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千里又问,“什么把柄?”
越东风望着前方,嘴角微微翘起。
季千里更心痒,“到底怎么啦?”
那双猫儿眼把人盯着不放。
越东风眼皮子一耷,笑道,“还要问?不想你走,骗你来着。”
季千里心里砰砰两跳,“真的?”
越东风又嗯了一声,“那就不是真的,正是得罪了人家,人家记恨在心,要拦在路上害她。”
季千里眉开眼笑,“那还是真的好了。”
喜滋滋走了一截,又想起妹妹来,“可即便平沙要路过扬州,我们这会儿才去,不也会错过?”
“是么。”越东风不答反问,“郑世允一死,你我还活着的消息她当然也会听见,她会不会等你?”
季千里只想自己会听见她,倒忘了她也会听见他,闻言大喜,点着头,“当然会。”
心道,当日自己尚且伤心欲绝,平沙向来比他重情,只怕心已碎了。
她若得知自己活着,至少不会以为无依无靠,不知算不算一点儿安慰。
“怎么了?”
他又如实说了。
越东风哦一声,“我还以为小师父要问,她又没跟你约好,怎知要在扬州等?”
季千里一愣,果真不就是?
“那……”
“有人不是想请我们去扬州么。那里人多,也是个等人的好地方,季三姑娘若听见,多半也就会等着了。”
季千里从未去过扬州,连听也是从他口中,可听他一句话,便想象那是个比邑城、京城,一切他见过听过的地方都人多、都值得等人的地方,点着头道,“谁想请我们去?”
“你猜。”
他啊了一声,“……该不是偷那个灵玉膏的人?……这个人,难道也是冲我们来的?”
“原本是冲我,小师父跟我在一起,就把你也盯上了。”越东风把他望着,“你恼不恼我?”
“不恼,他们喜欢盯就盯好了。”
他又笑,“嗯,管他是谁,我总不会再让你受伤。”
季千里忙道,“你也不许再受伤。”
“好。”他应得也很痛快。
季千里又迟疑道,“只平沙会不会因我……”
他挑了挑眉,“小师父忘啦,如今除了你这当哥哥的,只怕还有个人心疼季三姑娘呢。”
“谁啊?”
“啧,苏兄不是想做小师父的妹夫么,难道忍心看……”
“……什么妹夫,”季千里头一次忍不住打断他说话,“平沙还只是个小姑娘。”
“咦,小师父居然对苏兄颇有成见了?”
季千里毫不掩饰这成见,“他要娶江家姑娘,平沙绝不会睬他了。她打伤了江家姑娘,苏大夫难道还要追上去睬她?江姑娘都受了伤,他还不如去安慰人家。”
他知道季平沙订过婚事,但那是娃娃时候便订下的,就像生来就有爹娘一般,平沙自己压根儿就不懂得。否则那夜又怎会问他那些?
她贪玩,苏溪年也爱玩,二人凑到一起,多半半赌半闹,才又扯到什么成亲。听闻当日之事,自觉妹妹受了委屈,今日又觉江月茹也受了委屈,还是怪苏溪年脚踏两船。
越东风心中暗笑,唔地一声,“月茹姑娘身手比你三妹好,性情却不如她爽快。”
“是么,”季千里只从孙妙应口中听过江月茹名字,听来他似乎也知晓她,问道,“她怎么了?”
越东风脚下微重,流云又跑动起来。
“有时又笨。”
随马儿行远,季千里忍不住道,“越公子。”
“嗯?”
“我哪里笨了?”
他自幼在寺里长大,师父从来夸他领悟聪慧,还从没被人说过笨呢。
说来这人从前还说他傻,也说他蠢来着——他看这人哪里都好,怎么他要说他笨?这可不大好。
“哪里笨了?”越东风反而问他。
“你方才说的。”
“哦……”他像是才想起来,“那是口误。”
季千里看他模样可不像口误,忽地想起一事,又啊地一声,越东风又问,“怎么了?”
“你买的衣裳忘拿啦。”
方才见了流云一时兴奋,事后走得仓促,倒把一件好好的衣裳忘了,不觉有些可惜,越东风哦道,“才想起来啊?”
“你早想到了?”
“不是想到,是知道。”
“那你怎么不拿?”
“还冷啊?”
他摇头,“你身上很暖和。”
天已昏黄,道上秋风真有些凉,但他们彼此贴得很紧,连霞光也不能透过一线,被他身上热气渡来,他一点儿也不冷。
“那拿它做什么?”
“总有冷的时候么。”
“冷就靠着我好啦。”
季千里觉得也很有道理。但想别人赶路都拿了包袱,他俩一路却总是两手空空,忍不住又问,“你是不是懒得拿?”
“我有那么懒?”
“是啊。”
越东风本是随口一问,闻言脚下一夹。
“千里,你怎么觉得我懒了?”
流云忽被叫停路中央。
季千里抬眼望他,见他竟摆出一本正经的姿态,好似这“懒”字值得好好辩驳一番,嘀咕道,“那你先说我哪里笨。”
“我都说了你三妹不是江月茹对手,你还猜不出她为何受伤,不是笨是什么?”
