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绿龙

正如朝廷有科举选贤,江湖中人亦需借机扬名。武林大会三年一开,便是为各路英雄扶梯之用。

近三十年来,江湖中只有一门不曾为之摩拳擦掌,因其家主十四岁便名扬天下,此后二十年,武林大会优胜,也仅公认第二;又十年中,此门一夜死绝,从此销声匿迹,许多后辈已然不知。

武林大会从此又有了昔日荣光。

往年,大会总办于洛阳、君山等少林、丐帮大派所在,今岁却一改规矩,就近定在了天子脚下,众人虽都知此举与那阴尸现身脱不了干系,但到大会临近,亲眼见许多少林、武当、丐帮数人亲临,又见苍霞、昆仑、百花谷、无极门前任掌门皆出,仍不由一阵激动,个个摩拳擦掌。

正是那瘸腿更夫在大雄宝殿语出惊人之际,一场秋雨过后,晴空湛蓝,无名山庄内落雨飞花,这日,庄内那大湖边或站或坐围了数百人,湖中心,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正同个美貌黄衫道姑相斗。

乍看那二人在碧水中,你一根竹棍点来,我一把拂尘绞去,如履平地一般,身姿好不轻盈,不知是哪儿来的绝世高手,但多看两眼,方见二人踢、旋、勾、回,足下水花四溅,原来是他俩身.下约莫三丈方圆,各有三层木桩环绕,二人是以这木桩为地,方才斗了数个回合。

湖畔金桂飘香,群雄各都紧盯这厢争斗,湖边一棵大古树下,那主人家却无心去瞧,只与一个红衫少.妇调笑。

那少.妇眉心一颗妩媚红痣,正是多日不见的宝夫人。不知苏溪年对她说了什么,她露出惊讶神色,“……当真?什么药也不曾用上,一句话便令他醒了?”

又见苏溪年嬉笑,嗔道,“苏小神医欺负奴家不懂医术,便信口胡诌,不知拿来骗了多少小姑娘。”

二人眉来眼去半晌,苏溪年正色道,“夫人莫不信,在下说干了嘴巴,确只这句话管了用。”

“什么话?”

苏溪年展开折扇,“在下问他,‘你若要长坠梦中不再醒,不如吃上株忘忧草,从此忘却世上一切烦恼,你可愿意?’”

宝夫人听得入了迷,“忘忧草……他可愿意?”

苏溪年眯眼笑道,“他若愿意,又怎会醒来?”

“啊,是了,他是不愿醒来,也不愿忘忧……”

她不知想到什么,像个小姑娘一般困惑起来。

“这小师父可真是个奇怪人,一忽儿心无尘埃,一忽儿又贪恋起凡尘……不过苏神医,世上可当真有那忘忧之草,怎么奴家从不曾听过?”

苏溪年哈一笑,正要答话,忽然一个粉衫侍女匆匆走来,附耳低语。他面上一阵变化,到后头怪叫一声,“他也来了?”

那侍女重重点头,“怕是来兴师问罪,公子还是躲……”

“躲?躲哪里去?”

苏溪年到底嬉皮笑脸惯了,随手摸了把她脸颊,“既来之,则安之,愁眉苦脸地可不好看……夫人,在下失礼少陪了。”

“苏神医这般惧怕,难道是……”

苏溪年故作神秘地一笑,不再多话,敛袂从湖畔走出。

正走到就近廊下,已见着一片青翠掩映中,几个白须飘飘的老者已近了,有僧也有道。

在他几人身侧伴着两个中年男子,一个蓝袍,一个绿衫,都对几人十分恭敬。

苏溪年心下一动,挂起笑,拱手向前。

“圆聪大师与玄清道长早说要来,不想三位大师竟也后至,晚辈这荒郊野岭之地,真是蓬荜生辉。”

那几人纷纷颔首,“苏小施主,叨扰了。”

苏溪年回礼,又朝那蓝袍男子道,“江世伯。”

那人姿态挺拔,眉目端正,颌下一部齐胸浓须,业已半白,淡笑道,“溪年,这庄子风光甚好,难怪你乐不思蜀了。”

苏溪年心道,他怎么像不大高兴?且不管了,“小门小院,怎比得上世伯家高宅。”

身旁一声重重的冷哼。

那人笑得稍得意些,“你哄世伯开心,可把你爹爹得罪了。”

苏溪年这才对那绿衫男子道,“爹,什么风把您也吹来了,怎地也无书信知会孩儿一声?”

