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太圆

那一声千娇百媚,入耳勾魂,把个原本缩在一旁的琅邪也勾回了头。

只见一个绛衫少.妇轻摆着腰身走来,相貌已是极美,团扇还增三分风情,眉间一颗红痣更闪异光,“无名山庄千百高手,竟还敌不过这小师父闹一回肚子,说出去只怕谁也不信。”

越东风道,“夫人一个人杀不了在下,请回罢。”

“奴家倒并非孤身一人。”

“园慧在此又如何?”

“越公子莫恼,奴家惜命得很。”

宝夫人掩唇笑道,“只不过看小师父这般痛苦,越公子却不知为何,着实瞧着不忍。可惜我那不中用的师妹,一见越公子便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奴家只好孤身犯险。”

越东风微微皱眉,“我自知他为何痛苦。”

“越公子啊越公子,你虽聪明得很,可有的人不肯说他心里想什么……”宝夫人叹道,“只怕也没有法子。”

越东风垂眼,其时季千里已闭上眼,眉心紧拧,缩在他怀中哆嗦不停,俨然痛苦至极。

“夫人若能猜透,自比在下聪明百倍。”

“这聪明的名声虽好,可我一个女人家,要来也没甚用处。”

越东风瞥她一眼,“夫人但有所求,在下也必了了夫人心愿。”

“越公子果真爽快!”

宝夫人团扇一收,快步走到他二人跟前,抬手朝季千里额上抹去。

“好孩子,你看我是谁。”

季千里抽搐难耐中闻得一阵柔柔女声,虚睁开眼,先见着一粒红痣,好似似曾相识,再看那眼,那脸,却化作一双杏眼,鹅蛋脸……俨然是他十分熟悉的一个人。

一把抓住人,“娘,娘……”

“好孩子,娘在这。”

季千里眼中浮起水雾,“……娘……孩儿好想你……”

“好孩子,你怎么啦?怎么满头是汗?”

“孩儿难受……孩儿好难受……”

“你哪里难受?”

季千里咬唇不语。

“千里,乖孩子,你哪里难受?”他娘摸着他额头,一遍遍唤,“你不说,要娘的心都碎了。”

“……孩儿不能说……”

“连娘也不能说?”

“连娘也不能说……”

他似乎极为痛苦,紧咬嘴唇,竟是一句也不肯说了。

宝夫人诧异万分,“千里,你看娘这颗痣好看么?”

季千里看着她,目光又涣散几分,“嗯。”

“乖孩子,告诉娘,你究竟哪里难受?”

季千里张了张嘴,又拧紧眉毛,躲闪开她的眼睛。

唇一闭,却忽地流出一丝血。

宝夫人眉心一皱,偏不信这邪,越东风叹道,“不要逼他。夫人只问他今夜怎么了。”

宝夫人多看他一眼,又柔声问,“那千里告诉娘,你怎么啦?你吃坏了东西,肚子疼是不是?”

季千里感到她温柔的手揉着肚子,眉头微松,待他娘催问一声,终于摇头,“……是鱼……”

“鱼?”

几人皆一愣,见他目光竟躲避着饭桌。

那上头一盘桂鱼热气蒸腾,几根姜丝葱丝细盈盈铺在碟中,衬得它又鲜又嫩,只那鱼儿想是临死前狠挣了一番,好似死不瞑目一般,一双眼睛瞧着不大美观。

“这还没动筷子,也不该吃坏了呀。”

季千里道,“这些鱼……都是孩儿杀的……”

“你杀的?”

他又望着他娘,像是有些害怕,点了点头。

“每天……孩儿每天都杀啦……”

宝夫人行走江湖数十年,莫说什么鱼,人也不知杀了几十上百,闻言满心荒谬,“好孩子,不过是鱼,你怕它们做什么?”

季千里似未听清,紧揪住她袖口,盯着她眼睛不放,“……孩儿杀了它们……娘……它们来找我啦……”

宝夫人“哦”了一声,“……娘明白了,你心肠软不敢杀生,是有人逼你杀的,是不是?”

季千里摇头。

“那坏人是谁?你说给娘,娘帮你打死他,你就再不怕啦。好孩子?”

“……没人逼我……没人逼我……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垂下眼,呻.吟一声,“他,他要死啦……”

“谁要死啦?”