季千里瞪圆眼,“你怎么又说我,那必是江家姑娘心善,看平沙一个小姑娘,还是不忍心伤她。”
“她是个小姑娘不假,可江月茹一非男子,二非她长辈,更同她有夺夫之仇,有什么不忍心?”
在季千里心中,他妹妹天真可爱,任谁见了也不忍心打她的,可听他这样说,这江家姑娘倒似要打她一顿才不算稀奇,“那你说为何?”
越东风连连摇头,“小师父啊小师父,赵经纶一使苦肉计,你不立刻就怨我了?你还要问为何?”
季千里眨了眨眼,“你说她也是故意……要苏大夫怪平沙?”
他见这人一听他说完又笑,像有点儿得意,便不服气,“我也没冤枉你来着。”
“那你说我哪里懒?”
“我第一回见你就这么觉得。你干什么都慢吞吞的。”
他怕这不够,还想多说几句,但这人又笑了。
他哦地一声,笑得别有深意,“慢是慢,懒是懒,再说,有些事太快了可不好。”
“什么事?”
“自然是快乐事。”
“什么快乐事?用饭?”
“……”
“你每次用饭要半个时辰。”
“……”
“还是睡觉?”
“……”
“你天没黑便要歇下。”
“……”
“还常常睡到午时才起……唔……”
流云回头,见背上两人贴在一处,无聊地摆了摆尾巴。
等了半晌,见没有要停的意思,干脆又一阵小跑。
直又跑出两里地外,一个气息不接,另一个才放开他,轻声笑,“怎么这么多话。”
季千里不觉自己多话,但也一阵气喘心跳,“我也没说错。”
“嗯,没错,没错……食色性也,小师父看透我啦,我是懒来着。”
“……我也没嫌你多话。”
“嗯,你也多话,我也多话,我们正正好。”
……
数日前,扬州城内,一个府宅自挂了两盏雪灯笼开始沉寂。
时值深秋,纵是南地也有了寒意,夜过宅外,两只新雪般的灯笼在惨月下飘荡得渗人。府内仆从俱着缟素,臂上清一色黑布,彼此眉宇沉重,院儿里下人接了阍人刚报来的信,匆匆耳语一番,便有人捧向屋内。
这日,厅堂中刚坐下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包袱未卸,茶盏未饮,那老的便道明来意,片刻当中端坐的主人家敛去笑意,“大师不肯出手?”
老和尚约莫六十来岁,圆头圆脸,连皱纹看去也甚是温和,合手颔首道,“令郎之事令人痛惜,然大师年事已高,当日破例出世已然大伤元气,如今实在有心无力,盼老施主见谅。他老人家不想惹施主误会,特令老衲前来,请施主……放下执着。”
那主人家则一身黑,臂缠黑布,须还黑,发全白,长脸宽额,下颌处一粒黄豆大小的黑痣,一见便威严持重。
此人近三十载声名,微一跺脚,江湖中也要抖上三抖的人物,从前倒也是个和颜悦色的半隐老人,不知何时老眼中一把恨火烧起,又好似时时噙着泪,瞧得人畏惧之余,又有些不忍。
“……放下执着,”烛光下他不怒反笑,“死的不是你少林的人……你要老夫放下执着。”
“阿弥陀佛,”老和尚叹道,“老施主节哀。”
主人家大手一挥,“昔日我儿为除魔从无二话,而今惨死,世人不闻不问,你少林贪生怕死,还敢教老夫节哀顺变!”
宅子入夜本有几分阴沉,烛光映在老来丧子的凄恨脸上更有些可怖,那小和尚蓦地打了个颤。老和尚知此人向来以礼尊之,从前丧妻丧女,多年来修身养性,如今唯一儿子又被人杀,哀痛难抑,也无可厚非,闻言无奈低眉。
僵持片刻,管家在门外张望,“老爷,长虚真人来信!”
那人一抖擞,急掠去抢了书信。
扫上一眼,面色又沉三分。
小和尚看那老和尚一眼,便只见他仰天狂笑两声,“哈,哈哈,是老夫愚蠢,圆慧老和尚既不肯出手,长虚老道焉敢僭越?!好,好——‘江边苏梅花’唯你们马首是瞻,必也不会动了。”
“动”字一落,掌中书信化为齑粉——
“师父,门外有客求见!”
一个和他同样打扮的弟子站在门边,看相貌文弱,神色踟蹰,似来客不知如何应对。主人家冷眼一瞥,一道玄影踱入,笑道,“小弟要出趟远门,临过此间,盼把误会解开。”
不多时此人便出了门,一个时辰后,一老一少两个和尚也走出门外,那老和尚向着门内合手叹道,“阿弥陀佛,施主节……”
大门轰地合上。
隔得几日。傍晚,扬州飘香阁内烟火十足,一个黄衫少年疾步走入,一手包袱一手剑,径往桌上一搁,“小二,喂马,沏茶。”
“来叻!”
