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千里下意识把季平沙拉住。他看别人全都动弹不得,心头稍安,但见江凤吟还能动弹,心却又提了起来,只预备着随时逃跑。
季平沙扭头看他一眼,越东风屈指挠了挠他手心。
“正什么道,”半晌,江凤吟方道,“老子也不是个好人……”
他挠着乱发,困惑得紧,“可你小子没事杀爹做什么,这他娘可不是个好习惯……”
立刻有人斥道,“什么好习惯坏习惯!杀父弑母十恶不赦,根本不是人!”
他又似和侄女儿说话时那般,朝他一瞪眼,“老子说话你插什么嘴?”
“你……”
“罢了,罢了,又不是老子的爹娘娃儿,老子操这些心做什么?”江凤吟看越东风并无替他解惑之意,挠了两下又问,“可不对呀兄弟,老子既看得起你,自也知你小子不是脓包,可你老子更不是脓包,当年那须弥十二式老子才破得五式呢!可老子遇见你时,你还不是老子对手啊!你怎么能杀他呀?你武功跟他也不像……”
季千里又忍不住一动,忽听慢叹,“师父的武功,小师弟早已废了……如今一路心法,一招一式,都是他自个儿参悟来。江兄,你遇他时,想必他方从头来过,你说我等是不是惭愧得要死。”
是越兴海!
季千里一见他,心里更大敲警钟。
然这话超出他所知,便只防备地望着人。
江凤吟却哈地一声,喜道,“从头来过!那你小子更不错啊,难怪老子当时跟你拆几招,就想收你做徒弟。你倒没说错,老子当不了你师父,还是只能做兄弟,嗯,你老子也是技不如人!”
群雄却都大惊。
那阴尸之夜后,有人曾为争越东风与越家父子哪个厉害大打出手,后得知他便是越汇,一句杀父弑母,又见他能与三僧二道相对,难免有人猜他是夺了父亲武功。
然他……若要夺他武功,必要在他之上才行,怎么他原来也没那般能耐?又或他当日使了什么阴谋诡计?然他……何以又要废了越无涯的武功?是了,阴尸也曾说他和他父亲武功并不同路……
可他若当真才练得十来年,那他……
江恒忽道,“……他受过伤,并非杀不死。”
“你……”季千里再忍不住,嘴刚张开,江凤吟嗤地一下,“那也不是被你个脓包杀死!”
“你……!”
季千里感激地看他一眼。江恒却不愧是盟主,一句话已鼓舞众人斗志,纷纷点头,“不错,我们杀不死又怎么!大伙儿齐心协力,总有杀死时候!”
“什么技不如人,那是他亲爹!”
“骨血之恩都能忘,还是人么!”
“江凤吟,你今日杀了他是替天行道,且跟我们联手……”
江凤吟是想打,那也不能被别人叽里哇啦催来,“住嘴!他娘的,老子替哪个天行道,江轻侯要活着,老子也该把他杀了!”
“……”
江恒怒道,“江凤吟!你敢对父亲不敬!”
江凤吟这话当然不过过过嘴瘾,他生性暴狂,更见不得他老子,却也从未动过弑父之念。
见越东风事不关己站在一旁,又道,“哼,别的事老子也不管了,不过越兄弟,你先说清楚,你方才打我茹儿的棺材,是要跟老子切磋武功,还是要救这小贱人?”
众人一万个没料到二人有交情,心中不满又不安:这疯子见了魔头,不只要罢了正道,连私仇也商量起来了——那切磋武功点到为止,救贱人却是仇人,魔头若诡计说只为切磋武功,难道此人便要弃侄女儿不顾,与他切磋去了?真他奶奶的!
“江凤吟,你没听贱人叫那小子二哥?魔头自是来救贱人!”
“月茹姑娘尸骨未寒,你难道……”
“你们还多嘴?!”
江凤吟把人瞪得收声,肃色道,“越兄弟,你救过老子一回,别人她爱杀就杀了,茹儿不行!”
这下连江恒都一惊,原来他救过江凤吟!
