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越二人一路又说又笑,不知不觉天色渐晚,可惜出了邑城几无人烟,只好又一直往前,直走到戌时才歇脚。
眼看快十一月了,大道上夜风冰凉,但这人怀里暖烘烘的,季千里并不觉寒冷。他也丝毫不觉赶路疲惫,但昨夜醉酒头疼未消,白日又悲又喜,终究有些睁不开眼了。
察觉被人抱下马,才抬起眼皮,“到了?”
这人倒不见疲惫,“嗯,睡罢。”
见越东风轻松抱起他,他反而精神了些,望着他下颚,“越公子,我能走来着。”
“不想我抱?”
“想的。”
他一看他唇角上扬,就忍不住也要笑,又问,“但我很重,你累不累?”
“小师父轻得像朵云,再卷卷就能塞袖口啦。”
“是吗,”他放下心来,靠近他颈窝,“那是你力气大。”
彼时客栈冷清,只一盏油灯如豆。掌柜靠在柜边打瞌睡,被叫醒时还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仅剩廊中一间了,二位可得抱紧了睡。”
“嗯。”
那掌柜笑得更加猥琐,“店里来了不少和尚,夜里动静可得小些。”
季千里一愣,又道,“好。”
那掌柜原本只瞥见越东风怀中窝着小半张白皙侧脸,还当是哪里来的一对小情人,暗笑而今的少年儿女委实腻歪,几步路也不肯下来走。忍不住便要过几句嘴瘾。一听他开口却不似女子,再听他答得如此认真,忍不住多看一眼,这一眼,其中荒谬哪可言明?
瞪大了眼,目送他二人上去了,“可、可要添一床被……”
“不必啦。”
荒郊中客栈小,楼道逼仄,这时除他俩那间房,余下漆黑一片,也无声响。
进得屋内,越东风先将人放进被窝,季千里一面脱衣,一面看他关门掩窗,又见他灭了油灯,昏暗中一道剪影靠近,继而身边微一动,被窝里便暖和起来。
他侧过身,仍旧睁眼望着他。
其实黑暗中不能视物,只能感到微热的鼻息近了,“不困了?”
“困的。”
“那还不睡?”越东风摩弄他背,“冷不冷?”
“不冷。”
“那看我做什么?”
“你好看。”季千里说完,听他笑了一声,“那我燃灯给你看?”
他摇头,“不必燃灯我也知道的。我是要跟你说一声来着……越公子,我要睡了。”
越东风笑了笑,轻吻一下他嘴唇,“好。”
季千里还不闭眼,“那等我醒来,你不要不见了。”
“我上哪儿去?”
季千里想了想,抬手将他抱住,“嗯,那我睡了。”
“嗯。”
他合上眼。
睡意不多时将他意识分散,迷迷糊糊感到有人摸他头发,“千里,我也睡啦。”
嘟囔着地应了一声,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许是他临睡前那一声不走,季千里这一觉睡得很沉。多年习惯使然,他从来天不亮便醒,这一日却足足多睡了好几个时辰,睁眼时天光大亮,如同白日蜃景。
有一瞬间,他又以为这是他做的一场梦,心头一阵发慌。
但很快他感到腰间手臂的热量,又一抬头便碰到这人的下颚,屋中摆件也实在起来,又安下心。顿觉周身温暖,根本不想起床,见越东风闭眼睡得正香,更不舍得动一动。
在龙泉边上这人日日昏睡,他毫无顾忌地看过他的脸,那时他脸色苍白,呼吸淡若无物,犹如活死人,前些日烦他恨他,并不愿多看他,偶尔一见,看他唇角微沉,也与平日大不相同。
……这才是他。
便如那时在马背上看清的模样,他从没见过一个人长得这么好。
他把手指一一点过他脸颊,后知后觉想到,恐怕那时亭中初见,他便觉得这人好看来着……
这双眼漫不经心地瞥人时就让人心痒,专注时更像深渊一般;微微上翘的唇中央,那颗唇珠则总引人要去亲他……
指尖触到他唇上,季千里小声道,“……越公子?”
越东风没动。
他知他贪睡得很,轻声笑,“小照……”
他依旧毫无察觉。
季千里手指滑下,点到那唇中央,点点唇珠,“季小照……”
指尖忽地一斜,继而一湿一热,陷入唇内。
季千里抬眼去看,指尖又吃了一痛。
他“嘶”了声,舌尖湿滑,轻舔过刚被咬的指头,又将它卷住,缓缓深入舔咬。
一时如蚁爬虫噬,酥痒蹿至全身,季千里一阵口干舌燥,又舍不得抽出手指,只怕再不开口,这根手指便要被他吃下去了,只好问,“越公子,你醒了?”
