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孽缘

话说当日季家满门获罪,季平沙却因机缘事先出府,与苏溪年走在了一起,捡回了一条命。

苏小庄主原本最厌烦官家,初初见平沙生得娇俏,虽总爱逗上几句,也未当真放在心上,救她之事也是一个巧合连着一个巧合。不料这丫头白捡回条命,非但不感激,还恨他多事,一心只想回京报仇,遇着苏溪年阻她,也不顾这是救命恩人,几次三番、锲而不舍地要杀他,若非苏溪年武功高强,性命都要交代在她手里。

苏溪年又要防她,又要躲避官府追杀,为着二人小命着想,一路带着她只往荒山野外跑。

此人究竟玩乐惯了,沿途只对着这么一个丫头,不撩拨几句总是浑身不舒坦,又遇着平沙是个不肯吃亏的,每被他言语调戏,恼羞成怒,不是半夜泼他一床凉水让他睡不成觉,便是在他饭下搁几只死蟑螂让他吃不成饭……二人一个嫌对方不要脸,一个嫌对方女土匪,一路上争锋相对,斗智斗勇,闹出许多笑话。

说来也怪,这两人一路上本无半分旖旎之意,可也不知怎么,到同回苏家之时,却已是手牵着手,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那小儿女间私事,孙妙应一个外人,自不可能听到风声。

只事后才听旁人说起,二人是赶在苏夫人寿辰前夜回的苏家。

遇着那平沙好生贪玩,穿了一身男装,被苏家父母误当了少年,苏小庄主亦是玩性大发,也不肯先说清,只说等次日他娘寿辰,便要给她一个惊喜,急着带平沙去府里探玩。其时苏家父母正有另一桩心事,闻言老怀宽慰,见有外人在,也未多问,笑呵呵由着他俩玩去了。

说起那桩心事,便是苏小庄主和江盟主家三小姐江月茹的一段孽缘了。

此二人生父相识多年,私交甚好。江月茹满月那日,苏无是携妻儿前往拜贺,其时苏家少庄主也不过刚学会说话,但自幼便展示出了拈花惹草的非凡本领,见那江月茹趴在小毯上抓周,被爹娘逗得到处乱转,却半天没抓出个名堂来,当着他爹和世叔的面,开口便叫了一声,“乖媳妇儿,过来”。

那一声格外童真,但当即便教双方的娘都红了脸,双方的爹都绿了脸。唯独江三姑娘笑呵呵应了,蹬着小短腿儿便游了过去。

其时多少双眼睛看着,都说这两个娃娃怕是前世姻缘未解,二位又是门当户对,实是天作之合,何不趁此机会订下良缘?尤其许多妇人,从苏小庄主那不过岁余的小脸上瞧出,他日必是个俊朗儒雅的美男子,拉着两家夫人劝个不休。

——直到苏小庄主逗够了小月茹,抬起眼,见着了时年三岁的无极门边家大小姐那张冰冷小脸儿,又字正腔圆地叫了一声——“大美人儿。”

当时,江、边两位当家的瞪着眼,呼哧呼哧喘了半天粗气。苏无是虽知儿子有些油嘴滑舌,小小年纪便能把他娘哄得没了主意,可也未曾料到他能让当爹的如此丢人!若非大喜的日子,又有夫人以命相拦,险些要当着群雄的面把这逆子打个半死,连饭也不曾好生吃过,自罚三杯酒,便匆匆打道回府。

便因此事,一向通情达理的江盟主对苏小庄主始终有些戒备,尤其见苏溪年眉眼长开,越看越与他那正派父亲不像,每每与苏家父子来往,必定不让女儿离开视线。

好在苏溪年在父亲管束下,见了长辈还算收敛,江三姑娘更是知书达理,每逢苏溪年来府上,便只躲在屋中不出门,并无半分逾越。

做父亲的瞧在眼里甚是宽慰,又等苏溪年十五岁那年,为躲父亲长往京城,才彻底放下一颗心来。

不曾想,江月茹乖了十多年,到了嫁人的年纪,却出了个难事儿。

要知这位姑娘相貌美极,被誉为武林四朵金花之一,又是江家千金,多少少年英才本是趋之若鹜。当爹的也早看上了几个不错的小子。熟料一说起来,这丫头东挑西拣,拖了足足三载,愣是不肯嫁。眼看已要拖成老姑娘了,当爹的束手无策,还是儿子儿媳轮番上阵、旁敲侧击,才知其缘由——

原来此前千防万防,这丫头——这丫头竟还是跟那小子见过一面!

那小子——那小子也一点儿没改,又口口声声说要娶她!

