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千秋

非金非玉,非木非石,正十六颗。

季千里戴它有些松垮垮的,在他腕上却似十分合适,想起他也把那串假的戴了许久,山神庙那日它却自己坏了……

另一只手又盖上来,“想到你师父了?”

他点头,知他也听见空流所言,“小照。”

“嗯?”

“你说,上师会是谁杀的?”

身后默了一瞬,季千里也知这般问来压根儿无从说起,正想开口,听他问道,“小师父想报仇?”

“……报仇?”季千里低头看自己的手,一只残废,一只杀几条鱼也难安,“我报不了仇。”

越东风嗯一声,“你若当真想,我可以……”

“不要,”他这才忙道,“我怎会想让你去为我杀人?”

“我只是想不到谁会杀他……不该有人想杀他的……”

他对空流说的都是真话,信与不信都是他的事,他和这人之间也只是他们的事,全都和旁人无关。

只他实在想不出谁会杀害他老人家……谁会杀害这样一个宽宏多智、无关利害的佛陀使者?

这人必无一分善恶之心,必已全然堕入了魔道,当然不是温良礼,也不是宇文承都……他又看着越东风,更不会是他。

他知他杀过僧人,灭过寺,念及那时日,大概猜到是为什么。

他最想知道的事,他都告诉他了,他不想再让他想那些不高兴的事,何况即便是那时,他也不曾伤害上师。

当时他老人家在他屋子里,究竟还见到了谁?

“你离开时,有没有看到别人进去?”

“没有。”

他迟疑着,又想起一事,“你是不是还说过,我们回去时,他还……”

“是啊。”

“那他……”

“嗯,他看到我们了。”

季千里一下抓住那串珠子。

“……那他,他可有说什么?”

越东风由他抓着,想了想,“他只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连罪过也不曾说。”

也许他猜到了!

就在一瞬间,季千里冒出这个念头。

他想起来,回寺那些日他心灰意冷,他老人家曾连问他六七日,可有未解之处,可有未尽之言,当时无心思想……也许,也许他老人家早就看出什么,是在等他主动开口。

剃度那夜当也如斯。

他的确想过,醒来便对他吐露忏悔,谁知连那时也已太晚……

“别愁了。”

身后那道声音很让人宽心,“你实在想知道,以后我陪你去找,好不好?”

季千里心里一暖,握住他手,缓缓道,“以后再说罢。”

他终究不同以往了,他知道这个人很顺着自己,他很聪明,他若愿意去找,说不定也能找见,可他也怕让他继续卷入这些事会没完没了。

譬如这背后送信的,一看就是冲他们来,还好空流谨慎,没着了人家的道,那个郑雍和也……

“千里。”越东风唤他一声,口吻几乎有几分郑重。

他回头看他,“嗯?”

“苏兄挨了这会儿打,够不够了?”

“……什么够不够?”

他听他问得古怪,四下环顾,险些以为人就在周围。

“唔,我虽不同他好,但凤吟兄性如烈火,再多打一会儿,他恐怕经不住。”

“…………………………”

季千里面色大变,“哎呀,哎呀!”

“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小照,你怎么不早说呀!”

越东风头一回约莫听出丝责备来,怪道,“早说什么?”

“当然是那位江凤吟老先生也去了扬州!”

“哪里没说?”

“哪里说了?”

“一来他邀我到扬州喝酒,那般大声,小师父当然听见了,二来小师父自己方才说了,江家一大家子全都去了,三来,我说有人大概要帮你出气,小师父也问了江老先生不好欺负你妹妹,是不是就要打苏兄?”他有条有理,“我看小师父气定神闲,道你还是不喜苏兄,多少想让他挨一会儿打,我同你好,自然要依着你。”

“哎呀,误会太大啦,我怎会想让他挨打?”季千里提声辩解,“我是根本忘了江凤吟江老先生,还当你说的是江恒江老先生,看你不急,以为你玩笑来着。”

“哪里,你只叫过凤吟兄江老先生,江家如今也数他最老,当然他才是江老先生。”

“……”

季千里说不过他,“好,好,好,不管他们哪个是,他看起来和他弟弟可不一样,不像会顾忌颜面。”

