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金粟

空流定了身形,“越小施主身手不凡,老衲一点儿护身本领,怎敢献丑?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其远矣,鲁施主方才一心要杀二位,越小施主以德报怨,老衲想你更不会杀我空明师弟才是。”

这话倒是说到季千里心头去了,想他不只谦逊,还极为通情达理,忙道:“是了,空流师父,你很讲道理。”见流云还在扑蹄,摸着它耳朵:“流云,你先别颠啦,他不是来惹麻烦的。”

流云难得给他几分面子,真消停下来。

“空流师父,你要问什么——诶?”季千里手上吃痛,叫道,“你又咬我做什么?”

见越东风笑,才想起是自己不许他开口,“我说什么来着?”

这话没头没脑,季千里却立刻便明白过来,他必是在说,可不就不得安宁了?

他二人待一起是静好,也不想旁人打扰,只难得有这般好时机,遇着这空流好说话,要杀人的鲁姓老丐也不在,季千里还想努力一把,低声道:“我们今日与他们说清,往后便不必再惹麻烦啦。”

“那你可不许生我的气了。”

“你不再调皮,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慧空瞪他俩一眼,别开头。

空流叹道,“此事说来话长,还是稍作移步,坐下说罢。”

一行众人走不多时,找到家饭铺,那掌柜见来的是群和尚,脸色不甚好看,打发小二将他众人领到无人角落坐下。空流等人早已习惯,正巧不想人听,还要多谢人家。

众人各围方桌或站或坐,独越东风一人事不关己,先唤了桌菜,又在旁倒水布菜,浑然不觉众僧视线。

那空流也不废话,出口便惊人。

片刻后,季千里忘了喝茶,慧觉等人亦都惊掉下巴,“空明师叔未出扬州?!师父何出此言?”

季千里道:“那你怎么不早说?我们更还没去过扬州。”

他听明白了,此事原是郑世允被杀之后,其父郑雍和去书各大派,盼能相助除魔。少林威望积深,最得其仰仗,然那圆慧不欲再出世,顾念其丧子,亦去一信言明,恐其心头难平,派了圆字辈下高僧空明、其小徒孙悟色亲去送信。郑雍和报仇心切,此事约莫也就在他二人去往邑城路上发生,当日二人离郑家后回信返程,至今数日,却都影踪全无。

心道,他们不帮郑雍和对付他,那是好事。见那空流不语,小心翼翼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递在当中,也把他望着。慧空瞪向他:“我师父给你看,你还愣着做什么?”

“我不知他要给我。”

伸手接过,见信封平整,好似精心放置,里头只一张微薄的黄纸,精细莹滑,其上便是“空明仍在扬州”六个字。

话无头无尾,字也中规中矩。

他满心都是空流为何不早说,见人家卖关子,身边的人又在雕花,慧觉等人都眼巴巴望着,便递给他们。

慧觉慧空等人传阅,都面色凝重,慧空站起身来,“装神弄鬼!”

慧觉思忖片刻,“扬州城内我们分明找过,不说我们,这送信的人比丐帮消息还灵通?莫非是郑家听说……”

话音一落,便听雕花的人笑了声。

慧觉隐约不悦,究竟不是慧空,并未发作。

慧空却替他不能忍耐,“魔……越施主,你救了鲁施主不假,但你之罪孽滔天,说你因此便与我空明师叔脱了干系,贫僧不能信服。”

“在下本不介意多杀一两个和尚,不过见人犯蠢,笑一笑也不能了?”

“……你!”

季千里问,“慧觉师父哪里说错了?”

越东风笑看着他,“空明若在扬州,小师父猜他在哪里?”

季千里当然不知。

不过和他向来天马行空,打胡乱猜:“他若真在扬州,这么大个人,怎么谁都找不着?总不是被藏起来了。”

他本想说藏起来了,不知怎么多说了个“被”字,一说完,见越东风一笑,也微一笑,“笑什么?”

