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僧早在听闻黑衣鬼面时便惊惧不已,但思及当日了了上师吩咐,彼此意见不一,一直未曾说他。不想听闻如此不堪入耳之言。
他们俱教授过灵童佛法,从来爱其聪慧纯净,纵是出家人,也难免心生义愤,纷纷摇头。
一高僧道,“灵童乃活佛转世,生来六根清净,入寺十载,潜心佛法,严守戒律,绝无半点僭越,老施主不可妄言。”
众僧纷纷称是。
“此被我寺内皆是,城内便可购,施主切莫污蔑。”
唯空空大师蹙眉不语,不知思虑什么。
百官看那老头,又看站在一旁的灵童,一个干净、漂亮、不可亵渎,一个肮脏、丑陋、形容猥琐,一时间面色不善。
季铭光更已不能容忍,“皇上圣明!我儿……灵童一心向佛,自幼长在寺中,心境单纯,不知世事,怎会与人……与人……怎能容人如此污蔑!请陛下做主!”
又一人愤然出列,“贱民借上师之死污蔑灵童,居心叵测,其罪当诛!臣请皇上杀之!”
宇文承都目光如电,先射向那老头,又狠瞪季千里一眼,暗自咬碎了牙齿,全然不顾一旁怒视他的父亲。
眼看皇帝颜色不善,郝时安道,“陛下,佛门之地杀人,只怕对佛祖不敬。”
皇帝嗯一声,“拖出寺外杖毙。”
左右亲卫即刻上前,一个拖着破被,两个将那老头双手一缚,押往殿外。
那老头身形瘦小,被两个魁梧壮汉捏在手中,眨眼已拖到殿门,大叫道,“大老爷饶命!菩萨饶命!小人没说谎话,小人亲眼所见!”
僧众于心不忍,“陛下,此人业已疯癫,我佛慈悲,还请陛下手下留情。阿弥陀佛!”
“众位高僧不必多言,”皇帝道,“此人亵渎灵童,论罪当诛。”
他既如此说过,僧众都不敢再劝,只神色间有些不忍,合手闭目,一阵低念。
老头与亲卫身影消失在殿门,只余求饶声兀自回荡,忽地一人站出,“且慢。”
季千里这几日不曾开口,乍一出声,惹得众人一愣,连亲卫也顿在当场。
他缓步走出殿外,直到那老头跟前站定,先看一眼被子,又垂眼看他,“这位施主,你认得我?”
在这顷刻之间,那老头已吓尿了裤子,陡然听这宛如天音般的一问,怔怔道,“你是灵童菩萨……”
“……你见过我?”
那人哭哭啼啼道,“……当日灵童施舍小人一锭银子,又叫小人日后去季府讨粥喝……小人那时不识得你,不敢前去,暗中观察几日,发现菩萨果真日日施粥,才打听到那夜原来是灵童救我。”
季千里微露惊讶。
那锭银子在他心中埋藏之深,怎会忘记?
又细细打量他,才发现他果真腿脚不便,“原来你是那位老施主,怎么施主成了山脚更夫?”
“小人受了灵童恩惠,又讨了季府许多粥饭,感念菩萨之恩,又想前生骗人无数,佛祖却未弃我,心里惭愧,曾来寺中参拜……”
季千里神色微动,“那是老施主与……佛祖有缘。”
他二人一个连日里恍惚不定,一个出现便疯疯癫癫,此时旁若无人,却似心神交汇,竟都口齿清晰起来。
“不错……许是小人前世积了德,一日竟误打误撞见了上师菩萨……上师菩萨听小人说明来意,对灵童菩萨一通称赞,甚感欣慰。他老人家又怜悯小人无家可归,便教小人在山脚敲更,无事便可上山听经……转眼小人来此已有月余,每日都要入寺听经,前几日忽地听说封了寺,原来是灵童菩萨归寺,不许旁人入内。”
季千里“嗯”了声。
“……老施主,请问那神庙是如何坍塌?”