越东风依旧未睁眼,一只手却将他按入怀内,膝上微微一顶,便听季千里“啊”了一声,脸颊微红,看他喉结滚动,又忍不住靠上他肩头,偏头亲它。
这时他才终于听到他鼻息重了一重,继而他捉住他手,牵入被窝。
棉被遮挡,瞧不清他在做什么,但见被窝细纹般泛起涟漪,季千里呼吸紧致,又过些时辰,听越东风闷笑了一声,吻上他耳边,轻声道,“小师父好厉害。”
许是刚醒的缘故,他嗓音低沉发哑,比平日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懒散惬意。
勾得季千里随他放低了声,“怎么厉害了?”
“趁我睡觉招惹我,害我丢脸。”
季千里掌心潮湿,要抬起来看,“怎么丢脸了?”
越东风低笑出声,“我不告诉你。”
他想要他告诉他,但见他眼还闭着,勉强忍住,“你要再多睡会儿么?我不吵你了。”
“那可不行……”
头顶倏地一黑,大半张棉被罩住两人头顶。
不多时被子翻浪,晃出光裸脚踝彼此缠着,被中语音嗡嗡,“你碰了我,我也要碰你的。”
“……好痒……”季千里在被窝里拱起身子,笑个不停,“别……我不碰你啦……”
那声音更低更沉,亦带着很轻的笑意,“你不碰我,我也要碰你的……”
“……什么晦气日子,一个接一个和尚……”
客多本是好事,掌柜倒抱怨起来,也不怕人听见。二楼房门次第打开,似有人嫌他说话鲁莽,片刻后小楼木梯又踏上一串匆忙脚步声,一登上梯,有叫“师叔”的,也有叫“师弟”“师兄”的,众人停在廊中,门也不入,当先一人径自道,“慧空师弟,你们如何?”
这边顿了一顿,“师兄,我与悟相、悟声几人打听遍了岚鹤镇,还是没有空明师叔和悟色消息。师兄也……?”
先时那人叹了一声。
后那人沉吟道,“岚鹤镇回少林还算绕道,邑城却是必经路,怎么也没消息?”
沉默片刻,那被唤师兄的安慰道,“师叔既回书返寺,必不会不知我等心忧,恐被事物缠身,莫要心急。”
“即便有事缠身,他老人家也该再来书一封,可这路上无缘无故消失,我只担心……”
那声被被子磨蹭之声遮掩了半句,“师兄既从邑城来,可曾听说,昨日……”
一窗之隔,季千里在被中憋得满脸通红,正钻出来透气,“咦”了一声,悄声道,“……少林寺的师父?……嗯!”
手伸进去,摸上一张光洁的脸,手指被顺势捉住亲吻片刻,越东风从他身上钻出,“管他们干什么。”
季千里低头看,衣衫已被敞开,胸口一片肌肤害了羞似的,星星点点透着粉,抬头看他一眼,带着抹快活的神色。他自个儿快活,听人家有事,也就忍不住道,“他们怎么还在找人。”
越东风笑了笑,翻身倚在床头。
微合着眼,手指缠住他发丝,懒洋洋地绕着圈儿,“千里,我们打个赌罢?”
“赌什么?”
“赌这空明和尚到哪里去了。”
“我又没见过他,怎知他去了哪里?”
越东风“唔”了声,“你若赌对,我便再不说你笨。”
季千里登时心动。
正听先时那人压低声道,“……可我只听说他二人……并非为师叔之事……他亦昨日……恐怕师叔……到他头上……”
想把耳朵张开些,那做师弟的却并无顾忌,“师兄不知,我前两日在岚鹤镇遇见丐帮鲁长老,他老人家听说空明师叔不见,也早在帮忙打听。丐帮耳目众多,有什么打听不到?可他们也只当日在扬州城见过人,此后再无消息……我又从他口中才知,他一得知那人还活着,就派人到龙泉山下问过,原听说他们要去泰安,一路都埋伏了人,可他却不知怎么转道到了邑城,把他们耍得团团转!只此一事,便知此人诡计多端。这次又是为了他的事,怕郑雍和老施主多心,圆慧大师才让师叔他老人家前往,焉知不是此人……”
季千里对江湖事知之甚少,但听圆慧之名,不由多留了心,眨了眨眼,“郑雍和是谁?”
越东风赞道,“小师父真厉害,嗯,他是郑世允的爹。”
季千里猛一下坐起身。
“郑世允的爹……他跟圆慧大师有什么说的?他说的那人,是不是我们?”
越东风笑望着他,“是啊,你怕不怕?”
“怕!他是不是要找他来对付我们?”
他虽不怕别人盯着他,可圆慧在他心中实乃世上第一可怕之人,下意识去摸他身前刀伤,“你不要再跟他们打架。”
“那恐怕不行。”
“为什……”季千里一顿,垂眼望着他,“……我们告诉他们,好不好?”
