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千里点头,“他是一直念着要治,因此我们才先到了邑城。”
“原来如此,难怪先听说你们要去泰安,却莫名转道邑城……”苏溪年一下便明白过来,斟酌着道,“不过从邑城过来山路水路曲折……看来你们是那时便决意要来扬州,方能在今日赶到?”
季千里又点头,“我想先找平沙,他说平沙会听到我们活着的消息,会留在扬州等我,又说扬州人很多,又说有人会告诉她,谁知道……”
想那时多亏听了他的,否则真去了泰安,才是真长出翅膀也无法赶上,勾出许多后怕。
转看妹妹之时,手臂已先一凉。季平沙捋开他衣袖,一见半截软白手腕,其上腕骨生生错位,啊地颤声,“二哥,你、你的手……真的断啦!”
季千里不想她伤心,“不碍事的,一点儿知觉也没了。”
“怎会一点儿知觉也没,怎会不碍事……要是娘知道……”季平沙几乎又落下眼泪,蓦地转向郑雍和,“治手的灵玉膏就在他手里!”
“……灵玉膏?”
季千里愕然——他最不关心就是灵玉膏!
他也不傻,也望向郑雍和,“……灵玉膏在你手里?那位琅邪公子说被人偷走了,就是你偷的?你——哎呀,他怎么这时候还惦记着灵玉膏!”
倒是一念几转,又想到外面那人身上了。众人不知琅邪是什么人物,闻言还不作声,季平沙却激动之至,“哎呀,哎呀,绕了半天原来就是灵玉膏!就是姓郑的偷了!”
她为此吃足了苦头,又急又气,“飘香楼里他刻意说给我听,好让我来拿,再把我关起来,引江月茹他们来,想让她杀了我!”
季千里如遭雷劈,“平沙,你是为了我来偷灵玉膏?!”
“是啊,我刚听说二哥你活着,便听见你手断了,只有它能治……”
“你胆子也太大了,你怎么敢跑到这里来!”
季千里从未对她大声说过话,想这一切竟因己而起,差点儿把亲妹妹害死,情不自禁提声道,“我们要是来晚了怎么办!”
苏溪年插话,“季公子……”
“我为什么不敢来,”季平沙却先道,“那本就是你的东西!”
季千里看她一身伤还要凶霸霸的,愈加恼火,“那不是我的东西,它更不值得你这样受苦!你太傻了,以后不许干这样的事!”
季平沙被谁教训都要争锋相对,唯独被哥哥呵斥,满腔都是委屈,“我只剩你一个亲人,就是要我为你去死我也愿意,为什么不干?”
“你……”
这话说得犹如天经地义,就是再凶她百遍、千遍怕也不会改变,季千里心疼是真,心中触动也是真,叹道,“不只剩我一个,无尘也还活着。”
“什么?!”季平沙大惊,“他还活着……真的?真的?”
“是真的,我见过他了……”
季千里不知该如何说他性情大变,稍一犹豫,季平沙眼泪已夺眶而出,“好,好,以后再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她不想在众人面前流泪,尤其是还有个郑雍和瞧着。便不多问,一抹泪立刻斗志十足,“姓郑的,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你还说人家打算盘,分明是你一环连一环,没有你,江月茹会死?你还不快把灵玉膏交出来!”
“说半天,原来是要说你这小贼来偷的灵玉膏……”郑雍和冷眼看半天,对此只冷笑两声,“那是老夫机缘得来,不过就算要我去偷,老夫也不在乎!”
季平沙不料他全不反驳,心头已是大怒,又听他声一沉,“丫头,老夫曾答应你,等你走时就送给你,如今说话算话,你敢来取么?”
倘若眼神能杀人,这一老一少今日已将双方杀死了千百遍。那季平沙好大的胆子,闻言就地抄起一柄长剑,竟就奔去。
季千里一下魂都吓丢,死拽着人,“平沙,你干什么!”
但她盛怒之中,竟反把他这一只手力道拽得也跟去,更骇得苏溪年连声大喝,“平儿,回来,你回来!你不是他对手!他刻意激你,你要连累你二哥一起送死么?”
季平沙自个儿是不怕死的,唯独怕在乎的人死,见郑雍和虎视眈眈,盯的却是自己身侧,一瞬犹疑,郑雍和身子微倾,不屑笑道,“你还是不敢来!”
她当即扭头,“二哥,你别跟着我,等我取它来治你的手!”
