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剑身一压,“好汉?我不是娘们儿么?”
他声音冷脆,只是大概长得像“娘们儿”,平生便没说过“娘们儿”,听来有些拗口。那汉子也不敢笑,忙道,“不,不,你不是……你是爷们儿!”
那少年冷笑一声,“那谁是娘们儿?”
“我……”那汉子迫于剑威,“我是,我是!”
那少年愈加不屑,呸他一声,“知道当娘们儿的好处,又要当娘们儿了?也不撒泡尿看看,你够不够格当娘们儿!”
屋里响起几声笑。
一层楼已只剩两桌,一桌是两个瘦大胡子,一桌像是祖孙三人,都在这少年后方,许被挡了出门路,一直默不作声坐着。此时也不知是哪个忍不住笑了,那汉子倍觉屈辱,斜眼瞪去。
“看什么看,把你这壶尿喝了!”
那汉子见他目光所指,乃是那“请”他的茶,虽为口内之物,哪肯去喝?
那小二却还可恶至极,当即殷勤捧来,他把人一瞪,那小二便一缩,却觉颈间一痛,当是那少年压了剑身,一瞬便觉锋利至极,又不敢强来,咬牙取壶。
那少年瞧他将茶壶对准大嘴,一股扭捏之态,唇边一抹讥讽的冷笑。
正要喝他一声,要他学爷们儿样子,忽听那汉子也是冷笑。
眨眼之间,汉子手中茶壶一扬,同时身子一矮。
那少年怎想被此口水喷溅?究竟涉世未深,当机不断,一怔下便被他逃脱,猛只听那小二叫道,“公子快跑啊!”
蓦觉身后一大团阴影扑来,心惊之下,又要如法再反、侧,剑下那汉子却先把他腕子擒住,“哪里跑!”
少年人瘦身轻,力不甚大,这一下全不能挣动。
但觉前头一股蛮劲,后头一个庞然大物,“臭娘们儿,你不是能耐得很么!”心头恨极,暗悔方才没把人杀了,这一下势必要被压成肉饼。
正心急间,猛听得砰地两声,身前汉子像是被他挣力震退,还没回身,身后那阴影也是轰地一散。他急忙纵开,那二人已各摔坏几张桌子,一见他走近,都匍匐在地,“英雄饶命,英雄饶命……”
“我们都是娘们儿……”
那少年见二人臣服,却不觉痛快,眼一斜,又的确没个熟脸,见茶水已都洒了,掌柜、小二都在旁哆嗦,哼地一声,“滚。”
二人一而再,没拿住这“小娘们儿”,不敢再三,急忙奔走。
“等等。”
二人又顿在门口。
“药还我!”
先那个转身双手捧上,“是,是。”
这一来,那掌柜不敢过来,怕自己方才得罪了他,黄衣少年淡淡扫他一眼,朝那小二道,“换个位子,换壶干净的茶来。”
“是,是。”
等饭功夫,他又回头一望。
那祖孙三个一看便是读书人家,老人儒生打扮,面相清癯,十分和气,只年纪大了动作不便,脸上也似有病容,不时抵唇低咳,二女比那少年年纪稍长,容貌都不差,不时给他夹菜、倒茶,问他是否旧伤还疼,他淡淡摇头,似乎不愿多说话。
“等爹爹给老爷找来好药,到时就好了。”那其中一个紫衫的端方懂事,一见他咳嗽,便给他拍背顺气。
青衫的稍俏皮些,哼了一声,“都怪那人,敢把老爷害成这样。”
“哎,人也死了,老爷都说了不计较,你还逞这些口舌做什么。”
青衫的倒是听话,乖乖道,“那姐姐,爹爹这趟何时归来?”
“往常不见你这么想,这才走几日,成天问。”
“在家时不觉得,一走便想念得很么……”
那少年听到此处,莫名心内微酸,淡别过眼。
隔桌两个大胡子似正打量他,低声嘀咕着什么,与他目光猝不及防一对,各都做贼心虚似的别过头,他当即警惕,正要起身,小二笑道,“公子,您的饭菜来了!”
