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千里不识方位,河往哪流,他便怎么走。那河长得没有尽头,随地势起伏曲折,除飞禽别无活物,他昼夜兼行,等那日光东来西去了七八日,沿路也只他一道身影而已。
这连日来,他虽历了些伤心事,好歹此行气运不错,先是沿途有水,后是路上果树不尽,并不缺少饮食。山里果树高大,但许是经了夜里的风,每每早上一睁眼,身边便已堆了十来个,砸得微微烂,吃进嘴里倒刚刚好的甜,像是正从树尖尖上摘下的。
起初他捡食这些橘、枣、柿,那粒被他打在石头上的大红花便总闯来作乱,他一面恨自己不可救药,一面又有一丝疑心——总怀疑有人跟着他。
可四下里并无一个人影;以那人性子,只怕天塌下来也不会这般偷摸行事。
念及此,他又恨恨的,像是咬上他脖子,嚼食他心肺一般,咬牙切齿地大嚼乱嚼。
天愈来愈冷,高深处溪面夜间已有薄冰,他身上只一件破烂单衣,日间有太阳尚能忍耐,一到日暮之时,四野里鸦声四起,总让人生寒。
更不提入了夜,寻不见山洞,满天寒星照耀,待火堆一灭,稍有阵风掠过,便冻得他直打哆嗦。
自打他从无名山庄走出,便总是多梦,稍有风吹草动便要惊醒,上师死后更是噩梦连连,教他难享安宁,反是前些日同人睡在洞穴里,夜里无所顾忌将他抱住取暖,隐约睡了几个好觉,这几日,却又旧态复萌了。
这般过了两日,他干脆夜间行走,白日再歇。
如此免了冻,只夜里目力不如白日,有事倍功半之意;河边许多碎石瞧不分明,脚也难免遭殃。
上护国寺时,他脚上只剩只独鞋,后落了崖,连这只独鞋也失了,而今两只袜子都磨烂,踩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几日功夫,脚丫子便给硬磨出一脚血泡,每走一步都如踩针尖。这日,足底实在疼痛难耐,再是一步也难走动了,他坐在一棵枯树下,脱下袜子歇息。
脚底血泡踩烂了,和破袜子黏得血糊糊一片,怪不得这般疼。
他拿水把袜子和脚底软和着撕开,又强忍着疼洗净了脚,干脆就光脚靠在河边,半痛半累地昏睡了过去。
闭眼前,头顶大树一晃而过,他迷迷糊糊冒出个念头:明早没东西吃了……
说来也怪,先前他稍一停下打盹便要冻醒,这夜里却睡得十分舒坦。好似人痛得迷糊了生出幻觉,被什么暖和至极的东西环绕着。
那几乎像一个格外久远的怀抱,比最干净温暖的被窝还要舒服许多许多。隐约有股夕照春风之味,又有初夏梅酒之味,闻在鼻间分外安宁。又正正好的暖和,教他被雨淋湿的身子回了温,又正正好的清凉,浸透了他数日来的愁闷和苦恼。
他忍不住贴紧在那怀里,深深陷进去……
这一觉直令他睡到日晒三竿,醒时人仍还在树下,周遭莫说被窝,连件多余布料也无。倒是头顶又落下一大把冬枣。
他盘坐在地,捡起一颗塞进口中,莫名怅然若失。
随着枣儿嘎巴一声脆响,把正要到他眼前的一只蝴蝶惊走,他忽地像咬了颗大石子似的,愣愣望着那枣子。
——昨夜头顶光秃秃的,该没有枣子才对。
可他抬起头来,头顶分明是颗大枣树。
他眨了眨眼,又望着那河。
——昨日河面宽阔,四周空无一物,见不着前路,不该似这般滋养着一丛丛水草、还给他摆出几条岔道才对。
他好似陷入了一场说不分明的梦境,莫名其妙走来这里,连受了伤的脚底也同他对着干——那上头伤口虽仍狰狞可怕,却已被擦洗得干干净净,像被人涂了层浅金凝胶似的,把伤口和尘埃隔开了。
痴痴然、茫茫然望了半晌,直到一个念头闯入脑中,季千里猛站起身,恶声道,“别跟着我!”
空气中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儿声气传来。
那飞走的蝴蝶又飞了回来,落在他鼻尖。季千里拂开它,满面愠色,正要再说话,忽然听到一道男声,“你同谁说话?”
他回过头。
其时那河几条岔道各通道路,正东面日头下有些坡度,掩映着深绿灌木,随他话音将落,竟从中钻上来一个缊袍青年。
斜挂着个布袋,个很高,十分瘦,眼神略有几分清高。又背着只背篓,左手一把镰刀,右手握着一把说不出名儿的草,像是刚才割下,“你脚伤好些了罢?”
季千里愣了愣,“你是谁?”
“在下孙妙应。”
“……是你给我上的药?”
孙妙应点点头,“阁下是何人,怎么独自走在这深山里?”
季千里看他半晌,心底微一动,这果真是个活生生的人!自掉入那崖下,他已多日不曾见过外间的人了,而这人能进里头来,想必不多时便能出了这地方。
他一瘸一拐走过去,“这里离外间还有多远?”