他又不肯再说。

“这小和尚从前可不像这样……心里头装着这许多事,怎能快活呢,”宝夫人呵地一声,“心肠倒还如从前一般硬,若非他今夜心神不定,恐怕我还拿他无法……”

她见越东风垂眸看着他,又道,“越公子,你若舍不得教他流血,奴家这便要他醒来啦。”

“摄魂功有伤心神,让他睡罢。”

宝夫人又看他一眼,正要让季千里闭眼安睡,忽听他道,“你?你来做什么?你……你走,我不想见你。”

这一声恨意十足,目光也已大变,那宝夫人不觉一愣,“千里,你同谁说话?”

“娘?……您到哪里去了?……”季千里又望着她,“你怎么不跟爹爹在一起?还有阿姐……孩儿想来看你们……可你们不见啦……家里一个人也没了……他们说,都丢在乱坟岗……孩儿去了……也没找到你们……”

这是说他那日走过的路了。

宝夫人声一柔,“好孩子,娘回家啦。”

“回家?”

“是啊,娘回老家金陵啦……”

季千里又是一愣,“金陵?……怎么是金陵……”

“傻孩子,娘是金陵人,不回金陵回哪儿?”

“不是……娘,不是金陵啊……”

“乖,你累啦,该睡啦。”

“……孩儿不想睡……娘,孩儿许久不曾见您啦,您再跟孩儿说说话……”

“好孩子,你要说什么?”

“不是金陵……”季千里茫然看她半晌,“娘,你身上是什么香……”

他娘笑得有些古怪。

季千里眨了眨眼,片刻后,目光渐渐清明。

只见烛光之中荡开一张尖俏的脸。

眉心一颗殷红的圆痣射出异光,正笑盈盈望着他。

这颗痣将他吓得不轻,身子朝后一缩,险些要跌在地上,却又被人抱住了。

他偏过头。

待见到那个抱着他的人,他才像被人兜头打了一棍,彻底清醒过来。

一盏茶的功夫后,琅邪:“………………”

他实在没明白方才为何不曾趁乱逃走,更实在不知如何形容眼前这一幕:原本三个人坐的桌子,这时却多了一个可怕的宝夫人——这女子会妖术,把个季公子哄得娘都喊了出来!好在,好歹让他醒来时恢复如常,也算功德一件。可另两个呢,方才那一个还白着脸蛋儿,窝在人怀里,我见犹怜地喊着“娘”,一清醒过来,立刻便挪到一边,又一副冷冰冰的模样;那另一个被他推开,也不再拽他,也不再冷眼冷语,也不再递水倒茶,只支肘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他好生地迷茫,一双眼睛东转转,西瞧瞧,滴溜溜跟个老鼠似的,一不小心撞进那宝夫人的眼里,一时想她怎地还不走,一时又觉那颗红痣抹着弯儿勾引人,一个不经意,连她模样也变了,猛瞪大眼,“咳咳咳!你你你别这样看我……”

宝夫人抛来个媚眼儿,“小公子看见谁啦?”

琅邪红脸道,“没,没谁。”

“是么,”宝夫人红袖拂上他脸,散开一股香气,“奴家还道公子见着了天仙,这样魂不守舍的。”

琅邪怔怔望着她的眼,被她手指抚过脸颊,一动不敢动,只耳朵涨得通红,“……哥、哥哥……你……你怎么……”

“长得也好,可惜还是个念着兄长的奶娃娃。”

宝夫人娇笑一声,忽地身子一扭,转到越东风身侧,轻靠在他肩头,“越公子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

越东风道,“在下看天上这一轮明月太圆,想它不多时便要残缺了。”

宝夫人故作诧异,“这般感怀伤情,可不像越公子会做的事。”

“阴晴圆缺,日月宿命,谈不上感怀伤情。”

宝夫人嬉笑道,“越公子方才答应奴家所求,不曾忘罢?”

“夫人求什么?”

“求什么越公子都给?”

“夫人但说无妨。”

“越公子好大的口气……”

宝夫人本要开口,忽地眉眼转了几转,双臂从他肩头抹过,软绵绵缠上他脖颈,“那,奴家若要越公子娶我呢?”