转眼飘来两大碗菜,一碗压实的米饭。那少年淡嗯一声,又要回头,那小二已伸出两手。
“您给的神药,小的抹完已好多了……您是神医!”
那少年原本不过淡扫他手一眼,一听神医二字,却立刻瞪向他,“好了就还来,啰嗦什么。”
“……还、还……”
那小二被他一瞪,脸刷地一红,不敢瞧他似的,“可,可是小的方才抹完,药就不见了……”
“不见了?!”那少年音一高。
小二脸涨得通红,“是,小的方才在后厨抹的药,可就是一眨眼,不知怎么也就不见了!”他急忙道,“您,您千万别生气,您要多少银子,小的跟您买……”
那少年看他绞着手,像是怕自己,又不住偷看他脸色,又哼一声,“算了,你走吧。”
“那您要多少银子?”
那少年耐着性子道,“不要你银子。”
“怎么能不要银子呢,那么好的伤药,肯定是您的宝贝,您……”
“什么宝贝?说不要就是不要,你敢强迫我?”那少年不喜人忤逆自己,脸色一下又冷冰冰的,“别人的东西,早就该丢了!”
“是,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您是好人!”
小二抿着唇,依旧把他望着,“您快吃饭,不然都凉了,多吃点儿,您看来太瘦了,您……”
那少年不耐烦地挥挥手,回头一看,方才那两个大胡子却已不见,怒道,“看,都是你!那两个人呢?!”
那小二却没听见似的,把他一张片刻又恼、又凶、又怒的俊脸盯着,“您、您生气了也真好看……”
“扑哧”,那青衫少女忍不住又笑出声。
她姐姐责备地看她一眼,“青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爹爹是怎么教你的。”
青女吐了吐舌头,“我见人该看的不看,尽盯着不该看的,答非所问,就又忍不住了。”
这一层只剩他们几个,此话自也分外清晰,那少年闻言,见那小二还盯着自己,登时大恼,“本姑……本公子好不好看,要你来说,走开。”
“可,可……”
那少年把剑一拔,小二急忙退了,“好、好,您别恼。”
把人逼走,他才又转头去问那少女,“姑娘,你看到那两个人往哪儿去了?”
那青女笑着一指,“他们大概是怕姑……公子发现他们偷看,悄悄从窗子跳出去了。”
那少年扫一眼窗,果真大开着,桌上几碟子菜却几乎没动,又哼地一声。
“那是公子的仇人么?”
他一顿,冷冷道,“不认识。”
“咦,我还以为……”那青女还想说话,那姐姐却看出少年心绪不佳,“青女。”
“是,是,姐姐,我不说啦。”
那紫衫女子又问,“老爷吃好了么?”
老人微一颔首。
他缓缓站起身来,腿脚似也不便,姐妹俩便一左一右扶着人往外走,路过那少年身边,朝他微一点头。
那少年见他们知礼识趣,倒也不烦,淡淡回了个礼。
他目送他们走出门,向着晚霞依次上得马车,依稀又听得那青女念叨她爹爹找药之事,又说等她爹爹回来,最盼他教她什么,虽未听清,也不禁黯然。
他也有过姐姐,可他对姐姐却从没这样听话。不是在惹她生气,便是在琢磨怎么惹她生气。
她离家那天,爹娘弟弟都拥在前头,他一个人站在后头,还要姐姐先来找他:小没良心的,不赶紧跟阿姐说几句好听的,以后想说也没处说去啦!他不以为然。娘说,人和人一世缘分只那么多,不知走到哪就散了,兄弟姐妹比别人缘分多一程,也是要散的,他也从没放在心上。
总以为日子无穷无尽,只要他走到他们院里叫一声,他们都会应他,即便搬得远了,他再多走几步,叫得大声些,他们也会应他。
……可是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子母盒还给姐姐,缘分便断了,从此不会再骂他,吵他……他如今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被人骗了,也不能再找姐姐来出头。
……他无处可去,他要回京,去和他们待在一起……
可惜他的哥哥和弟弟,不知在哪里成了孤魂野鬼……
刚要起身,忽听一人冷哼道,“……区区一个游医说的话也值得信?苏家分明是故意要帮魔头,找个人来胡说八道……”
不知被哪几个字触动心神,眉心一皱,又落座中。
脚步声是从楼梯上响起,另一个道,“可苏神医为人还是不差的,江盟主虽跟他私下不快,这些事还是最信得过他,派人去龙泉边上一打听,听说……的确是郑师兄打人在先,后来又去追杀姓季的,才被魔头杀了。不该他又把越青……”
“糊涂!”先前那个厉声打断,“这是他们不想出手的借口,你这话让师父听见,扒了你的皮!”