“不行!”季千里死拉住她手,“郑世允因我而死,他才恨到了你的头上,怎么可能给你?”
“那我便杀了他抢来。”
“胡说,我断手本是应得,那也不是被他所伤,灵玉膏既已是他的,他愿给便给,他若不愿,怎能杀人去夺?”
“那不是他的,是他偷的!他就是为了害我们!”季平沙瞪眼,“更不是二哥应得,只恨宇文承都死得太早!”
一瞬间,季千里为妹妹的眼神心惊。心道,她虽不似无尘恨我,但如今见过生死屈辱,也和这些江湖中人一般喊打喊杀了。那都是我之过。她能否抢到且不说,即便真杀了人夺来,她这一生也不会再快活。
手下愈不放松,声却越发轻了,“平沙,二哥知道你是为了我,可什么手都不及你要紧,二哥好不容易见到你,已是万般庆幸,你又要让二哥担心么?他叫不要我们靠近他,他就是想让你生气,故意要你过去。”
他看一眼郑雍和,那老眼中的恨意简直一刻不歇,又去松她握剑的手,“你听话,你要是真杀了人,那也再也说不清了。你看他们怎么冤枉越公子?你信我,杀人滋味也绝不好受的。”
季平沙虽无江凤吟武功,却有一般脾性,今日若只她一人在此,即便不是人家对手,怕也早杀了过去,但这时一来顾及哥哥,二来不知被他哪句话触动,一身刺收了七八分。
季千里察觉她松动,暗松口气,趁机把剑丢开,又拉着她便往斜边走。
且幸他二人先到窗边,这拖拽间和郑雍和还隔着三丈有余,如今越走越远,后者见状错牙不已,正要再开口,一个近声又道,“不错。”
二人低眼一看,却是那红衣裳矮子边如山。
他听越东风当众说他结巴,脸色难看至极,呼哧呼哧喘了半晌,却也平息着说了两个字。
不知是说谁、哪句不错,兄妹俩把他一望,都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忽然,季平沙直勾勾望着他身边,握着哥哥的手颤了一下。季千里随她目光看去,也撞见一道幽幽目光。
那眼皮很深,精光中透出疲态,与他一对视,浓眉下瞳孔紧缩,似在尽力忍耐。他心头几转,“……你是阿圆的爷爷?”
江恒不料他提那牵动肚肠的小孙女儿,一个没防备,冷眼中露了丝破绽,“不错,你在哪里见的她?”
“在茶铺外,”季千里笑了笑,“她跑到树上摘果子,险些掉了下来,越公子救了她。”
“……”江恒微眯起眼。
郑雍和当即呵地一声!
“难怪你要去人家那里了!原来魔头早打好算盘,一路尽施恩惠,先救苏家独子,又救江家小孙女儿……听说他还救了丐帮长老——果真是魔头,知这几大家了不得,那少林空明失踪多日,他是不是也救了,去讨得圆慧开心?”
少林无人,苏江及几个丐帮之人本都盘地打坐,当即都横他一眼。但他看兄妹俩不再近,眼中恨意不减反增,那几眼也还敌不过。
“郑雍和,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个破衫花子忍不住道,“魔头救了鲁长老不假,跟我丐帮有仇更是千真万确,他来我们不也照样去杀了?!谁还对他感恩戴德不成?”
想早先还赞他识大局,一提魔头他也是敌我不分,白瞎越掌门教他一番至理名言!郑雍和正冷笑,季千里却一听他提及越东风便摇头,“他是救了很多人,但不是要你们感恩戴德。”
想起他救了许多人,又忍不住微微笑。
那叫花本也不是为了称赞他,斥道,“你还当真?叫花子必杀他!”
“不错!不错!”
季千里本也不是为他们笑,又最听不得人家要杀他,笑意又敛去,“若不让人当真,你又何必说来?他答应我不惹事,你们若不听我们就走了,好在你们这时也动不了,我们很快走掉,你们也不要来招惹我们。”
“……”
他既无越东风出手即伤人的能耐,看来也没有季平沙置之死地的勇气,是个江湖中人最瞧不起的逃兵。可恨这逃兵一下扎了满屋人心窝子。
数人声粗气重,头顶白气丝丝冒出。
季千里和他们本就没什么好说,无奈这会儿还要等人,见众人一股戾气,又想那空流说什么他日,恰好此间人多,索性声明道,“至于空明师父,我们不曾见过,空流师父疑心过我们了,说了半天还是不知人在哪儿,但他已信我们跟他无关。他还说一码归一码,别受了人家挑拨……”
又偏头看一眼郑雍和。心道,这话是他说的,因此当日空流说他大度,今日见来却还是他说得对……这人竟从灵玉膏便算计上了。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正想问出来,已有人忍不住道,“空流师傅说什么由得你来说么?他们的话我们信,你的话……你急着撇清,还说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做贼心虚!”