那老头闻言浑身一震,仿佛那日光景尚在眼前。
“那日小人打更毕,饮多了酒,便在那神庙后院墙昏睡过去。夜里下起暴雨,渐把小人淋醒,小人便想寻一处干燥地去睡。但尚未走进庙中,便见两个男人在那里头……赤.身.露.体,纠缠不休!等小人暗中探看,竟发现那其中一个少年与灵童菩萨有几分相似……小人只以为是发了噩梦,揉眼又看,那少年却越发像灵童菩萨……小人似被鬼压了床,久久不敢动弹。直到那黑衣男人将灵童菩萨抱走,小人才敢走出院墙,那时候,庙里只有一堆燃尽了的火,小人想到灵童次日便要剃度,怎会半夜出现庙中?便又以为是酒后发梦,自嘲几句便要走。可这时,忽地爆开一声巨响,那神庙如被神雷击中,庙中许多菩萨、金刚、庙墙,一眨眼间,竟全化作碎石炸开……小人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逃离了那地。”
那老头说完打了个哆嗦,“小人只当遇了神迹,不敢多想此事。可不出两个时辰,小人又听说,那夜里竟有奸人潜入寺中,将上师杀害!啊,小人又怕又恨,不知如何是好,跑到那里去看,被子还在……灵童菩萨,小人这梦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季千里似也陷入困惑。
他二人说话声并不大,但其时殿内外都在细听,这番对话自是清清楚楚送入每一个人耳中。
众人听那老头思路明朗,言语清楚,简直不似一个下等贱民所有的谈吐,甚可以假乱真,都不禁大为惊骇。
只不解他二人分明是说亲身所历,何以都像身在梦中、不知真假,各都问起对方来?又不知灵童何以去问这对他大不利之事?更不解这老头言辞中对他甚是感恩,怎么要将这话说来害他?一一时各有肚肠,不敢表露,只偷看皇帝脸色。
“灵童请回殿来。”
皇帝沉了脸,音中已有三分风暴前兆。
季千里并未动作,好似没听见,背对天子。
众人都心头哆嗦,季铭光、十一王爷、温良礼都道,“请灵童请速回殿中。”
季千里仍不动。
“灵童。”
许久,季千里抬起头来。
一夜暴雨,似就把夏日带走了。
叶已微黄,天蓝如斯,宝殿鼓楼耸立,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他又如那夜出那山庄时,心中空荡荡的,内外无声。
郝时安道,“此人胡言乱语,还不将他拖走!”
亲卫连忙抓人,那老头紧抱住季千里腿脚,“灵童菩萨发慈悲,救救小人……告知小人是否说谎!小人不曾说谎!灵童菩萨也不可说谎!”
众人又都觉此人荒谬:皇帝虽对灵童甚为尊敬,但为君者一言九鼎,圣旨既下,岂能说易便易?即便当真要灵童救他,那也不该这般死不认错——非但不认错,反而坚称不曾说谎,难道他将灵童当了傻子?
眼见亲卫连踢带踹,又要将他拖走,季千里忽道,“嗯。”
“千里……”季铭光呆呆走出两步。
季千里回身跪下,“陛下,这位老施主不曾说谎,他所见为真。”
“那夜我确不在寺中。我……确是在那庙里。”
那时间,上至皇帝、高僧,下至宫人、沙弥尽都望向他,目光与其说是愤怒惊骇,不如说是困惑与恳求,他爹季铭光朝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皇帝压低声道,“灵童休要胡言。”
“佛祖在上,弟子不敢胡言。”
季千里拉开衣领,素衣下肌肤雪白如玉,但其上竟藏满青紫斑痕。见此痕迹,他爹瞪直了双眼,殿中众僧齐声哀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千里……你是被逼迫的……是不是……”季铭光颤声问。
季千里又看向那殿中大佛。
他摇头,轻声道,“……他不曾逼我。”
“是我破了戒。我诽谤神佛,心生欲.念。我害得上师被杀。我犯了大罪过。应堕无间道者是我。”
“吱吱”、“吱吱”……
“承让了李头!”
“臭小子,老子有心赏你们酒喝,还,还他娘灌我一个……”
正午秋光射入牢中,照在牢中方桌上。
酒壶倾倒,一只小锅子冒着热气,飘香勾得囚犯们蠢蠢欲动,靠在栏边叫唤,“大人,今儿早些放饭罢!”
几个官差正围桌大行酒令,玩兴正浓,自有一溜鞭子抽打过去,“都他娘闭嘴,打扰大人的好兴致!”
囚犯们纷纷闪退,“哎哟喂”又响了一片。
“大人,各位大人今儿吃的是羊肉吧?”
说话之人是个少见的大耳肥头,嘴角一颗老大的好吃痣,也不管是否有人搭理,两手挂在牢门前,“小人闻这味儿便知——羊肉香呀!这秋雨下过,烫上一锅羊肉,再来上一斤酒,啧,赛神仙!”
一面说,一面砸吧着嘴。
好似就在这说话间,羊肉美酒已入了他的嘴,吃得香着呢。
桌边一个长着孕肚的官差已有七八分醉意,笑骂道,“李老三,你他娘馋羊肉了吧?老爷这是牛肉,荟萃楼送来的!”