那少年手里剑蓦地颤抖,似一阵不可抑制的狂喜。
那声音害怕似的一静,又一个笑道,“骥师弟这话说的,让人听见,还以为咱们郑家是什么邪魔外道呢。不过文师弟,外人这么说也就罢了,咱们说这话,可是会伤师父他老人家心的。郑师弟就是再不对,诛杀魔头也是为世间除害,难道还比魔头该死?”
“大师兄说得是……最该死的当然是魔头。可这狗贼命也太硬了。除丐帮还有点儿血气,少林武当不肯出手,江边苏梅花也是这般……哎。”
“这便是祸害遗千年,也是人善被人欺!”第四个声音咬牙道,“姓季的被人折手活该,少林丢了和尚,也是咎由自……”
“齐荣。”那大师兄道。
那少年红着眼,咬住唇,冷冷朝上一望。
四个白衣人正从楼梯间陆续走下来,似是家中有丧事,臂上都缠着黑布。当中一个又一笑,“不过这姓季的也够怪的,当初口口声声说没人逼他,现在听说又不甘不愿地……”
听声便是那大师兄。
一楼坏了几张桌,一看便有人打斗过,他们扫来一眼,只见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瘦弱少年垂着头,也不去管,径自出了门。
那少年按下神伤,提剑便跟。
“诶客官,银子还没……”
掌柜还没叫完,桌子却多了锭银子,一个大胡子粗声道,“给了给了,别叫了。”
两人转出门外,街上人来人往,喧腾无比。
幸而那少年一身黄衫,十分亮眼,远远跟在几个白衣人身后,二人互相一望,也跟了上去。
稍一近,其中一个道,“别太近,又给发现了!”
另一个道,“我们不是打扮了么。”
“方才不也差点儿发现了么?”
那一个便叹,“公子也真是的,放不下人,就来认错么,偏又放不下面子,成天使唤咱们,缩在家喝酒算什么呀。”
“哪里还没放,打也给打了,骂也给骂了,公子哪受过这委屈呀!要我说,姑娘还是太狠心了。”
“你看从前不狠心的,哪个公子惦记过?我看茹儿姑娘就是太不狠心,这是一物降一物。”
“牡丹,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呀!”
“嘘,别叫我名字!我这是帮理不帮亲!”
“好好好,那姑娘这样也不是法子呀。我本看她一门心思要回京,且愁呢,这刚一听说季公子活着,居然又跟上郑家的——还不如来问咱们——我看他们不是好东西,居然说起咱们家不是来了!”
“你还不如刚才那姑娘有见识呢,人都死了,没人理会他们,过过嘴瘾罢了。紫萼,你不觉得古怪?”
“哎呀臭牡丹,你不许我叫你名字,你倒叫我的!”
“好,好,咱们扯平了,说正事儿呢。”
“什么正事儿?正事儿是盯着姑娘。”
这个又瞟一眼,“盯着呢。你想啊,谁都知道,越公子对越老先生压根儿没有骨血之情,怎么姓郑的把他抓走,就敢一个人去杀他呢?”
“他魔怔了呗。眼睛一瞎,成天嚷嚷着报仇,听说他爹爹都不理会他,只好自己去啦。”
“哼,傻丫头。”
“你聪明到哪里去,说我傻?”
“你忘了郑世允那天在庄里,多怂啊,又是给季公子磕头,又是给那个红衣鬼求饶剁手的,眼睛算什么,比命重要?”
“……那你问我,我问谁?那孙妙应,也就听见他拿季公子威胁越公子。他八成是以为抓了季公子就无敌啦。”
“说你傻么。我听公子跟老爷说啊,怕是他以为,可以拿越老先生威胁越公子,所以他才这么大胆!”