直拍马头,催流云快走。

越东风便又安慰他。

也没多一会儿,人总之是在那里不会乱走;江凤吟他们虽难追上,不过季姑娘那点儿功夫大可忽略不计,按理他不会打她,因此才是苏溪年吃点儿亏。

道理听来如此,季千里一颗心却难安,恨不得流云再长出对翅膀来。

此后除食寝不可少,是半点儿也不敢耽搁。

他既牵挂妹妹,也不再只顾二人山中一日,茶饭间张眼开耳,想多听些消息。

江湖中人流不断,消息亦你来我往,每隔几日,狭路相逢、杀人偿命之事层出不穷,然说最多的还是魔头。

要说魔头还活着,当有人出来振臂一呼,齐齐伐魔,不过近来之事却让人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先是空明不见,少林居然没怪到他头上,听人猜疑还要解释几句,后是圆慧大师和长虚道长约有一聚,有人听道长曾叹魔头天资难见,以为有点儿长他人志气。

而魔头呢,出来这些日,非但没杀人,居然还把丐帮鲁长老给救了,气得他老人家一听此人便咬牙切齿,恨不能死在那里。

那江南几大家还要古怪,什么江家、苏家都丢了东西,散得到处在找,花家、燕家一向不爱出来,越掌门不巧前些日出了远门,而断了后的郑家找不到帮手,干脆窝在家里了,一路过门口阴惨惨的,听说前些日也遭了贼。

有人疑心空明死在了郑家,被僧人听闻,却又来说郑雍和大义,断不能干出这样的事。

总之,讨伐之事无人主持,江湖中风浪不起,群雄便是一盘散沙,只好便宜魔头逍遥些时。

至于季平沙,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官家少女,离了魔头和苏江两家,压根儿没人管她死活,偶有人提起,也无非是当日之事。

那事经流言添油加醋,说苏小庄主不过风流,说江月茹还道痴心,说两家长辈更是大度,说起这个半道横插一脚的少女,却只剩不自量力、不识好歹,更有甚者,还揣测人家“一个少女心却够狠,若非武功不济,当日就要杀人也未可知”。

季千里一听闻“伐魔”和季平沙的事,又惊又恼,总忍不住和人争辩,然此举颇惹祸上身——他二人论嘴上功夫各有千秋,他实话实说,还只堵得人无话可说,而越东风听他说话,总忍不住要插嘴,却有本事教人恼羞成怒。

那江湖中人脾气又不好,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一动手,更教人猜疑、识破二人身份,每到最后,都落得逃跑。

如此几回下来,无非是浪费唇舌,也耽误行路,他只好少说多听。

越东风要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又说他说得对,又说他声音比人家好听,又说倘若落得话都不能说,那也太委屈了……这也能惹出更大乱子,季千里也要他少说几句。

数日赶路,他终于察觉扬州仿佛漩涡:空明、少林连着郑家,平沙、苏溪年连着江家,除了他俩,隐约还觉得一路上人也在变多……

越东风闻言一笑,“我说了,扬州是个等人的好地方,从哪里去也都方便。”

季千里和他朝夕相伴,不时问上几句,也就听说有句“江边苏梅花、郑林方归燕”,除一个梅家在西蜀,一个归家在苗疆,一个林家在岭南,别的或就在扬州,或常州临安,或淮北皋城,来往都甚是方便。

其中花家、燕家、方家他都见过,前二者彼此是表亲,均深居简出,那方家则是金陵苍霞派方兆海,如今的越兴海……

他第一回听到此处便沉默下来。

“小照,别的人我们都不管,就把平沙带走,好不好?”

正如不提上师之事,越家事他们也好似不再记得。

他曾亲眼见方兆海将他们追到崖边,非要把他从他这里抢走,比之圆慧,似乎还要不祥,若非此次为了季平沙,绝不可能去找晦气。幸好听说他跑到岭南找蛇去了。

他又想起空流的话,心思一动:越家之事,除他二人知晓,那便只剩越……

“别的人当然不管,有件事儿可不能不管。”越东风道。

“你说苏大夫?”他倒是听说他到了扬州,不过身边除侍女没别人,说明还没挨打,嗯一声道,“他跟你很好,那也不能不管他。”

越东风忽然重捏一下他手,“傻子,我们为什么来的来着,这也能忘?”