难怪江凤吟这样的人肯跟他称兄道弟,竟退让起来。
只不知那是什么危急时候,他都需人去救?他不是说魔头当时并非他对手?
真有那般大战,江湖中却怎么也从无人听过?
“举手之劳,凤吟兄何必客气。”越东风不知怎么一笑,“小弟说过,无缘无故同你打架,小师父要生气的,不过要说我为什么来……”
“哈哈,你不对老子撒谎,那还当老子是兄弟!”江凤吟却是喜怒形色,闻前半句便是一喜,后半句便一竖眉,“不过什么!管他生不生气,你是决意要跟老子作对!”
越东风倒是有商有量的口气,“跟凤吟兄作对是果不假,跟你作对之因,那却是郑老爷子的意思。至于他背后……”
他瞥一眼越兴海,“方兄,你这一个月够忙的。”
目光又转向边如山,叹道,“边铁面,你虽只有一知半解的公道,好歹留了季姑娘一命,也算将功抵过了。”
边如山正运气,舌头也不利索,“你”字刚发,江凤吟先斥他,“放屁!他们算什么东西,能使唤动你!”
越东风点头,“他们虽不算什么东西,不巧让他先偷了小师父的东西,小弟说不得要走一趟。”
郑雍和咬牙错齿,“你……”
“小师弟,越某知你唇舌厉害,今日是为别家事,就不同你打嘴仗了。”越兴海春风化雨般一笑。
他方才受江凤吟所伤,亦打坐吐息,听闻二人来回贬低,也不发怒,坦然道,“越某要杀你之心,十年二十年不改,谁人不知?你也疑我设计引你来么,你说偷了什么,越某便再解释一……”
“何必多说!越掌门,这些我们都已听过,跟个魔头解释什么!”不等他细说,又有人声援。
“不错,谁不知魔头狡猾善辩,他是听小贱人来做贼,先倒打一耙!”
“跟他打嘴仗也是多费口水!大伙儿齐心协力,一起杀了他才是!”
“平沙不会偷东西,他也不是魔头。”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众人一震,见是他身旁那素衣少年,因刚脱去斗笠,也不再哭哭啼啼,一时倒有些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平沙没有偷东西,越公子也不是魔头。他很好。”季千里看人的眼睛冷冷的,“你们不知道就不要胡说。”
简直闻所未闻!
当此时一阵哄堂大笑。
“原来是真的,这小子疯了!”
“这就是灵童!不是魔头,魔头很好……”
“是不是魔头把你干——”
哄声戛然,那人仰天倒地。
“兄台真走运,在下近来心情好得很。”越东风似笑非笑,“不过你们再对他说一个脏字,我就没功夫陪你们玩这些把戏了。”
众人定睛一见,地上那人果真没死,只被塞了满满一口布团,好似头晕目眩,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们自知魔头厉害,见这一手轻布作暗器,以意领气,势劲力精,好生了得,可见他一出手竟未把人喉咙打穿,更是愕然。
季千里不想再费唇舌,拉住他道,“他们不听,我们不和他们说了,这就走罢。”
左右手各拉一个,径自向前。
其旁若无人莫说满屋外人,连他那亲妹妹也没反应过来呆呆站着,只有越东风虽笑了声,却真跟他走出一步。
“咚”一声!
一座山堵在门口。
“管它什么来因来果,话说清楚了,总之你是要跟老子作对!”
季千里道,“我们没有……”
“你闭嘴,”那煞神大手一挥,“那这般老子也还当你是兄弟——今日你死了,我给你收尸,我死了,你也给我收尸!”
说那“你死了”三个字时,季千里眉心狠跳,刚想说他几句,蓦地左肩微重,不自由后跌。一伸手只摸到半片润湿衣袖,身后一只木凳飘来,不偏不倚将他接住,贴地横飞数丈,轻落远处。
“二哥!”季平沙亦被劲风一吹,倒退数步。
“……”季千里一愣后回神,江凤吟“收尸”已毕,乌白身影更已掠远。
“……越公子!”