那蓝袍人正是盟主江恒,绿衫人却是他生父苏无是。

他身量比江恒矮,也略瘦些,为人忠直古板,与这儿子不大对盘,苏溪年来京居住,倒有一半是为躲他。

此时做老子的瞥见儿子身周花团锦簇,冷声道,“你乐得在外头荒唐,自是盼我不来。你娘她……”

苏溪年忙合手告饶,“苏神医!别别别,娘的话只怕三日夜也说她不尽,您看几位大师远道而来,怎敢让他们陪听?几位大师,来来来,这边请……”

一众侍女都在后头偷笑。

苏无是碍于几位前辈在旁不好发作,一声重重冷哼,暂且罢了。

那当中一个最老的瘦和尚颔首,“劳苏小施主引路。”

苏溪年对他甚是恭敬,一合手,边走边道,“圆慧大师恐有十好几年不曾入世了罢?晚辈不知几位大师要来,偷懒将这会场设在湖中,也得些趣味,大师莫要见笑……”

话音刚落,只听“咚——”一声,方才湖心已只剩那黄衫道姑,那乞丐却已砸入水中。

那道姑拂尘一摆,娇笑道,“叫花子,老娘的腿好摸么?”

乞丐钻出水来,怒道,“胡说八道,谁摸你的腿!?”

“在座这么多人,到底是谁摸呢,哦,我知晓了,方才那一只黏手,好似叫花子偷多了油……哎哟!”

原来那乞丐听她口无遮拦,越说越难听,生怕坏了本帮名声,情急中竹棍飞点去,击中了她膝下穴道,教她“噗通”坠水,岸上丐帮弟子都骂道,“好!贱人,不知廉耻!”

“啊哟,师妹!”宝夫人轻呼一声,站起身来。

那道姑顷刻间一身衣物湿透,玲珑身段一览无遗,她却毫不避讳,又在水中娇叫一声,“臭叫花子,你又摸老娘哪里?”

岸上众人方才都亲眼瞧见,若论武艺,她怕不及那乞丐,只可惜这女人与那宝夫人修的同门,最擅拿捏男人,想那丐帮弟子自诩大派,不敢与她水下缠斗,以免今后说它不清,却正中她下怀,左一声“摸我哪里”,右一声“爽不爽利”,听得岸上众人又笑又骂,那人惹她不起,连连躲避,不住吃亏,不多时已将身周染得血污一片。

岸上一白发老丐叫道,“好男不跟女斗,快快上岸!”

那小丐拼了一记闯出水中、跃上岸去,道姑吃吃笑道,“哪里逃?”

竟是紧随其后。

她身上衣物吃水,如同无物,众人有的回避,有的却瞧得眼都直了,那老丐却不吃她这套,指尖竹棍脱手飞出,又点她胸口,那道姑非他敌手,“啊哟”一声倒退开几步,叫道,“臭叫花子这把岁数,也想来摸一把么,丐帮真是天下第一色帮!”

其时几僧道正走到湖畔,陡见这般场景,纷纷面露尴尬,几个袈裟老者齐道,“阿弥陀佛!”

江恒微皱眉头,不经意挡住身后视线。

苏无是怒瞪双目,“苏溪年!你,你,你——男女有别,你竟敢如此胡闹!”

苏溪年暗道不妙,强自道,“苏大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在座都是不拘小节的侠者侠女,心中无色,您怎么说胡闹呢?何况孩儿早有言在先,若怕落水,大可去西面方老哥那处,想必那厢也正热闹着呢。”

“你还敢狡辩!”

苏无是见儿子不成体统,大有要清理门户的架势。

“阿弥陀佛,苏小施主所言甚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苏小施主心中无色,我等更该寻常看待。”那瘦老僧又道。

他眉目昏昏欲睡,时时入定一般,微笑道,“嗯,自越无涯小施主破去我师兄弟七人阵法,老衲败将守约,已有近二十年不曾下山了。不想江湖中世代更迭,人才辈出,前有一位越小施主为武林除一大害,后有苏小施主如此禅心,老衲自愧不如。”

苏无是强自咳了声,“圆慧大师一诺千金,这小子……晚辈教导无方,教他……哎!”

苏溪年摸了摸鼻尖,“圆慧大师多年不曾下山,不知此行入世,是为何事?”

