一个想到他不在房中,而非被人害了去?”
他一开口便教宇文鹄心一提,又看他那儿子。
宇文承都亦大惊,垂着脑袋,“小臣……小臣是一时情急,胡言乱语……”
“那小宇文大人可曾看见,灵童究竟在不在房中?”
“……小臣不曾亲眼看见。”
“小宇文大人不惜冲撞朕的人,临到门了,却不曾亲眼一看,便又走了?”
他话音淡淡,但其中之意甚是明了。
宇文承都惊惶着拜在地上,“那,那是小臣……”
宇文鹄亦拜在一边,“皇上圣明,宇文承都一时情急胡言,但听上师他老人家在内探讨法理,想是知道灵童无碍,也知不该打搅。”
“是,是,爹说的……”宇文承都点着头,“孩儿,小臣就是因为这个,只好就此退下了。”
天子一笑。
“还有个事儿,上师深夜找灵童探讨佛法,却无人听见灵童声音,难道整两个时辰,都是上师一人在说?郝爱卿,真相恐怕只有灵童一人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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