“嗯?”他应一声,“我看这只凳子好一会儿啦,坐着舒不舒服?你两日没睡,坐下歇息一会儿好不好?”
“……”
江凤吟念交情,然月茹之仇不灭,搏命之言不虚。他二人都是以一敌十、敌百之高手中高手,顷刻奇招百出,流转间真气震荡,比之方才众人围攻破坏倍之。
一个原本便打得稀烂的屋子经一路扫荡连连爆裂,木石四溅,简直难以容下。众人都被震伤,各都手足相抵,打不能打,躲不好躲,见他们这般不管旁人死活,大骂疯子。
那季千里最怕就是发生此事,随响声每震一下,一颗心便要跟着跳出来,追着两道影,“你怎么又跟他打架?别打了,我们又不是来打架的!”
稍一靠近便觉有无形气流冰烧面庞,那两人又似追逐,又似难分难舍,一见他近,不多时又挪开,只里面答他一声,“你怎么不乖乖坐着?他非要打我来着。”
“你不跟他打不就好了?”他说完他,想他这话委屈得很,实在是江凤吟更可恶,又冲他道,“江老先生,你快别打他啦!我们不是来跟你作对的,你就是不许我们走,也先坐下来听我们说,平沙绝不会杀江家……”
忽地碎石穿风,化虚而至!
千钧一发,季千里膝头又是一软,那木凳长眼似的往前飘过,又将他接住。
“……”
“凤吟兄,你没事吓唬他做什么。”
“他再敢罗里吧嗦,老子可不止吓唬他!”
听来是在说笑,然那石子却擦过他头顶没入了廊柱,季平沙当即悸出身冷汗,“二哥,别去惹他!”
江凤吟抽空瞪来,“臭小子,老子迟早要杀了贱人,你先闭嘴滚远!”
“我不闭嘴,你怎么能这么说平沙?”面前烈风又一掠,一只手一瞬把他腰搂过,倏地又追随乌影远去,“……”季千里稍微一顿,“越公子只是不想你滥杀无辜,你还非要打他,也实在太不讲道——”
蓦听一声狂啸,江凤吟似已再也忍耐不住,凶煞眼神再度杀近!
临到半路,斜方掌风逼来,他又只好抽身一避,连着几下不得其法,恨得咬牙切齿,但见右窗大开,外间正天高地阔,霍地钻出窗外,“出来!”
季千里见他远走,还未喜过,那白影一晃,竟就跟了出去。
忙扑到窗边,“越公子……”
“哒”一声。
两片木窗双双一动,似被一股微风合上,“千里,我先跟凤吟兄讲讲道理,你就先在里头讲吧。”
他声音不似江凤吟般狮吼雷鸣,听在耳中甚是清晰,甚而还含着笑。
断续又道,“不必委屈自己,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们讲不过你的。不过你看清了,西面——左边角落里脸上有个媒婆痣的是郑雍和,他看你留下高兴得很,不要靠近他三丈以内。那红衣裳矮子是边如山,他小时候被人毒坏了半条舌头,成了结巴,你别再问他为什么两个字两个字蹦,免得他生气说你坏话——他说坏话人家也信的。方兄你见识过了,为人虚伪至极,但还不敢在这儿怎么你,随你好了。别的……嗯,江恒,阿圆姑娘还欠在下两片金叶子,你可不要伤了小师父来赖账。”
众人:“……”
不知的还当他在谈天!
几人脸色不一,但听这话音间地动山摇,想他声音平实,可见真气运转之自如,心道,也不值得再把他招回来。
只有江凤吟骂他,“臭小子,你现在话怎么这般多!”
另一个季千里心惊肉跳,依旧想去开窗,旁边季平沙眼疾手快,又将人拽回,“二哥,快别管他们啦!姓江的是个疯子,喜欢剥人皮!”
“那更不能和他打了,他伤刚好,又好多日没睡好了……”
“这时候还睡什么!没个人跟疯子打着,他就要发狂!”