又是那乔五。此人虽坐于地,气势却汹汹,季平沙火气一飙,季千里道,“我没有急着撇清,只是如实告诉你们。你们信就信,不信就算了。我没有做过贼,对你们也从不心虚。”
“你!”
季平沙扑哧一笑,“我二哥从不撒谎!不像你们,空长一个脑袋,光一张嘴会含血喷人!”
她终究还是个小孩儿,一见二哥能让人哑口,大为快乐,嘴里也不饶人。把人家先前对她的一点儿怜悯笑得烟消云散。
“臭丫头,你自己杀人还没扯清,还怪别人冤枉你么!”
“我怕什……”
“无关。今日。”边如山摇头。
他的确只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不过内力沉着,一字一字都清清楚楚传至每个人耳中,越兴海点头道,“越某看也是,这些事说来未免话长。眼下难得无人碍事,还是先把月茹姑娘之事弄清,江盟主,以你之见如何?”
江恒这才嗯一声,沉声道,“还评什么?我看很清楚了。”
季平沙一乐过后,见他目光又有些发毛,“你看什么?你看姓郑的才是真!”
江恒鼻腔一重,根本不去理郑雍和。
他是小瞧此人了。
也知他想趁魔头不在,先激兄妹二人过去杀了,好把这算盘打下去。但见季平沙拉着哥哥想退,冷笑道,“他这些卑鄙行径的确大出老夫所料,可刚才说得很清楚了,他就是有心杀茹儿,却如何做到?——当时屋里只有你们三个,不只边门主、越掌门这样说,连你俩也一样!那他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杀死茹儿?他又为什么还能让苏溪年去刺她一剑?难道他是会变化之术、能蛊惑人心的妖怪不成?”
季千里啊一声,“苏大夫真刺了江家姑娘?为什么?”
苏溪年没有作声。这正是季平沙再也想不明白的事,“他是……他……”
先前苏溪年一去便打她、冤枉她,她恨得咬牙切齿,就算自己要死,也要拉着他一起死。但生死间他又放她、被打断腿,又承认自己刺了江月茹,她又不想跟旁人一起去冤枉他。
可恨这事儿是真的!
季千里还把她看着,“平沙,怎么了?”
众人早道他卖傻,终于忍不住喝道,“你又不是聋子,没听他说怕这臭丫头被人冤枉,要还她一个清白!”
季千里道,“我是不是聋子,只刚才看他去了,没听你们说话。”
他一提越东风,不自禁把眼望窗外,心头忽然一滞:怎么好似没动静了?数人却道,这小子刚羞辱我们受伤倒地,现又威胁我们魔头在外,要我们住嘴,老子若再由着他羞辱,岂非教人笑话?
纷纷道,“你看什么?你以为有魔头就能扭曲作直?”
“他奶奶的,难道我们还怕他威胁?!”
“杀了老子也要说!”
“你们想说就说,我也想看他就看,不关你们的事。他不会杀你们,你们来来回回说这些也没意思,还不如好生养伤,省些力气。”
“……”
“他奶奶的,要你管!老子偏要说!”
季千里不理他们,见妹妹又是着急,又是恼怒,甚是为难模样,安慰道,“平沙,你不好说是不是?嗯,那以后你再告诉二哥,反正有些话一张嘴也扯不清。”
“……季公子,我是阿圆的爷爷不假,也是茹儿的爹爹。”江恒自下而上望着他,目中射出寒意,“你们就算救了她,她日后给你供牌就是,可一码归一码,你看你现在带不带得走她?”
这话……
季千里又将季平沙挡在身后。季平沙反将他一拦,“你威胁我二哥做什么?姓郑的诡计多端,你也把他绑起来问不就知道了?我说了江月茹那日怪得很,我本要走,是她硬把我留下!我是反手割了她一剑,可她一下就把剑夺走了,反剪了我的手!我根本就,就……”
她不知怎么更生气了,“后来我推她一掌,她是故意倒下去——恐怕是姓郑的给她下了毒,是了,你搜!他原本也给我——”
“你还要说中毒!你问苏家人,她若当真中了毒,难道他们是吃干饭的?”