“有什么菜。”
小二拎壶奔来,“客官要什么都有!”
“你看着炒两——”那少年话音未落,忽感风急,眼前人影如饿虎扑食,忙一别身。
纵是如此,嫩脸依旧一痛,回身怒道,“你做什……”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那小二趴在桌腿边,手里一壶滚茶泼了满桌满地,烫得他两手绯红,哆嗦着道,“客官大人有大量,小的不是成心……”
那少年冷冷扫他一眼,自怀内掏出块丝巾,小心擦着方才被溅的俊脸。
待小二擦完桌要走,他诶地一声,丢个小盒过去。
他生得眉目如画,唇红齿白,上等丝巾映在脸边,面如春花一般,丢去的也是个小巧白玉盒,衬得小二一双手粗糙之至。想是平生从未遇见过,他把东西捧着,把人也呆望着。
那少年杏眼一瞪,“看什么看?赶紧抹完还我。”
“是!是!多谢客官!”
那少年没再理会,自顾自揩干净脸,望向窗外,忽听哐当一声,那小二又摔了个狗吃屎:“……”
方才那小盒咕噜噜转到一边。
“他奶奶的,老子叫了半天,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人家一来,居然是要什么都有!”一只大手探去捡走小盒,“这不呢,人家那是给了好处的!”
那少年斜眼望去,只见右前方一张桌上坐着两条大汉,手边便是刀剑,一看便是混江湖的。说话的背对着他,声有醉态,对面那个也是喝得满面红光,挤眼道,“那不是,人家可是个小白脸儿,还会擦脸呢!”
那小二爬起身来,陪笑解释,“客官,您别恼,这位客官要的是茶,那是现成的,您二位要的是酒,那是今儿客多,暂没了存货,咱使人买去了。”
“放你奶奶的屁!”一个道,“你个开店的没货,还怪老子喝多了?”
另一个借势道,“你嫌客多,老子帮你少点儿!”
正是吃饭时辰,店里客多,有的一听像要耍酒疯,先沿边溜了,有的还等着看热闹,但听得此人话音刚落,抄刀便是一阵乱舞,孔孔、咔咔,风声过处,杯倒桌翻,全都狼狈窜逃,那小二急忙道,“别,别!您千万别!小的不是这意思!”
“客官,客官,酒来了!有话好说!”那店家闻声赶来,兜头给他一巴掌,“臭小子,尽给老子惹事!”
“是这位客官……”
“还给老子顶嘴!”
店家连捧两坛子酒,谄媚道,“咱们开店的,怎能没酒呢?这臭小子胡说八道,怠慢了客官,这两坛子算我的,您请!”
“爽快!”
二人果真是酒瘾犯了,坛顶一揭,闻得酒香,止乱痛饮。
“嗯,香!”
“掌柜还得是掌柜,这才像点儿样!”
“您客气,那也是服侍您客官。”
“嗯,可惜你们的小——喂,你拿老子的酒往哪里去!”
那小二见没了自己事,早重拎了个茶壶,欲去招待那少年,闻言又不敢动了,讪讪道,“客官,这不是您要的酒,是那位公子要的茶……”
二人身子一转,先开腔那个道,“拿来!”
“嗯?可这是……”
掌柜一把夺来,送过去道,“蠢材,再提一壶去。这位客官,您尝尝。”
那汉子哈地一下,“嗯,爷们儿来尝尝,娘们儿喝的白开水什么味儿。”
那少年不只容颜俊俏,身材亦比这二人娇小,是不大像个“爷们儿”,闻言冷冷地不作声,无怪掌柜要舍他去捧那汉子。
“客官,小的再给您一壶!”
小二朝他歉意地一弯腰,转身要走,便听壶盖一提、一碰,有人呸地一声。
“果然是娘们儿喝的东西,还去,还去!”
那掌柜微瞪了眼,小二则瞪直了眼,“这,这……”
“这什么?快去呀!”
小二觉得有点儿欺负人了!
“可您,您朝里头……吐了……这,这怎么能给这位公子喝呢。”
“嗯?!”那人眼睛一鼓,“老子请人家喝,要你多事!”
那掌柜急忙把茶壶往小二手里一塞,“既是这位客官好心要请,你去问问公子愿不愿喝就是了。”
“可是……”
“去呀!”一脚蹬在小二屁股后。
小二连连扑棱,眼看又要扑到那少年身上,后者扭身一侧,把他连人带壶按在桌上,剑已在手,拎包便走。
那面朝他的汉子嘿地一声,拍桌跃去,“小娘们儿,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儿……”
人影刚到,那少年足下微别,又一侧身,手腕微翻,剑身两旋,噌一声,半道银光别在那汉子颈间。
他半晌冷眼旁观,倒不料这一式起手翻剑如此利落,明眼人只需一瞧,便知剑是宝剑,其身法也出名门,就差得毫厘,那汉子便要被割喉!这一眨眼功夫,那汉子酒也醒了,“好汉饶命,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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