季千里实不愿意,但季平沙话音刚落,便有一人哈哈笑道,“不错,不错,这手算盘打得好!——我们这些老家伙为一句公道以命相搏,怎知苏贤侄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公道还的是这贱人,主持是这魔头!”
“胡说!”二人齐声怒道。
季平沙一愣,与那人对视一眼,苏无是沉下声,“郑兄,你方才说五指成拳,怎么一而再地拿我儿开刀?!”
那正是长脸方颌、长了个“媒婆痣”的郑雍和,合着手,皮笑肉不笑道,“无是,你说老夫拿他开刀,你没瞧魔头一来,最得意的是谁?”
霎时诸般颜色爬上苏无是脸庞。瞪一眼儿子,后者瘫地望着房梁,仿佛如释重负,哪还见早先要知真相的阴沉急痛?
想魔头一来,别人都叫嚣着要杀,他却口口声声什么“越兄”,又配合着救了季家丫头;月茹尸骨未寒,这么多眼睛看着,他还和人家打情骂俏……
恨地一声,“臭小子素来没分寸,老夫自会教训他,可郑兄因此说他勾结魔头,那是欲加之罪。”
“老夫欲加之罪,难道众位没眼耳?老夫上回没去,世人道我躲灾,可老夫好歹没和魔头称兄道弟,嘿,人家逃走,是不是有他一功,谁又知晓?”郑雍和斜眼把他一看,“就算别的不说,他方才可亲口承认捅了月茹一剑,便是老夫老眼昏花,难道众位个个都是瞎子聋子?”
这话正中数人心怀。
先道此事不过是苏江二家之事,此时魔头一来,那是大不同了。
一个道,“我乔五不聋不瞎,苏小神医亲口说他杀死月茹姑娘,他是怕这小贱人被人杀了,要还她一个公道。”便又是那“三哥被毁容折骨之人”之人。其人仇还未报,先已被伤,念及苏溪年一向与魔头称兄道弟,心头也好生不快。他一开头,又有人道,“不是郑老先生眼瞎耳聋,我赵杰方才也是长了见识!”
“老子也一样!”
“这话我等都是亲眼所见,亲耳听闻!”
众人都坐地上,声音却一个接着一个,如发号令一般,每喊一句,那苏无是面色便更灰白几分,似恨眼瞎耳聋的不是自己。
“我们不是苏大夫叫来,是路上听见消息来的。”
季千里原本静听屋外动静,忽感一股强烈目光,直不能忽视,转头说了一声。
那目光果真一直在他身上,要将他剥.皮抽筋般,他一见他下颌处黑痣,脱口道,“你就是郑雍和?”
“不错!老夫便是被你们害死儿子的郑雍和!”郑雍和阴恻恻望着他,“灵童杀师灭祖,害死满门,先说魔头很好,如今又为苏贤侄说话了。”
众人也都冷笑。
季平沙如今最恨他,见他竟对二哥发作,怒道,“轮不到你这卑鄙之徒指摘我二哥,那人方才分明说,是你偷了他的东西!二哥,他偷了你的什么?你说出来,看他再敢嘴硬!”
季千里一愣,面露难色。
季平沙道,“二哥,你别当他是好人,快说出来!”
“可我也不知。”
“什么?”
“我身上什么也没有,连银子也全都是他的,实在没什么可偷的……”季千里尴尬道,“他也没告诉我。”
这回轮到季平沙一愣。
郑雍和哈哈大笑,“不错,你比你妹妹还老实些!哼,你有什么值得老夫去偷?”
季平沙没料出师不利,满屋子哈哈声中,恼道,“闭嘴,二哥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丢了什么重要东西?”
可她也知她哥哥,从前身上便连银钱也无,如今整个人一看到底,除一身衣裤,哪有别的?兄妹俩僵持着,直到一人插话,“季公子,听说你的手被人折断了,越兄忍心不治?”
是苏溪年。
他又坐起身。
季平沙被救他的确轻松一时,但待人提他刺了江月茹、勾结魔头,他魂魄又回此间,又变得心事沉沉。
好似顾前无后,事比先前还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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