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千里头也不回,很快便绕过木梯。
正是生意火爆时候,他乃逆行,四面八方衣衫人脸摇晃,酒香脂粉香如潮水般滚滚袭来,耳边也有埋怨,也有惊艳,还有许多不相干的推杯换盏……他匆忙下行,快步出门走到街上,被那冷月一照,方觉眼前虚白,站定了片刻。
明月发寒,夜风如刀,他才发觉这果真已是晚秋了。
远近光影模糊,喧嚷一片,但有一道娇柔的嗓音格外分明,“……这大喜的日子……奴家还要请你喝一杯喜酒呢……”
“……这天底下最好的事,除了你我的洞房花烛夜,还有什么……”
“……**一刻值千金,相公,你可别叫奴家干等……”
他以为一颗心早跟石头一样冷硬,那易换之事没有一点儿掺假,他们之间也早换了条再清楚不过的路,他不是自愿的,他是不得已,只等此事了结,连一句“多谢”也不必说,便再不会有别的牵扯。
谁想方才迷迷糊糊中听得他说话,竟又看见他,再睁眼见那宝夫人搂抱他,这心便全不由他做主,它自要恼,要烦,要恨——不止他,连宝夫人,连那不知名的少年也要闯进来捣乱。
他闭了闭眼,竭力要将这声音赶走,竭力要想平沙、无尘,要想到他爹娘阿姐,要想上师,但正如许久前那个给他留下至深痛苦的一幕,这声音像又在他心骨之上刻下了一刀,一听一看,便只此一样分明,余下尽都模糊了。
他不想回头去看。
他又只想逃。
没走出多远,有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眼前是两个勾肩搭背的食客,醉得满脸通红,各自拿着酒壶在他眼前晃荡,一个定睛看他半晌,高声道,“……李老弟,愚兄恐怕是喝多了,你今夜怎么,变得怪好看的?”
另一个亦冲他打了个酒嗝,“……嘻嘻,刘兄……小弟,小弟也瞧你怪好看……比那怡红楼的姑娘还……还要好看!……这醉仙居的酒可真是好东西……一醉能解千愁,一醉能见美人……”
“……嗯,老弟,来,愚兄再敬你一杯!”
酒壶伸到他眼前,甘美酒香打着旋儿钻进他鼻腔,他垂眼望着它。
适时耳畔似有人道,“……酒的滋味,若非亲口尝过,只怕说了季公子也难以明白。倒是醉酒滋味,在下以为,也与季公子修佛一般,到末了,全都忘得干净,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他烦恼地甩了甩脑袋,伸手接了过来,几乎未作多想,便把壶口凑近了唇边。
但当嘴唇将将浸入那冰凉的液体,那股陌生的辛辣味道又让他皱起了眉头。
他又怀疑地注视着这黑沉异物。
“……喝啊老弟,你干瞧什么!”
远处那男男女女的笑声重又钻进他耳中。
他张了张嘴,“当真?”
“什么当真当假?老弟,你今晚可怪得很……你再不喝,还给老哥!”
那人说时便要来抢,他又避开他。
……倘若当真能忘,那是再好不过。
倘若不能,那不知它可否令这时辰有些许倒流,回到那时——
“季公子,在下有个法子,你若当真不愿醒来,便忘了罢。”
——他便会说,我甘愿忘了。
在这南国的晚秋夜,季千里终于第一次尝到了酒的味道。
这滚烫的热刀子一入口便狠狠灼烧着他,像是要将他喉口和肚肠都烧烂,让他痛得拧起了眉头。
但他正极为满意,似能借此将肚肠里烂肉都腐蚀清除,好再长些新肉出来。
他仰着脖子,没有丝毫犹豫,大口大口地灌着酒。
“……好!好!就该这么喝……”
倘若时辰还能再往前,他那夜必不会去那山庄了。
倘若再早一些,他那傍晚必不出那府门。
必不无知,去问他那心口是怎么回事。
“……老弟,老弟,你喝得太快啦……可别呛到啦!”
倘若还需得再早,那日也必不去贪食那一碗豆花。
必不送那两壶酒去。必不在闻着梅子酒的味道便想到他。必不让梅子的味道钻入鼻腔。
“……老弟,啊哟——老弟,你怎地在这——咱俩怎么长作一处啦?这,这人是谁?抢咱们的酒喝做什么?……”
若还能更早些,在那日夜里必不在花树下找到他。
必不听到那首曲子。必不胡乱走。必将手脚捆住,不踏入那山庄。
必不在那日去湖上泛舟。必不要落入水中。
甚而必不在寺中贪近去走那条小路……
酒从他口中不断涌出,眼泪也从他眼里不断流下,都滴落进他衣裳里。
来往行人纷纷停下脚步,打量着长街上这个古怪的少年,两个醉醺醺的食客酒已醒了半分,面面相觑,却都不曾去抢这一壶酒。
只等这少年终于喝干了整壶,又倒捉着壶身来看,里头果真没有一滴洒落,脸上现出惋惜的神色,他们才道,“公子,酒没啦……你有什么伤心事?实在要喝,我二人请你喝便是!”