孙妙应打量他一眼,心嫌此人不知礼数,却也指向方才来路,“你沿这小道一直走到头,便可见一处小镇。”
“多谢。”
季千里走出几步,又回头说了一声,“多谢你替我上药。”
他听那孙妙应说得轻巧,原道这小道也与河道一般分明,走不多时便能到那尽头小镇。不料一钻进灌木丛,扒拉开眼前绿植,便见一片深绿从脚下蔓开,高的是树,矮的是草,底下怪石支棱,实难见到一条小道。
面无表情瞧了半晌,想这山里的草有什么稀奇,此人跑到这老远来割。但也不过稍一个岔念,当即摒弃了些许腹诽,扒开草丛小道,朝山下走去。
走不多时,那孙妙应又追来,“且慢,我忘了东西,同你一道下去罢。”
此人原是个游医。虽不通武艺,但想来是常年上山割草做药,对这山道倒颇为熟悉,一路拿镰刀劈道,果真走出一条“小道”。
他走得并不艰难,却苦了季千里。
他从未吃过苦头,此时赤着双脚同他在这乱山胡穿,那将将好些的足底登时又裂开口子,每一步都实在钻心。只他急着走出这里,也不曾叫苦。
那孙妙应只顾自己瞧路,一路往前,忽地回过头来,见他远远落在后头,一副咬牙隐忍的模样,这才后知后觉,从满背篓药草堆中翻出双布鞋。
“孙某糊涂了,季公子,你将这鞋换上。”
那布鞋素白,新崭崭的。季千里瞧了半晌,却未动。
孙妙应嫌他娇气,又道,“新的,不曾穿过。”
季千里摇头,“穿脏了,我没有银子赔你。”
他一路上神情冷淡,这一声却憨得令孙妙应颇感意外,“备用之物,季公子不必客气。”
见他仍不动,干脆放到他怀中。
“孙某行医是为救人,季公子若有心报答,往后多行善事便是。再要推辞,倒是小瞧了孙某。”
季千里愣了片刻,这才席地穿鞋。
这一穿,竟是十分合脚。
孙妙应笑道,“季公子,这鞋倒像是为你量身做的。只你的手怎么……”
季千里道,“断了。”
一路上他两手垂在身侧,瞧不出身有残疾,到穿鞋时单手不便,左手想去帮衬,才教孙妙应瞧了出来。他原本见他不爱同人说话,倒也不稀得打量他,但这时驻足细看,见他虽落难山中,乱发污糟,一身单薄破烂,乍一眼跟个野人似的,细瞧却是骨秀神清,漂亮得惊人。人皆有爱美之心,见他落了残疾,难免有些惋惜。
“可是先天?”
季千里摇头。
“若是摔断了手,孙某倒可一瞧。”
“不必。”
孙妙应行医之人,见惯他这般病患,拉起他手便看。触手冰凉,稍看一眼,不由吃一惊,“……怎么季公子的手,似是被人生生折断?生骨断了多日,恐怕……”
季千里抽出手,又道,“不必管它。”
孙妙应见他面色转冷,心中古怪,季千里已盯着他足下,“孙先生,你这般高,怎么脚同我一般大?”
“……”
孙妙应一愣。
季千里又细看他脚,“这鞋不像你的。”
孙妙应眨了眨眼。
季千里看他半晌,直瞧得他冒出冷汗,方问,“莫不是你买给别人的?”
孙妙应恍然“啊”了声,“不错,不错,孙某家中有个弟弟,也与季公子一般大小,原本正是买给他穿。”
既穿了鞋,说过话,便不再如先前沉默。
二人一路走,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
几乎都是孙妙应在说。同是大夫,他与苏溪年大不相同,既不谈赌钱,也不谈美人,只道此行是要寻什么稀奇草药,虽未得见,却意外得了几株了不得的,也算因祸得福。说起了兴致,又将那篓中草药指给他看,这花捣碎了外敷是治什么创伤,那草嚼烂了熬煮又是治什么毒药,一路上滔滔不绝。
渐说到日头偏了西,又瞥季千里一眼,“……天下灵丹妙药几多,许多孙某也只有耳闻,譬如有一种叫接骨生机灵玉膏的,传说便有起死骨之效,任摔折了身体哪处,便是生折了手,有了这灵玉膏,不出半月,便又能跑能跳、恢复如初了。”
他一面说,一面察言观色,见季千里不甚在意,又叹道,“不过天下宝物总是稀罕,几年前,有大户人家忽地四处收药,数十年的雪参,百年的灵芝,多金贵之物都被一气都搜刮了去……这灵玉膏似也在其中。”
望不到头的绿道行了一半,那孙妙应见他始终不为所动,只好罢了,“季公子,孙某瞧你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怎地在这里头迷失了路,家中无人来找?”
季千里一顿,淡淡道,“他们都死了。”
孙妙应吃一惊,旋即露出悔色,“孙某一时多话,季公子莫怪。”
“不怪别人。”
孙妙应长叹一声,再开口已有些沉重,“杨骅治下生灵涂炭,实不相瞒,孙某家中父母死于瘟疫,亦是今岁才出孝。”
季千里默了片刻。
“孙先生家中弟弟可还好?”