“我早说小师父聪明得很,大和尚实在连你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

季千里听他夸自己,便觉受用,那慧空冷哼道:“如此说来,这信倒是为你越施主开脱,哼,那真假更未可知。”

“慧空,休要无礼。”空流沉声道,“嗯,还是老衲从头道来罢。”

“先说这信,那是慧觉一行前脚刚走,便有更夫送来,他道是在屋中忽闻人声,见桌上一片金叶,下头压着此信,他一来受人所托,想赚些银两,二来又见过僧众出寺,因此不曾耽搁了送来。为师见信古怪,但想人找不着,此信也算得线索,禀明圆慧大师下山,决定先去扬州。”

季千里闻得扬州,想他既从郑家出来,必先去郑家问,问道:“那郑老先生怎么说?”

慧空冷笑,“你当我师父与你一般愚——”

话未说完,忽地一定,微张着嘴,眼把他瞪住。

他神貌都与空空大师相似,季千里又忍不住贴近了越东风身边,他问,“他吓到你了?”

季千里点头,又摇头,“我哪里说错了?”

“你哪里说错了?明明是和尚心肠多,怕得罪了郑雍和。”

“不过问他两句,何时走的,往哪个方道去了,临走前又说了什么没有,知就知,不知就不知,有什么好得罪?”

“郑雍和若有小师父的肚量,少林也不必派什么老和尚去解释了。”越东风笑道,“先不帮忙,丢了个和尚却急着去盘问,真当他是软柿子不成?”

“那他也告诉我便是了,瞪人做什么?”

越东风微微笑,“嗯,我也不喜欢他的眼睛。”

他虽不久前才救了老丐一命,但在慧觉等人心中,无非是个杀人魔头罢了,这时听他笑言,都有些警惕。空流摇头,“戒骄戒躁戒嗔,慧空,你修为不够,且少说多听罢。”

稍一拂袖,便把慧空拂转过身子,背对了桌。又望着越东风,“越小施主是聪明人,实不相瞒,空明二人是被赶出郑家的。”

季千里一愣,“赶出来?”

众僧似都知晓,只先前碍于颜面才不好明说,空流嗯一声,“此事乃丐帮施主打听来,人之常情,本也怨不得郑老施主。”

季千里便道,他们不帮他,因此郑雍和生气了,的确怪不得他。

空流只淡淡一提,便道,“越施主既知老衲不曾先到郑府,又可知老衲一入扬州,便先问了何人?”

“老和尚自然只好先去木深书苑。”

“木深书苑?”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季千里与慧觉对视一眼——原来方才是他俩异口同声说来。慧觉面露尴尬,移开目光,看向师父,空流则深深看一眼越东风,“越施主小小年纪,见识却多。”

季、慧皆不解,见他笑,“小师父小小一个就念维摩诘经,难道不知江南佛寺起于金粟,初迎维摩诘经时却历了场大火,全因这纸惹的祸?”

“你何时听过我读维摩诘经?”季千里也笑,拿起那黄纸细看:“你说这是金粟藏经纸?”

他对僧经之事都知悉,那维摩诘与他所修不同,不出家却行沙门律仪,有妻子却修梵行,有眷属却乐远离,处五欲却不贪著,其宣“不二法门”之理,遂成维摩诘经。后为金粟如来。

而那金粟山下书苑代代传这门金粟纸,其以墨着纸深而不透、浅而不浮,百年光阴不减黝泽闻名,起先专誊佛经,后也被贵族墨客买去,其时译者念此佛,闻此金粟山金粟寺金粟纸,初本便送到彼间……

越东风凑来同他一道看,“这书苑自称其为‘佛纸’,可你还没见过,是不是?”

“嗯。上师说,有个小和尚添灯时误点着它,将译出经书烧了精光……好在那位译经大师早早熟记于心,才将它重摹出来。”他又看越东风,“可那也已是千百年前的事了,后摹书再不用它,这纸渐也失传,连上师也不曾见过。”

“有是有的,不过变得一文不值。”

“怎么会?”