季千里却只倒抓着酒壶,看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我忘啦。”
“啊?”
他又摇了摇头,“我忘啦。”
那两人还待细问,忽闻后头醉仙居层楼惊叫,“——杀人啦!”
楼中一阵响动,人群如遭麻袋倾倒,滚滚奔逃出酒楼。
那两人且醉且醒,随人群转身便跑,待好心要这少年一起,却见他忽地掉转了身。
“诶,公子你——啊哟,谁踩我!”
季千里在人群中颠簸逆行,混乱中被人又推又踩,他全然不觉,忽地颈后领口被人一提,身.下几个纵跃,人已跃上楼间。
楼上数张桌椅破烂,多数人已逃窜下去,少有几个没逃脱的,都在墙角缩作一团求神拜佛。方才那张桌子却还完好,越东风仍在座中,那宝夫人已离他七八丈之远。
她半边身子教琅邪挡住,人倚在栏边,外衫松褪,露出雪白圆润的香肩,笑得甚是妩媚,“相公,这大喜的日子,你却要杀了新娘子,可真跟你那死鬼爹一样不解风情——啊哟!”
耳畔发丝微痒,宝夫人侧头,迎面一个黑点又点来,急忙提着琅邪纵身跃向一旁;几根青丝飘飘而落,外衫稍慢一步,被长箭从中截断栏上。
宝夫人按住琅邪,迷了眯眼,“好个蛮横的公子爷,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要人性命!”
琅邪回头一看,蓦地一喜,“二少爷!……季公子……?”
那提着季千里的,不就是城门外射杀人的冷俊青年?
他似刚从兵场赶来,身着银甲,发束玉冠,肩后一只箭筒,身姿剑也似的笔直挺拔。此人五官之俊美竟不输越东风,只他神色寡淡,令人只敢远观,这时他将这楼中稍一环视,目光在越东风身上稍一顿,便对缩在墙角的几人道,“下去。”
那几人见他身上银甲,猜到来者何人,叩谢道,“多谢二公子!”匆匆逃下楼。
宝夫人笑道,“越公子,你连这城里的主人家也敢招惹,真是胆大包天。”
那青年侧首看她,“你是何人?”
宝夫人一阵娇笑,“奴家的名姓,只有奴家相公能知晓,不巧我今夜嫁了——站住!”她话音陡沉,喝道,“你再敢射多一箭,老娘挖了这小子的心!”
原来那青年不如越东风怜香惜玉,不等她把话说完便举步走来,又要抽箭射她,“你逃不了。”
“呵,”宝夫人冷笑一声,笑容渐有些诡异,“你看我这颗痣好不好看?”
琅邪叫道,“看不得!”
与此同时,那青年目光一闪,手上动作已一滞。
宝夫人笑道,“乖相公,这才听话,快过来。”
琅邪急道,“二少爷,二少爷,您可别听她的!这女子会妖术!”
那青年却像不曾听见他说话,木偶人般朝宝夫人走去。
“是了,是了,好哥哥,你慢慢过来,”宝夫人柔声道,“可别忘了那位季公子——你箭术虽好,可你不把他捉在手里,只怕越公子不肯听话——哦哟。”
又只听一阵咔嚓骨头响声,那宝夫人掌心一缩,一道青影狡兔般奇袭至她心口!
这一掌状似残影,也不知是哪里杀出的高手,若教他打中,焉有命在?
她腕间一转,轻接一掌倒掠开。一掌刚对,便觉对方出手绵软,好似小孩儿玩闹一般,她成名多年,何等老辣,长袖一舞,又将琅邪卷回身前,“小公子,你可把奴家唬住啦,想不到你这点儿把式还不赖。这是你哥哥还是情人,你为他连手也不要?”
原来那琅邪说要与越东风切磋也并非假话,他原本学了几年武艺,虽比不得人家,天分也不差,只几年前误中了毒,落得内力尽失,不知情的人见他弱不禁风,都当他手无缚鸡之力;他因贪玩受制于越东风,见他心思难猜,不敢当真拼命,但这时眼见那青年被宝夫人蛊惑,愈走愈近,情急之下,竟拼着右臂不要,回首来了个奇袭。可惜他动作虽快,出手却不能当真伤人,这时再被宝夫人捉住,那肩头疼痛难忍,眼中忽地便滚出两道热泪。
那宝夫人倒吃了一惊,“你哭什么,我也还没杀你。”
琅邪望着那青年木愣的眼,又含泪回望那半条手臂,“你要杀便杀,使这些邪术诡计,不卑鄙么!”