这牢头也姓李,因是本家,那李老三一张嘴又油滑,倒也颇中他的意。
李老三道,“李爷真是天生的好命啊,听小人那娘们儿说,外头打得厉害,家里头都揭不开锅了,荟萃楼还给大人送牛肉来呢!哎,小人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就盼着下辈子投个好胎,跟李爷一般的吃香喝辣。”
“你个短命鬼,老子的命也是你羡慕得来的?你,你他娘连爹娘都饿死了,下辈子只能投胎成畜生,进老子肚子里!”
牢里哄起一片嘲笑。
众人望着炉子的眼冒着绿光,眼见牢头们吃得满嘴流油,丢了满地牛骨,又有一人道,“大人,李大人,您那骨头不要了,赏给小人呗!”
“陈麻子,老子吃过的你也要?你可真是个下贱货!”
陈麻子人如其名,满脸的麻子,瘦得跟柴火棍儿似的,受了牢头这一句,唯唯诺诺地,“小人打小就捡人家吃的,能吃大人剩下的,那是小人的福分……”
这“下贱货”拍出来的马屁倒也教人受用,那李爷随手一丢,一根留着肉筋的牛骨便滚落到牢房中央。
陈麻子眼睛一亮,正飞扑去捡,忽地一阵“吱吱”声响过,那骨头竟像长了脚似的,一溜烟儿便跑没了影。
他一愣,破口大骂道,“他娘的死耗子,长这么肥,还来跟老子抢吃的!”
那“死耗子”抱着骨头,一路灵活地蹿过牢房,那牢中人人扑打,它竟一径便跑到了尽头,“嗖”一声钻回了洞中。
众人又都大骂。
李爷忽然瞧出些乐子来,大手一挥,止了酒令,当即又丢出几截骨头。
这人究竟胜不胜得过这鼠?莫看牢里人都瘦得跟鬼似的,牢里的老鼠却个个满身肥膘,一个个肥嘟嘟圆滚滚,瞧着可比这些囚犯可喜得多了。
瞧着它们,李爷心里头一软,舍不得教这些乖乖一出洞便教人逮住,令人将骨头丢得远些。
“吱吱”、“吱吱”……
老鼠们虽是畜生,却也机灵着呢,见凭空扔了这许多骨头,又见两侧人虎视眈眈,哪舍得为之犯险?都窝在洞口偷瞧。只有一两只瘦些的,也不知是瞧那距离够远,还是甘愿为美食丧命,瞅准了时机,一阵烟便又来了。
不待众人反应,便又一阵烟去了。
陈麻子伸手扒拉半晌,满目凶光地瞪着几只臭老鼠,惋惜道,“大人喂,您丢得忒远了……”
李爷见引不出鼠来,也心生无趣,骂了一声,狠一狠心,干脆甩出几块肉来!
肥肉一出,牢中蓦地一静,继而,几十双手隔着围栏一拥而上,都朝那中央散发着浓香的牛肉抓去!
这一幕便如地狱恶鬼勾魂,瞧得李爷一阵毛骨悚然。
眼见囚犯们挤到门边,即便是手伸得最远那个,也与肉相隔丈远,边儿也没摸着,那老鼠们更是狡猾,打头一只硕鼠顺着牢中央溜出,抱了块近的便走,它身后便也紧跟着十来只鼠,排成一溜直线,去抢余下的肉。
也不过顷刻间,老鼠与肉便不见了踪影。李爷又怨自个儿:这对囚犯未免太不公平了些。
正暗悔,但闻身旁“哎哟”一声,只见个狱卒拿鞭点向那陈麻子,“麻子,那有只落单的,你还不快些!你的肉要飞走啦!”
李爷一瞧,好歹有块肉丢偏了,虽小了些,好歹离麻子较近;又教他撞上一只小鼠,许是平日也被鼠抢了吃的,竟有些拖它不动,走得很是缓慢。
众人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李爷更拍桌站起,不待他说,那麻子已是眼睛一亮,飞扑上去——
“哐当!”
“哎哟!”
一阵惊心动魄后,又是一阵惋惜。原来这麻子吃肉心切,一时忘了脚下镣铐,一个不慎遭它绊倒,当众摔了个狗吃屎。
旁人都替他惋惜,那老鼠亦吃惊不小,登时逃开几丈。
陈麻子顾不上脚,立刻抬手去抓那肉。
唉——可惜了!
瞧着相隔那般近,可任他拼了老命,头骨都像挤得错了位,手上始终碰它不着。
他紧咬着牙,满脸通红,恨不能教那指头凭空再长它两丈,好似那块肉若不吃进肚子,今夜便得含恨而死,连那李爷也瞧出些不忍,紧走两步,“麻子,只差一点儿,你再加把劲儿!”