边如山道,“无毒。”
季平沙怨恨他一眼,却又无从辩解。
苏无是一生不知经手多少奇毒怪病,有毒焉能逃过他双眼?
当日他一来,便已认定月茹并非中毒身亡,身上唯一一个致命伤便是胸前剑罢了,若非二人互相指认,说不清那剑出自谁手,怎会要个公道?
再心有不甘,一时也想不出反驳来,只凭一股直觉,始终认定凶手另有其人,“……那便是别的缘故,总之你要……”
“够了。”江恒长出一口气,“老夫先没杀你们,自以为仁至义尽……你哥哥说得也对,来来回回说这些没意思。边门主,今日这其中总要死一个,是不是?至少有一个……”
边如山沉吟片刻。
指指季平沙,摇了摇头,又指着苏溪年,叹了一声。
亦不看郑雍和一眼。
季平沙恼道,“你什么意思?指来指去的,说了不是我们!说话啊你,你哑巴了!”
边如山一怒,宽袖扫过,“快走!”
霎时疾风扑面,兄妹二人如被无形大手齐推,连着倒退数丈。
一出门外,将将站稳,“砰”地一声,那门便从内合上!
“……”
郑雍和怒道,“她脱不了干系,你不趁机杀她,还放了他们!”
“住嘴!”江恒道,“你的账老夫自会跟你一笔笔算!”
兄妹俩对视一眼,那声音猛地一沉,“苏溪年,别的事不必再来回说了罢?那丫头拼了条命回来,大概杀人的真不是她,是也不是?”
另一个声音道,“是。”
“你的确捅穿了茹儿的心口,是也不是?”
那声一颤,“……是。”
“你知道,那一剑是会要她的命的。”
“……是。”
“你要别人评理,是明知魔头听见会来,故意拖延时辰,让他来杀我们,是也不是?”
“老贼!”
那声沉默良久。
“……侄儿是想要公道,也是想等越兄来救平儿,但绝不会看着越兄杀大伙儿……侄儿想他也不会如此。她现在走了,那便够了。”
“好,好,你还信他。”那声连笑两下,凄厉苍凉,“你看看茹儿,看看今日死的武林同道,你可无辜?”
这次只默了片刻,“他们为维护侄儿而死……侄儿最不无辜。”
“嗯,你爹说你若杀了茹儿,就要亲手杀你,可我可怜他,你自己选罢!”
季平沙这才浑身一颤,扑到门边,“喂,你让他选什么!”
那门如被从内焊住,竟纹丝不动。她这才大感不妙,砸门喊道,“开门!开门!姓江的,你就这样急着杀人?那也不该问他,是该找姓郑的!开门!”
见没人理会,她大喊道,“姓苏的,你给我开门,你不是很能说,怎么一到此事便由人欺负?你这样不明不白,姓郑的心头偷笑呢!你又要说为了我吗——什么叫怕我受冤枉,我没有杀她呀!我真的只是推了她一把!你还是不信我,我不领你的情!你开门!”
连砸数下,屋里却出奇安静,衬得一道剑出鞘声清脆至极,接着铁剑坠地,在石面两轮弹跳,又撞出了两记回音。
里头终于传来一声苦笑,“傻丫头,你没杀茹儿,我是信你的……我一开始就知道……”
季平沙一愣,愈加推拉着门,“那……那……那你怎么非要去刺她一剑!你一开始说信我,我就是死也不会说你刺了她!你快给我开门!”
“我实在对不起茹儿……”
“这些话也不必再说!”江恒厉声道。
他们听到有人握住了剑。
“喂,喂……”季平沙见他们油盐不进,越急越气,用力踢门,恨不得破门砸开,“苏溪年,你这样我以后也不会理你!”
这时却有人忽然拉着她跑,回头一看,竟是季千里。
“二哥?你别拉我走!”
“平沙,他们不会理我们了,你忘了越公子?他大概没有听见,我们去告诉他,他不会看苏大夫去死的!”
季平沙一瞬喜道,“是!”
兄妹俩匆匆跃下台阶,拐过墙角,季平沙还嫌慢,喊道,“喂,你,你快去救救他!”
但真要拿剑抹脖子,何其快哉?
刚一踏入院,那剑又已撞地一响。
那似乎是从谁手里无力脱落了,一瞬间屋里静若坟墓。
季平沙僵在当场,怔怔道,“……他死了!”
季千里也呆呆望着院里,“……他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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