“你道它为何不再摹书?世人见它一来便引火,视其不祥,此后便宁愿当柴烧火,也不肯再用这纸著书。”

季千里伸手抚摸,那纸微薄微脆。

“……那是误点了火,也怪不得这纸。不过都不用它,又造下来做什么?”

“是啊,不过世人总要给自己造点儿执念。那书苑主人烧了人家的经,人家不想再要它,也就生了点儿执念。他陪那译经和尚寻山岭,又跟人学梵语,留佛影,为人凿池种莲,又为人建社召人解经,引得许多和尚上下。可惜他想永留于社,却被那和尚嫌了心乱,独不许其入。他便更发誓要再造一门不能再燃的佛纸了。”

季千里听得有趣:“还有这样的事。他也够痴的,被人说了心乱,还执意再造。但不能燃的纸,又怎么可能呢?”

越东风笑了笑,唤小二弄盏油灯来。

“他的书斋生意兴隆,要任性多造一门纸又有什么不能?这人气性还不小,自定了门规,此后旁人若非真心要它,宁可堆积霉烂,也绝不出卖,为保死后始终有人记得,他又令下一个书苑主人不断重造,直到它重写佛经为止。”

慧觉插话道,“那这书苑又与我师叔有何相干?”

他知前面佛经被烧的故事,却没再听闻过这书斋主人的事,听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又像私语闲聊,又像夫子授课,几乎没完没了,既想打断,亦是脱口一问。

只问过后,季越二人都没看他,因油灯来了,越东风拉着季千里手,斜着纸角去沾火苗。

一、二、三……

大概心头跳了七八下,纸角裹上火苗。

“嗯,失败啦。”

越东风吐一口气,火灭。

慧觉:“……”

越东风唇角一扬,“老和尚,这纸比你在时,可耐烧些了?”

空流面上一半苦笑,一半打量,“要纸张不燃,便如江河倒灌,实在有违天道。这位昙大人,越小施主竟知晓此事,老衲实在佩服。”

季千里问:“空流师傅,原来那是你祖上么。”

空流摇头道:“木深书苑向来只传有缘人,并非哪一家所有。这位主人家原出身富贵,负才傲俗,有缘结识,为了这点儿执念方才买下书苑,可惜后来……”说这一声,他叹道,“此事却说来话长,老衲还是先说空明师弟之事罢。”

众人点头,不想听这些陈谷子烂芝麻。

“此人特地请老衲去,老衲说不得只好故地重游。可惜自老衲离书苑后,三十载过去,物是人非,许多人已不识得老衲,书苑而今也与从前不同,那书苑主人流连赌坊,成日只两个书童当值,也不甚上心。金粟纸仍在,规矩却也没了,所取者姓甚名谁,长什么相貌,要拿去烧火添柴,亦是摹写佛经,也是一问三不知。”

“老衲三问过后,已知这趟是徒劳,但犹不肯死心,便又问他二人,可曾见过两个少林僧人从旁路过?南朝四百八十寺,扬州就近,每日过路僧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空明师弟二人都不过寻常相貌,丐帮乃是有心帮找才知,他们又如何能记得?也未指望什么。不想二人虽不曾记得谁取了金粟纸,但听老衲说到一老一少两个僧人,其中一个书童神色有变,露出支吾之态,另一个却一番冷笑,只被那书童扯了衣袖,方才不说。老衲再三追问,才说前些日他当值之时,确有两个这般相貌的和尚,来此化了一碗水喝。”

慧觉喜道,“他们可瞧清师叔去了何处?”

空流苦笑,“他二人说,那二僧来此化了碗水喝,没有多话,便一路往北,说的是要出城。”

“……”

慧觉转瞬皱眉,“一路向北出城,可我们确已找遍周遭路径……”

空流嗯了一声。

季千里插话,“莫非他们骗你?”

见他们都望向他,又道,“……怎么了?”