陈麻子重重“嗯”了一声。
他伸手,再伸手……
可始终差那么一点儿。
就是那一点儿——
倏地,他脸上血色褪去,变得一阵青白,怔怔望着当中,发出了一声悲叹。
——原来那小鼠见他始终无奈,早已不知何时掉了头,将那块肉拖咬着离他远去。
李爷这饭吃得不太是滋味儿,打个酒嗝,吩咐狱卒,“放饭去,给麻子多舀点儿!”
牢饭可远不如荟萃楼的牛肉香,一只大勺依次掠过几十只破碗,一股馊味便在牢里弥漫开。
这嗖味儿初闻令人作呕,可囚犯们也知眼下日子愈加艰难,若在外头,老爷们是照样享受,可他们还不定能有这嗖饭吃呢,何况它嗖得恰到好处,绝不至于吃死了人,时日一久,反觉怪亲切的。
李爷等酒足饭饱,强忍着味道,瞧见那陈麻子果真得了一海碗饭菜,才终于满意地踱出此间,每日一会周公去了。
牢中响起一片呼啦呼啦的进食声。
老鼠们方才饱餐一顿,闻此味兴致缺缺,但也有少数未够的,见牢中没了狱卒,大摇大摆出洞来。
“吱吱”,“吱吱”……
“他奶奶的,老子碗里的你也敢抢!”
老鼠倒也懂瞧人眼色,这般凶煞的断不敢靠近。
那般故意逗它去吃的,也抢他不得。
滴溜溜的鼠眼满转,瞅准牢房尽头,那最最阴暗处一碗没人动的饭来。
若非见这牢门前一碗饭,谁也忘了牢中还有个人。
几日前,这人是被生拖进来的,已然是个血人了。
来此数日他一声不吭,只每到夜间,才有人将他拖出去好一顿折磨,又如法再丢回来。
日日如此,因此那一身血污便从未干净过。
也是人不可貌相,这小子看起来身板单薄,倒是个铁骨汉子——那行刑牢房相隔甚远,但每夜总能听见一阵阵杀猪般的惨叫,众人早见怪不怪,反是轮到这小子,每每悄无声息,若非回时衣裳又添新血,他们还以为请他去吃了顿好的呢。
可惜骨头再硬,也比不过鞭子。他愈如此,便只打得他越厉害,每次一被丢回来,他便像只死猪似的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喝水,也不进食。
这时,那拖着牛肉回洞的小鼠见他和饭碗隔着两丈,也就钻进他牢中,将他牢门前嗖饭拖走。
一面拖,一面观他动静。
“那小子,你再不打,你今儿可又没得饭吃啦!”
邻间牢中一人三两口刨完了饭,巴巴看着他的碗。
小鼠被他洪亮嗓门镇得一颤,迅疾弃碗,钻出牢外,又缩脑袋来看。
那人今儿眼倒是睁着,只空洞洞望着头顶,闻言并不动弹一下。
“呸,死聋子!”那人骂道。
“恐怕是个哑巴,进来这些天,屁也没听他放上一个。”那李老三贴在栏杆边,也巴望着他那碗。
牢里人吃完饭,各都百无聊赖,都学他两手勾在牢门前,你一言我一语,“喂,小子,你犯了什么事,每天把你这样往死里打?”
“跟李老三一样饿死了爹娘?”
“还是学麻子一样冲撞了官爷?”
“还是跟爷爷一样,偷了老婆娘几个玉镯子?”
“这小子关得这般深,恐怕是死罪,你莫不是杀了人?”
……
众人七嘴八舌,没多久便把牢里所犯诸事交代了清楚,从牢房入口到深处,至轻徒刑,重则等候流放、死刑,刚进来时个个哭爹喊娘,待久了倒也想开了,彼此还能说笑一番。
见那人仍是不睬,众人便是一阵大骂,“把你小子剜作肉片,看你还当不当哑巴!”
“……有眼不识荆山玉,粗人,粗人。”一道苍老声音叹道。
“姓刘的,你又他娘说些什么鬼话?”
那是个老叟,虽在牢中,发髻囚服还收拾得甚是齐整,听他说话,囚犯们十句总有八句不懂,可这老头时不时便要蹦出来说他几句,一副神神叨叨之态。
“说出来,恐怕吓破你们的胆。”
几人齐声叫道,“大嘴!”
那老者同牢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嘴男人精神一震,翻身按住老头,提拳便打。那老头受他两拳,头昏脑涨,口鼻喷血,“……莫打,莫打!”
“说!”
“我说他……”老头半张脸肿起,陷进干草中,“灵……灵……”
“大嘴,你他娘绣花呢?!”
那大嘴又要挥拳揍人,老头大喊,“——灵、灵童!那是灵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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