越东风想也不想,“不好。”
“可是……”
他捉住他手,“好啦,我已答应你不会受伤,怎会被他们杀了?”
季千里见他漫不在乎,摇头道,“打架也不行。”
他原本只把廊外当别人家怪事来听,此时已然竖起耳朵,全神听他们说话。先时那人还有理智,似在摇头,“师叔此行是劝说郑老施主放下仇恨,对此人有利无害,他又何必与少林为敌?倒是我听人说,师叔是被……”
“师兄,这话可说不得,师叔出了门,谁都见着了。”那师弟道,“可他,当日在无名山庄,圆慧大师劝他回头是岸,他说什么?说要审他,得他说了才算!他杀人何曾问过缘由?他若听说师叔从郑家出来,以为此行正为对付他,恐怕一声不多问,就要杀了他们!”
“不是!”
廊外数人一怔,面面相觑,显然未料隔墙有耳。
“什么人?!”
片刻后,先时那人又问,“施主可是在对贫僧说话?”
季千里喊完便望着越东风,反被他笑话,“你跟他们多说什么?”
“不是你,他们为什么要冤枉你?”
“傻小师父,你说了他们也不会信你,平白让人吵吵。”
他二人自说自的,外头众人却都身怀内力,大多听得清清楚楚,声音皆是一变,先时那人道,“贫僧少林慧觉,请二位出来说话!”
半晌后,房门从里头虚虚打开,众僧都不由倒退一步。
又片刻,一个少年拉开门,“几位师父,越公子没有害你们师叔。”
杨骅之地处处是他二人通缉画像,但亲眼见他,众僧目光仍是一动,“灵童?”
他道,“我是季千里。”
一人皱了皱眉,又望向屋内,扬声道,“你二人躲在屋内偷听,是何用意?!”听声便是叫慧空的。
“我们没有偷听。”
“若非偷听,何以半晌不出声示意?”
“我们又不认识你们,睡得好好的,干什么要跟你们示意?是你们声大又冤枉我们,不得已才出声。”
“你……!”
屋内响起声轻笑。
季千里回头,越东风施施然系着外衫走来,“小师父,大和尚说不过你,你再不过来,他要打你的。”
慧空脸色青红,“魔头,我空明师叔与悟色师侄可是遭你毒手?”
季千里道,“不是!”
越东风道,“是又如何?”
“越公子!”
“好吧,我不说了。”
季千里道,“几位师父,我们刚从邑城赶来,不曾见过你们的师叔师侄。”
慧空冷笑,“你背弃佛门,与魔头为伍,你的话有几分可信?”
他是个不苟言笑的壮年和尚,微一沉脸,神色竟与空空大师有几分相似,季千里本能有些怕他。
“和尚不信,还等什么?”越东风踱到季千里身边,随手搭在他肩头,“走罢。”
这下不止慧空,连同他身后弟子也都有怒色,季千里道,“可不是你杀的人!”
越东风点了点他鼻头,“你知道就行啦。”
正要往前,面前忽地横来一掌,掌风刚劲,但也并无杀意,只把二人去路挡住。
却是先时那慧觉,“空明师叔是为越施主之事失踪,正巧越施主听了缘由,还请把话说清再走。”
他一动,众僧都动,方寸之地,已包围成圈。
越东风笑道,“都怪你,我们这一路可不得安宁了。”
“跟他们说清就是了,怎么不得安宁了?”
“他们听不懂人说话,你又不让我打架,可不就是不得安宁?”
除了他,众人都皱起眉头,慧觉等本有怨言,听他二人全然不将他们放在眼中,正色道,“越施主,先不论你的事,我师叔消失得蹊跷,贫僧不过多问一句,何必口不饶人?”
季千里见他比那慧空知礼些,又道,“慧觉师父,我们真的没见过你师叔,连他们去郑家,也是刚才听你们说了才知。不如你把他们模样说来,往后我们若见到,帮你们转告一声。”
慧空冷笑,“往后?你们今日不说出空明师叔所在,休想离开此地!”
“你怎么不讲道理?”
慧空冷冷扫他一眼。
季千里又回头看越东风,这人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你惹的祸,自己想法子。”
季千里原以为说清便是,谁料说它不通,平生实不曾遇过。又见众僧不肯松动,那可如何是好?
左想右想,附在他耳边,“我们……”
越东风“嗯?”了声,挑了挑眉,“哦……这就是小师父想出的法子?”
季千里点头。
他叹道,“好罢。”
慧觉直觉有些不妙,沉声道,“当心——”
众人情知此人武功之高,他这一行绝非他敌手,但自觉已算客气,要这般放他走也着实不肯,彼此暗中运功,全神贯注,只当今日要为师叔舍命在此。
其时却只听一声唿哨,眼前白影一晃,窗边“嘎达”一声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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