他哭得伤心,却惹宝夫人捧腹道,“真是个小娃娃,受一点儿疼便哭起来啦。谁要你自折了手来着。”
琅邪怒目道,“你跟他有什么仇,自找他去报,干什么要害我哥哥!”
这“他”还坐在座中。
这几人一个哭怒,一个嬉笑,一个木头似的,他视而不见,徐徐倒了杯酒,叹道,“我放你走,你怎么又回来了?”
季千里望着他,轻声道,“我忘啦。”
越东风忽地侧首望着他。
片刻后,他目光移到他胸前水渍,又见他颊边隐有水痕,皱了皱眉,“你喝了什么?”
季千里仍只望着他,“我忘啦。”
宝夫人笑道,“小和尚,我看你可怜才放你走,你还回来做什么?好哥哥,你把他给我,快去杀了那个人!”
她说看季千里可怜也不知是真是假,要借这心伤之际诱越东风喝那一杯酒却是不能再真——倒不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见有机可乘,又勾起一点儿陈年往事,心存侥幸罢了。谁想此人好会作假,分明已有些恍惚,临到头了,竟状似不经意擒住她脉门,“……只在下素来不信幻象,夫人又何必试探?”
——真惊出她一身冷汗,若非她时刻提防,急把那琅邪提拎来挡在身前,今日怕要白丢性命。
她不敢与此人硬拼,本要伺机逃走,但见半路杀出这么个武功高强的美男子,又见季千里在他手中,心头又起一念,先要将季千里捉住再说。
果然,那青年闻言便将季千里抛出,眉眼不动,“倏倏倏”三箭连射向越东风。
其人寡言,这一手搭弓射箭却利落至极,连宝夫人也暗捏了把冷汗。却不知他是因此失了准头还是如何,季千里去向却有些偏了,竟在她与越东风当中。
她暗骂一声,见那青年目光依然呆滞,箭已呜呜破风,到了越东风跟前,并不多理,另一只红袖迅疾飘出,又如长手般卷住了季千里,“好孩子,过来!”
这时,越东风人还坐在座中,只手掌微微一动,那数斤重方桌倏地翘脚倒转,又只听得“蹭蹭蹭”三声,来势汹汹的三根长箭略迟一步,重重钉在方桌上;也正当这时,宝夫人长袖一紧,“嗤——拉”一声——或是两声——两只红袖口一被蚕豆打裂,一遭长箭射穿,她心头一惊,先要去擒季千里,但指尖刚触他肩头,眼前白影晃过,两手便是一空——季千里自落入了越东风手里,琅邪却也被那银甲青年揪走,一刻不顿,丢出栏外!
“二少……”
这变化皆在瞬息,因着季千里在越、宝二人之间,便是有心要捉琅邪,忽地面前又来三箭,彼此一挡一跃,哪还赶得上他下坠。
青年箭势甚猛,片刻间宝夫人手中外衫、袖口全无,青丝散落,浑身只余一件艳红小衫,回神怒道,“臭小子,你敢装痴耍弄老娘!”
她平日娇.淫无度,最擅嬉笑间迷杀人,这时眼见那本该受了蛊惑的青年好端端站在当中,三支长箭搭出,嗓音冰冷,“我说过,你逃不了。”
一时怒不可遏,破口骂道,“臭男人!”
脚下一点,五指如勾,疾闪而来。
那三箭一箭射她大腿,一箭射她胸膛,一箭射她眉心,她一踢一拂,脖颈微偏,敏捷躲过三箭,又听破空声响,又有三箭已至,来势比方才还要迅猛,不待她躲到第二箭,又有三箭追出。
这青年武功果真不差,这六箭一气呵成,相差喘息,将她上中下盘封尽,左右去路尽失,任她宝夫人轻功卓绝,这时被箭风连环逼来,心中也是不妙。
那青年徐徐抽出最后三支长箭,“你该死了。”手指微动,三箭离弦而出。
宝夫人回身便走。
箭却比她更快!
耳听箭声擦风过耳,正道糟糕,又闻“当当当”数声脆响,几根黑箭似被空气蓦地斩断,软哒哒落在她身边。
宝夫人回头一看,越东风道,“夫人还不走?”
那青年眉心微皱。
“臭小子,老娘来日再跟你算账……”
宝夫人见势不利,一个扭身坠下栏杆,“好相公,你救我一命,我也还你个情——你杀了姓郑的小子,他老子可不是吃素的;丐帮死了个叫花子,也在四处寻你报仇;少林丢了个和尚,也要算到你头上了,你可别死在——什么人?!”
只听外间又是数声响动。一是武器被打落坠地声,一是射在木楼上的闷响,一是兵士被宝夫人反伤的惨叫,网作一片充斥四方。
又骤然间,火光自四面八方亮起,四面屋檐,楼中,长街,黑压压的人头猝然现身,竟在顷刻间结起一张火网,把整个醉仙居都层层包围!
改几个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7章 热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