那圆慧身边一位长眉道人笑道,“苏小神医,你庄上卧虎藏龙,我等老家伙再不来看看,恐作井底之蛙咯。”

此人一身宽袖道袍,身材清瘦,鹤发童颜,一派仙风道骨,谁想他已近百岁高龄。

苏溪年微一怔,很快便嘻笑道,“想来是方老哥书信写得好,几位大师竟都是为越兄而来。可惜此人神出鬼没,在下也难以……”

话未说尽,忽地圆慧身边一个胖和尚抬起头来,扬声道,“施主,我师兄弟有心感谢,何以不肯相见?”

这一声气沉丹田,声如洪雷,震得满庄都可听闻,众人皆精神一震。

只见岸边一棵参天大树,宽需数人合抱,高如直插云霄,花落尽后,碧叶层层叠叠,好似朵朵绿云般不断托举高升,渐连枝干也难瞧清,却只待他这一声,风一起,露出一片雪影。

这便是那姓越的少年?众人方道,我等来此庄内数日也未见他身影,想这苏小庄主与他相交,只有与他寸步不离,方才有机会得见,不想要找的人就藏身头顶,惭愧,惭愧。

话说绿叶拂起,露出那一道斜倚的白影。也不知那人在上头待了多久,不知他望向何方,又在想些什么,底下众人如何比斗说话,他听若未闻,忽然一阵破风声至,他抬手接过一只凭空飞来的酒坛子,揭开顶花闻了一口,便将那酒坛原路弹回,只饮了口手边的酒。

苏溪年接了酒坛,又扬声道,“这金秋时节,好端端的桂酒不喝,喝什么梅酒?”

“苏兄不知,偶尔反其道而行之,更有一番趣味。”

苏溪年摇头道,“你歪理太多,还不下来见过圆慧大师。”

那人轻叹,“上头风景甚好,圆慧大师何不上来说话?”

众人又一愣。

要知少林乃武林大派,圆慧德高望重,更是前辈中的前辈,便是江盟主也需得礼敬三分,此人忒也无礼。

随行者各都皱眉,那长虚老道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越小友,上头风大,还是下来说话罢!”

说时间掌心贴树,犹如拂手推雾,状似轻微,但顷刻间,那参天古树却枝叶狂颤,好似一头沉睡绿龙苏醒,周身绿鳞震颤不止。

他成名时在座多人尚未出生,陡见他露这一手,皆为树上那人捏一把汗,想他今日若再要骑在龙背上,只怕它不肯答应。

但上头那人也不知做了什么,片刻后,树身忽地归于平静,只徐徐飘落一片叶,正到长虚跟前。

“些许微风,平添秋色罢了,道长何出此言?”

众人虽知长虚不过要他下来说话,想来并未使出全力,但头上那人忒也游刃有余,谁知他又施展了几分?

二人虽未大打出手,但这一起一落,一动一止,早已胜了千万招。

湖中心本有一名武当弟子与昆仑弟子正比试剑法,见状彼此目光一换,齐齐停手,跃上岸来,那武当弟子道,“太师祖!”

这一声倒是提醒了长虚,若再出手,只怕失了身份,收手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古人诚不欺我。且看圆慧大师高招。”

圆慧合手道,“阿弥陀佛,长虚师兄珠玉在前,老衲焉敢献丑?老衲圆慧,听闻越小施主大名,有几句话相问。”

话不多说,脚点树干,如登云梯,飘上数丈。

底下众人见此轻身本领大为赞叹,都仰头去瞧,只苏溪年眉目收紧,瞥了他爹一眼。心道,方兆海请来这许多前辈大师,搞什么名堂?

环顾四周,眉心更紧:他把人弄到这里来,自己又跑到哪儿去了?

正要偷唤牡丹去寻人,目光自江恒身后一个随从面容一掠,不禁又是一怔,“茹……”

“啊,公子,那是……”

苏溪年回首,牡丹手指东面廊下。

那方兆海负个瘦弱老者跌撞奔来,一个失了素日从容,满脸泪光,一个蓬头垢面,四肢僵硬,也口中咿呀叫唤,不似平时聋哑。

哗啦——酒瓶碎裂。

头顶旋即炸开一声巨响,半棵古树轰然倒塌,现出两道立在树尖的人影。

“哦哟,”宝夫人先掩唇轻呼一声,“原来这越公子生得这般品貌,苏神医怎地不教他早些现身?……害奴家还以为他是个麻子脸侏儒,想着不瞧也罢。”

那圆慧一声长叹,“阿弥陀佛,迷途未远,犹可知返……越汇小施主,你犯下滔天杀孽,何必再执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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