江恒勃然大怒,说什么也不肯,连带着去书一封,把苏无是老贼一顿痛骂,说他儿子再来招惹他女儿,莫怪他不客气!

那苏无是原本也觉儿子不是个东西,可也只能自个儿说说,教旁人指摘来去,那还不怒?当即让他管好自个儿,嘴放干净些!

两个老伙计你一封信来,我一封书去,彼此竟打起嘴仗来。

外间不知其中纠葛,只怪他二人这般亲密,如何不见面说话,偏要劳人跑腿,还是后来苏夫人教相公体谅盟主没了夫人,才渐渐消停。

也该有女者吃亏。当日去无名山庄本是为着正事,奈何女大不由管,那江月茹瞒着父亲一声不吭换了装,跟着他一路北上,直到入庄前日才被发现。

见到她苏伯伯,她忍不住跑出来问,苏溪年答应要娶她,可还算话?

江恒老脸下不去,压低了嗓门责骂女儿,那气却只打在棉花上似的。江月茹抹着眼泪,爹爹若要逼女儿嫁给别人,女儿只好去陪娘,她一个人在底下孤苦伶仃,女儿……

江恒一听她提亡妻,气焰灭了七八分,一味苦叹。苏无是虽气她爹,但见这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痴心一片,心也不由软了七八分,再见江恒脸色,究竟为人父母,如何不能感同身受?满口答应去问。

只当日正是大事当前,一入无名山庄,几番周折,谁也没空再管小儿女心事。

直待那事了结,庄中各人散去,苏无是对着儿子一屋子的蜂蝶,才想起此事,一问,苏溪年却满嘴不着调——哦,茹儿临走前来见过孩儿,爹,孩儿不过是见江世伯总防着孩儿,想逗逗他罢了,何况孩儿那时才七八岁,如何作数?

苏无是一见他嬉皮笑脸,气不打一处来,奈何这小子也是油盐不进,难道当真捆绑回去?为着自个儿身子着想,又匆匆打道回府,去给夫人告状。

夫人却不帮他说话,反说年儿心思未定,稀里糊涂娶了妻,受委屈的还是人家姑娘,何必急于一时呢?苏无是一对着夫人耳根甚软,又觉她说得有理,眼不见为净罢了。

这原本也不过是桩拉扯的家事,但没过多久,在那江恒寿宴上,江月茹为父亲贺寿弹曲惊艳众人,又被提及亲事,那江恒正同人客套,江月茹却伴在爹爹身旁羞涩一笑,说道,爹爹已把我许给了苏家,你们别提啦。

旁人都是一愣,如此喜事,谁也没听闻啊!

见月茹姑娘一脸娇羞,做父亲的脸色却极难看,都想他对女儿甚是疼爱,怕是舍不得她嫁。纷纷又贺又劝,一说女儿总是要嫁人,总不能教她做一辈子老姑娘,一说苏家家大业大,能招来这样爱婿,江家往后又添一臂膀,有何愁苦?你一言我一语,把江恒堵得无话可说。

又见女儿在旁殷切切望着,长叹一声。

搪塞一时,苏家那小子若终究对女儿无意,那又如何来办?江月茹一个大姑娘,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样话,往后脸又往哪搁?

为了这个女儿,江恒放下老脸,做小伏低去求苏无是。

苏无是亦吓得不轻——此事干系小姑娘清白,若不答应下来,江恒还不拆了他的宅子?

两个老伙计对视一眼,一个想,我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只脑子出了毛病非要嫁给这小子,他还有什么不满?只他小子放.荡无边,恐怕我儿要受些委屈——哎,那也是她自找,怨不得我了;一个想,想不到茹儿对我那臭小子这般情深意重,拼着性命颜面不要也要嫁他,那臭小子口中说不愿娶,可我看茹儿样样都好,他少时便爱逗弄人家,看来也并非对茹儿全然无意——哼,他自招来的,敢不答应,也只有打断他的腿了!

谋算一番,彼此都以为儿女咎由自取,当务之急乃是要把苏溪年召回说明,以免他不知分寸。

恰好夫人寿辰将至,让他早些归家也无不可,想他对母亲还算孝敬,大寿当前,半逼半诱,这小子难道还不肯?