越东风笑道,“小师父怎么也会怀疑人了。”

“我想他们一个说人在扬州,一个又说已走了,那总有一个在说谎。又听空流师父说那小书童支吾,从前无尘贪玩,骗人后也就是这模样来着……你笑什么?我又说错了?”

他果然笑,“哦,那是他们贪玩也说不准。”

慧觉想他空明师叔既出城,断不可能全无踪迹,又听越东风如此说道,自已信了七八分,“这两个小施主贪玩误事,师父当面便可拆穿他们。”

空流摇头。

“老衲当时见二人神态,亦怕书童顽皮,起了戏弄之心,便望着那先时有些胆小的书童,说我空明师弟走时右脸颊上一块大疤,是我二人分别之时所伤,不知而今可好了些?”

众小僧面面相觑,都不知空明脸上何时多了一块大疤,慧觉稍微一愣,“师父是试探他二人?”

空流嗯了一声,“这小书童果真一愣,怔怔问了句,什么大疤?可不等他说完,那另一个小施主却发了怒,说老和尚试探什么?那老和尚脸上干净得很,只手掌上一块乌斑,像是不会好了!这小书童好生聪明,又对老衲好生不满,不由分说将我赶出书苑,临行时一顿冷言冷语,说和尚这般疑神疑鬼、贪婪无度,也是平生少见!再不多说,转身便进了门。”

“老衲疑神疑鬼在先,颇感歉疚,但却不知这贪婪无度从何说起?就此出了书苑,一路上苦思送信之人究竟是谁?他既用纸请老衲来,必是此间有些线索,可这线索又断,又该如何是好?百思不得其解。说不得只好去郑施主府上惹他恼怒了。但走不远,却听有人在叫‘老和尚,老和尚’,原来是那位胆怯的小施主,一路喊着追赶来。

“老衲心头一喜,问他可知二人下落?他面红耳赤,摇头说他们并未撒谎。那老衲可不知他叫我做甚,他又支吾半晌,忽将一粒珍珠郑重递来,说他是事后才捡了这粒珍珠,并非存心偷盗,而今物归原主,请老衲莫再来,也莫告诉他那位小玩伴,他捡了老和尚的珍珠玩。”

季千里看他一眼。

慧觉一动,“师父……”

空流示意他稍安。

“出家人常化缘为生,银钱傍身已是少见,何来这般贵重珍珠?老衲顿生疑窦,连问几句,那小书童原先也不肯说,看老衲实在心急,方才道出,原来当日二人来书苑化了碗水喝,起身离去动作太大,蓦地哗啦啦一阵响动,从袖中掉出许多珍珠来。他二人见珍珠洒落,慌手慌脚捡了半日,两位小书童要帮他寻找,空明倒发了通火,不许他们插手,临走时又非说少了一颗。将他们浑身都一通搜罗,确不能寻见,被悟色一劝,方才匆匆离去。”

慧觉脸色愈加难看。

空流续道,“两个书童都好生恼火,终究年幼,时日一久,只将他当作一个晦气和尚,并未放在心上。不想过得几日,另一个书童值日扫尘,却在案下发现一粒遗落珍珠。他帮捡时不曾动什么歪念,这时见和尚无影,又觉那珍珠莹白小巧,十分漂亮,生了喜爱之心,又怕他那小玩伴给他丢开,便连他也不曾告诉,偷偷藏了下来。待见老衲来问,还以为是我师弟得知此事,派人来要回,虽有些不舍,究竟是他人之物,也怕被他那玩伴得知低看他,才追来交还老衲。”

慧觉早忍耐不住,这时见师父住口,道,“师叔怀有珍珠已不可信,他老人家为人宽宏,更怎会对两个幼童恶语相向?这书童所言漏洞百出,必打诳语,这送信施主更可恶至极,绕这般大个圈子,竟要编排高僧贪财,败坏出家人名声。”

先时在邑城寻找空明,便有人以妓院等羞辱僧人,众僧都不由得愤怒,但见空流又摇了摇头,微露踌躇,似不知该不该说。

添剧情……没大纲会一边写一边改,可以完了再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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