桌上一静。

越东风终于回头看她。

“咳咳咳咳!”琅邪狂喷出一口酒,“你你你……你怎能要他娶你!?”

“越公子未娶,奴家未嫁,有什么不能?”宝夫人挑眼看他,“难道小公子也要跟奴家抢人?我知道了,越公子长得好,又甚会心疼人,那第一美人非君不嫁,你个小娃娃自也动了心,是不是?哎,那奴家可得快些,否则越公子也同苏小神医一般,要找一棵小树吊死,那可来不及哭了。”

她是江湖上有名的浪.荡.女子,仗着美貌,行事素来大胆。这时在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那婚嫁之事张口便来,想琅邪究竟是樊家养出来的少爷,不曾见过这般作态,脸颊又是一红,“谁,谁会喜欢男的来着!”

片刻后,又忍不住瞟季千里,“季公子,你怎么也不说话?”

季千里人已醒了多时,只始终垂眼望着茶杯出神,这时被他叫了一声,才抬起眼来,“琅邪公子。”

“啊?”

“你说这里不通泰安,那通哪里?”

琅邪想了想,“东南西北哪里都通,最近的便有瑶口,天扬,岚鹤……”

“……去泰安若不该走这条路,那该走哪条路?”

“往回走上一日,河边岔路中另一条便是。”琅邪察言观色,“季公子,你要走啦?”

季千里垂眸,余光却只见那绛纱飘在白影上,“嗯。”

“好孩子,你着什么急?你要去泰安,路可不近,今夜也出不了城了。这桌上鱼儿也没了,你脸色怎地还不好看?过来让娘帮你揉揉,告诉娘,是哪个坏人逼你杀……”

季千里面色一白,冷声道,“你不是我娘。”

宝夫人纤手落了空,嗔道,“小没良心,喊了娘好些声,转眼便不认人啦。好啦,好啦,谁想凭空多个儿子来,老娘还没嫁人呢……只你今夜若是不要娘,待娘跟越公子成了亲,生他七八个胖娃娃,那可没你的份啦。”

季千里起身便走。

“诶——季公子,这大晚上的,你上哪儿去?季公子!”

琅邪不料他如此风火,拉也拉他不住,忙又看另一个,“越公子,你便让他走啦!”

越东风没有说话。

他仍望着那轮圆月。这时,天上正一团乌云飘过,果真将那月儿敛去,现出半边残缺的脸来。

“还是越公子有先见之明,小公子,你瞧天上这轮圆月,这不就残缺了?”

宝夫人斟开三杯酒,“奴家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想过,唯独没料到还有嫁人这一日……这大喜的日子,小公子别瞪着奴家呀,奴家还要请你喝一杯喜酒,讨一句恭喜呢。”

琅邪本非喜怒之人,今夜却不知怎地,看这女子大不顺眼,“你干什么赶他走?”

宝夫人惊道,“那小师父分明是自个儿要走,公子这话从何说起?”

琅邪冷哼,“他分明是被你气走。你明知他没了娘,还拿他娘激他,总是没安好心。”

他见季千里为杀几条鱼如此伤神,当即以为此人不能杀师,见宝夫人利用他娘来伤人家心,更觉厌恶。

“奴家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宝夫人嗔道,“小公子,这人要留呀,你赶也赶不走,可他要走么,你也总是留他不住,便是把他绑在身边,日夜相对,也不过徒增痛苦罢了。越公子,你说是不是?”

“你存心挑拨离间!”

“小公子好不讲道理。相公,咱们快快打发他走,免教他坏了咱们的好事。”

越东风淡淡道,“什么好事?”

“啊呀,相公可真坏,”宝夫人咯咯笑个不停,软绵绵靠进他怀中,“那天底下最好的事,除了有情人的洞房花烛夜,还能有什么。”

她把一杯清酒送到越东风唇边,“春.宵一刻值千金,相公,你可莫叫奴家干等。”

楼内外灯彩绚烂,烛光中宝夫人红衫红唇,姿容甚是娇艳,越东风垂眸看她。

他向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但有所求所想,从不委屈自己,但这时楼外一抹清光流泻,正洒在他微垂的眉眼上,竟令他眼中现出一分犹豫,好似正想那生死间的大事一般。

忽地,他抬手握住她手腕,像是叹了一声,“不错,人若要走,只怕是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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