孙妙应又微微尴尬,“哦,哦,是了,他倒是还好。”
“那也好。”
说到这里,两人又都静默。
又走些时,天色渐晚,二人靠在树下歇息,孙妙应从背篓中翻出干粮。
季千里见他递来一只精致食盒,接过打开,里头将将八块雪白晶莹的糕点,怪道,“……豆糕?”
孙妙应见他发愣,催促道,“快用。”
季千里咬上一口,犹有余热,又微一顿。
“这味道堪称一绝罢?”
他点头。
他本就嗜豆,又多日不曾食过人间味道,忽然吃到这香甜软口的豆糕,若非身旁有个人在,几乎要以为自己白日发梦了。见孙妙应并不碰它,只翻出两个冷馒头自用,问道,“孙先生,你不爱吃它?”
孙妙应笑道,“乱世哪有挑拣道理?何况这卢记豆糕名扬南北,前两年卢老头赚够了银两要颐养天年,说不干便不干了,莫说孙某这等平头百姓,便是临丰城里林、谭两家大户捧着银子去求,他也是不理,怎敢说不爱?”
“那他做给你,你怎么不吃?”
孙妙应摆手,“孙某不夺人所好。”
季千里看他一眼,没问他怎知自己好此物,“孙先生花钱买的豆糕,怎是夺人所好?这食盒很好,糕点还是热的。”
孙妙应低咳一声。
季千里将食盒递他跟前,孙妙应略一犹豫,“季公子要与孙某分食?”
“嗯。”
“可你不够……”
“你的馒头分给我就是了。”
孙妙应四下看了一眼,“那孙某也不客气了。”
当下拈起一块,珍而重之地含入口中。
此时山间星月初升,景致甚是清幽,然天色愈暗,风过寒冷,若无遮蔽,仍难久待。孙妙应站起身来,“季公子,你我加紧再赶一赶路,也去镇上喝壶热茶罢。”
季千里本冷得哆嗦,闻言再好不过。
路渐看不清了,孙妙应摸出怀中火褶吹燃,又捡来两根木棍,在手里挥舞两下,递来一根,说是探路、防兽之用。微光之下,二人拄杖摸索下行,季千里望着脚下,“孙先生,你是大夫,那可听说过无名山庄的苏溪年?”
“可是临安城内的苏小神医?”
季千里看向他,“你知道他?”
“季公子也知孙某行医之人,苏家医术冠绝天下,孙某怎会不知?孙某还向苏老神医请教过,他老人家不只可妙手回春,为人亦甚是正……”
“那你可知苏溪年下落?可曾见他身边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孙妙应好笑,“苏小神医花名满江湖,莫说红粉知己,便是府中侍女,那十四五岁的姑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知季公子说的是哪一个?”
季千里一愣,“她不是他的丫鬟。她叫季平沙,是个官家小姐,性子天真烂漫,人群中一见便与别的小姑娘不同的。”
“季平沙……官家小姐……不同……”孙妙应喃喃重复,苦思半晌,“怎地的确好似在哪里听过……”
季千里顺道,“她常穿黄衫,还爱扮男装,是了,她很贪玩,许是又扮作了……”
“扮男装……?”孙妙应蓦地“啊”了一声,声调微高,“季公子所说,莫非是苏小神医口口声声叫平儿的那位姑娘?!”
“是了,她正叫平儿!”季千里亦道,“你果真见过她?她果真跟着苏大夫,还活在人世?她可吃了苦头?可有哪里伤了?”
“原来是她……”
孙妙应听他一连问了许多,神色古怪,“季公子打听她做什么?怎知她扮了男装躲在世上?”
季千里却只急于知晓,“孙先生,你在哪里见的她?”
孙妙应欲言又止。
“她于我至关重要,孙先生若知她出了什么事,请快快告诉我。”
孙妙应微感惑然,但见他神色紧张一改方才,不好再磨蹭,“季公子莫急,这位平儿姑娘性子极强,我看没人欺负得了她。只此次苏小神医将她带回家门引来闲话,只怕那污言秽语污了季公子的耳。”
季千里一怔,“什么闲话?”
孙妙应虽家贫,却也读圣贤书,此时点到即止,不料他执意要问个分明。黑暗中,明知四下无人,亦清了清嗓,压低声道,“都知这临安苏家和常州江家交好,苏小神医和那江家三小姐江月茹自幼缘深,青梅竹马,数日前苏夫人大摆寿宴,本是要昭告两个儿女婚事,原本那是天大一桩喜事。熟料,苏小神医从京中带回这位平儿姑娘,当众驳了父母之命,青梅之约,只说要娶她,大礼当前,江家还没怎么,这位平儿姑娘却……”
“她怎么?”
“……这位平儿姑娘性如烈火,不仅要当着大伙儿的面挖了苏小神医的心,还同那江家姑娘大打出手……”
季千里“啊”了一声,忙问,“她可受了伤?”
孙妙应摇头,似心有余悸,“她非但不曾受伤,还把江家姑娘给打伤了。”
小霸王平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沾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