苏母虽觉有些委屈儿子,可叹事已至此,可怜月茹痴心一片,也不好多作声张。

——委实不巧。这一封书信送去时,正是季家出事、苏溪年带着季平沙东奔西跑之时。

因着东奔西跑,直到二人归家那夜,也始终没能送到他手中。

已可想见,当次日苏小庄主喜滋滋拉着平沙去给母亲拜寿,说那才是他要娶的妻子时,众人都是何等的诧异。

那月茹性子温婉,还未大闹;但平沙是什么人物?一个娘胎出来的姐弟尚且寸步不让,听闻苏溪年早说了要娶别人,哪有那般大度,当着众人面,不由分说先甩了苏小庄主两个嘴巴子,又一句不肯多听,拔出宝剑便对着他心窝刺去!

她武功未到火候,下手却是够狠,不是砍头便是削腿,俨然不把苏溪年削成片儿不罢休的阵势,任苏小庄主如何指天发誓只会娶她一个,只是不听,非要把他的心挖出来才信。

在座的目瞪口呆。

想苏小神医红粉无数,怎想不透彻,放着月茹这样温柔可人的大家闺秀不要,去招惹这么一个悍丫头!苏无是更是古板之人,心头大骂逆子,几次要下场打他,被夫人死拖住,耳语一番,斟酌着要平沙住手,给她月茹姐姐赔罪,从此同入苏家,以姐妹相称如何。

他自觉此举是权衡无奈之法,已是委屈了月茹,可平沙更是冷笑,瞟也不瞟月茹一眼,便说她不配做她姐姐。

那月茹再是温顺,也怨她不识抬举,又见她武功分明和心上人有点儿相似,反对他又打又杀、他却还说只想娶她,情急下又抄一把剑挡来,平儿妹妹,你也太不讲理了!

两个少女话不多说,就此斗作了一处。

苏溪年风流已久,应付这场面本分难事,但一个是已决心要娶的丫头,一个是青梅竹马的妹子,更还有彼此长辈在旁,谁也不好伤害,其时何其纠结,在其中东点一下,西拨一招,反被二人踢到一边。

众人瞧着热闹,本还不帮哪一个,不多时却看出平沙只会点儿三脚猫功夫,分明是月茹礼让,平沙蛮不讲理,都有些愤愤,明里在边上劝架,暗里却都帮着月茹。那苏无是更嫌她无礼,要儿子撵她出去。

那平沙好生地凶悍,手上动作不停,还要舌战众人,片刻间,不止将苏溪年贬得一文不值,连苏无是也不放在眼中——你以为我想进你家的门?分明是你儿子求我,本姑娘不过见他可怜罢了!

“苏溪年,我不稀罕做你苏家的少夫人,倒是她这么上赶着求你娶,你赶紧娶了吧!”

她生性好强,纵是伤透人心,也绝不肯吃一分亏,又遇家门不幸 ,浑身倒刺,亏得苏溪年风月老手,会哄人让人,把个心捂热了。

可这话多少有点儿伤人,那苏溪年先前如何任她要杀,都嘻嘻地笑闹,听了这么句话,倒垂手站在那里,让她去挖他的心。

这招以退为进,若是旁的未经事少女,许就心软心疼,季平沙却毫不犹豫,提剑便去!

也就那时,那月茹抢先一步,跃到她跟前,剑尖一回,就要把她拇指削断,哎——

孙妙应说得险象迭生,忽地脚下未留意,滑了一跤,一叹便没了下文。

季千里急道,“孙先生,你不是说她没有受伤,怎么被削断了拇指?”

孙妙应被他扶起来,摆手道,“季公子放心,月茹姑娘不曾削断她拇指。那时啊,这苏小神医大喊了一声‘茹儿,你别伤她’,月茹姑娘便软了心,反是那个平儿姑娘下手没轻重,趁机把人打伤了。孙某只是唏嘘,本是大喜之日,最终落得几人心伤,不欢而散。可见姻缘虽是人间乐事,却不能贪多。”

季千里松了口气。

又静默片刻,淡淡道,“是他不该招惹平沙。”

孙妙应听他声音转冷,暗自称奇,“说来,这位平儿姑娘身份倒不一般,怎么季公子似与她颇为熟悉?说来她也与季公子同姓……”

“怎么?”

“呵,当时这位平儿姑娘打斗时被挑散了发带,忽地长发披散,露出女儿面目,竟有人辨出……原来她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闹得天下皆知的季家三千金——”

“她二哥本是护国寺中最为尊贵的灵童,却为了个魔头杀师弃佛,落得满门被斩、死无全尸的下场;她原本被许了皇帝家,不想对那未来夫君大打出手,不知怎么活下来,又同苏小神医私订了终——”

季千里陡然沉默。

前方现出火光,隐约有人声传来,孙妙应扭头一望,喜道,“季公子,咱们到镇上了。”

二人紧走过去,离那火光只有几丈,季千里面颊却一僵,目中现出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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