“什么意思?越公子还是不想越老先生死?”
“那我可就不明白了,公子都是猜的呢。”
“哼,你又是猜又是听的,自己都不明白,还说我傻呢。”
“哼,你就是傻。你可别去说给别人,这郑家的事还闹不清,省得又说我们苏家向着魔……嗯,这是老爷说的。我还是觉得,越公子不大像坏人。”
“不像是不像,可是他真杀了自己的爹娘,又囚了祖父,这可是大不对。”
“哎……怎会有这样的事儿呢?”
“哎……你也别愁,你我管不着。我们呀,既杀不了越公子,也帮不了他,我只知道,他的仇人可不只一个两个,更不是一般无赖,要有坏人学姓郑的,把心思再动到姑娘头上,就凭姑娘这点儿三脚猫功……”
“嘘!你还敢说姑娘是三脚猫功夫!你没看她走那天,公子就不该提了一嘴,姑娘把他恨得呀!”
“……好吧,好吧,不过别说,姑娘的起手式倒是使得妙极了,一看就是公子亲手教的。怎么也不多教几招,也好教训教训那两个混蛋。”
“傻丫头,那是公子没安好心,尽趁机占人便宜,把姑娘气得不跟他学了,否则……”
“否则什么?”
“茹儿姑娘也不一定是姑娘对手。”
“哎呀,这一点儿我可听明白了——你喜欢姑娘,多过茹儿姑娘!”
“……胡说,公子要是能耐,两个姑娘都好得很。不过再这样下去,人家姑娘可不要他了,你看方才那小二,眼睛都瞧直了,还把姑娘的药偷偷藏了……”
“……呸呸呸,那小二哪比得公子万分之一,你就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那少年全然不知,眼盯着四人拐入巷内,贴在墙外又听些时,浑身颤抖不已,后听声渐远,才跟着拐入巷内。
“逆子!”
两日后,临安城一座府宅内,一个中年男子在屋中来回踱步,指着榻上一条横陈紫影,“你、你再敢往屋里招这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我打断你的腿!”
那“逆子”闻言不作声。
“我说话都不应,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旁边一美妇忙道,“老爷,你消消气,年儿,你爹爹问你话呢。”
“娘,孩儿不是说了么,闷得慌,叫人来听听曲儿——他老人家叫我别顶嘴;我不说话了——他又说我眼里没他!”那青年捂脸无奈,“孩儿做什么都不对,还不如回京去,省得在家里碍爹的……”
“——哎呀!”那美妇抽出丝巾,一声哀哭,“哪儿是你碍你爹的眼呀,是爹娘碍了你的眼……”
“……”
那中年男子道,“夫人……”
美妇眼泪说下便下,“儿大不中留,一年到头不归家,千盼万盼,过个寿才把人盼回来,这才几天就要走……”
“……”
“你长大了,不要娘要媳妇儿了,娘也没拦着你呀,你要娶哪个就娶哪个嘛,那茹儿还在家等着呢,你跟你江伯伯赔个不是,就把人风风光光迎过来,那平儿你实在喜欢,你也……”
“我不喜欢。”那青年面色一冷,哼哼着道,“行了行了您也别哭了,孩儿谁也不要,就这么待在家里,陪娘你待一辈子。”
“……”
这回轮到那美妇呆住,“……年儿,你还年轻,可千万别说这些气话呀。”
“孩儿都多大的人了,还说这些气话,我看这——”
“咕咕——”
一只灰鸽落到院中,那青年话音一顿。
一个淡青色衣衫的侍女立刻去把鸽子取了来。
那中年男子道,“谁送的信?灵香,怎么就你一个,牡丹和紫萼呢?”
那侍女温温柔柔的,讪讪一笑,“她们去帮公子送东西了。”
“送什么东西,送到哪里?又是……”
“爹,您怎么突然在意起孩儿的两个丫头?”那青年一笑,“娘还在这儿呢!您就是喜欢,也等……”
“逆子!!”
那中年男子作势要打,忽然那侍女啊地一声,脸色一白,“公子……”
那青年抽身急去,三两眼扫完信,俊眉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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