季千里更早把此事抛到九霄云外,想这么多事,哪里还管它?

大叹,“也不知究竟被谁偷了,一桩桩来好了。你千万不要跟人打架受伤。”

越东风笑了声。

“好啊,我看它也不是拿来招我们的……”

他说什么季千里都会细想细答,但逢此时、此事在他心中排末等,又怕他追问平沙和他哪个要紧,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这般终于离扬州不过三两日脚程,这日,二人出客栈行至午时,一路渐荒芜,不见村店歇脚,虽饥饿,也只好继续向前。

走了些时,天公犹不作美,竟滴嗒嗒下起雨来。他二人向来轻装简行,自未带过雨具,见那雨愈下愈大,好半天没有停势,又紧赶一程。

且喜两炷香.功夫后,转过一处山弯,现出一间破落凉亭,看样子被雨困住的人不少,嗡嗡挤得一团,两人也顾不得了,匆匆过去躲避。

就这片刻二人已都淋成落汤鸡,晚秋大雨令空气骤冷,一下马,季千里便打了个喷嚏。

越东风拨开他额前湿发,叹道,“我说什么来着。”

季千里望他一眼。

天亮时他把人叫醒,这人望一眼天,便跟没还魂似的,将眼一闭,埋在他颈窝不肯动。

咕哝什么今日定下要大雨,什么“听风听雨小窗眠”,睡觉正好,又是什么苏溪年活该,挨打也就挨了,又是什么人在那里,总要等他们……

他看他许久不曾睡过懒觉,为此学小孩子耍赖,实在有些舍不得。可也没有法子,强说不过看起来阴阴的,不一定落下来,又答应改日他要睡多久睡多久,这几日还是先赶路。

这人倒也起,不过就是否要下雨一事又道,你不信,流云最烦下雨,能未卜先知。

季千里出门时是见它恹恹地,装看不见,没想果真下了。

这雨还一下便这般大,豆大雨点不断溅进凉亭,把本就湿透的裤脚又打湿,来路去路雾蒙蒙一片,不断有赶路人奔逃进来,便穿了蓑衣戴了斗笠,也比他们好不到哪儿去。

听得旁人骂这亭名儿晦气,叫什么不好,叫个“茫然亭”——现在被困得走不能走,果真不就茫然?

他一笑,左右也出不去了,且喜是跟这个人在一起,也拨他头发,“头一回见你这么狼狈,你怨我了是不是。”

“什么怨你,看你折腾成这样,舍不得罢了。”越东风握住他手,忽地笑了笑,“怎么是头一回。”

季千里被他一握,掌心便有热意源源涌来,好似沿着四肢百骸流过,由内烘烤着身子,十分舒坦。闻言看他打湿的眉眼,一下想到那时庙里,心头也跟着一热。

“小照,你发现没有?”

越东风莞尔。

“好几回见你,总在下雨?”

“是我要说的话——”季千里喜道,“你也发现啦!”

“不是也发现,是也记得。”

季千里忍不住笑。

这世上有千般发现,发现是转瞬惊喜,而记得是感同身受。

“那春雨、雷雨、晚秋雨,小师父最喜欢哪场?”

他又认真想了想。

论清白是春雨夜,至清新明朗,没有半分逾越,他抱他也是顺手帮人。

论甘美是此时,再是淋得满身风雨,彼此心意相通,毫无负担。

而那夏雨尽是纠结,满腔苦闷绝望,可……他见那双桃花眼望着他,脸微一红。

越东风挠着他手掌心,贴近笑道,“原来是夏天?”

——却是今时不同往日,想来竟是那场雨最酣畅淋漓。

季千里点头,“其实我都喜欢。不过……”

越东风故意问,“不过什么?”

他似知他不想要别人听见,俯身把耳朵贴了过来,季千里笑,“等见了苏大夫,我们求他……”

“轰隆”一声。

一道惊雷把他声音切断。

“轰——”

霹雳再次从挤满了声的凉亭上方掠过,亭边一棵小树应声而倒。

那倒地声好似在脑中炸开。

他瞪大眼。

满脸欣喜都作惊恐。

“……他、他们说什么?”

“没事,”越东风拍了拍他的手,仍如方才说雨一般,轻声重复,“他们说,江月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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