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消失的足迹

午后阳光稀薄,穿过学院行政楼的百叶窗,在灰白的地砖上切出一道道整齐的光影。空气里有种沉静的气味,旧纸、墨迹、和消毒水的混合。沈岳站在走廊尽头,微微侧头,看着那扇挂着“办公室”的门。

他不喜欢校园的气味。太干净,太无辜。但每一起案子,总会在这样的地方开始腐烂。

门开的时候,金属合页发出一声轻响。陈若曦的导师,唐文奕,四十岁出头,戴着无框眼镜,白衬衫领口扣得很紧。

他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大学里的体面知识分子,语调温和,神情沉稳。沈岳注意到,他的桌上堆着一摞批改到一半的论文,最上面那一份标题是《叙事伦理视角下的自我消解》。

“你们要问我关于若曦的事?”

唐文奕语气很平,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我们只是了解一些基本情况。”

周嘉恒轻声说,他的语调始终稳定、带着审讯室外的克制礼貌。

沈岳没有坐下,他的视线沿着唐文奕的肩线缓缓移动,落到那只不自觉轻敲桌面的右手上。节奏均匀,却带着一种不可知的紧张。他在脑海里标记下这个细节。

唐文奕讲述得流畅,甚至过于流畅。他说那天晚上八点半,他在办公室批改论文,九点十五分,有学生来请教问题,之后一直到十一点,都没有离开。

每一个时间节点都精确到分钟。

而太精确,在沈岳看来,往往意味着准备过。

“您与陈若曦私下关系如何?”

沈岳出声,语调低沉,不带情绪。

唐文奕微微一愣,随后笑了笑:“师生关系而已。她很聪明,也很敏感。偶尔聊些课题的事,但仅此而已。”

“她有情绪问题吗?比如焦虑、或者人际冲突?”

“没有。”

唐文奕回答得太快。

“她最近在准备论文答辩,偶尔会熬夜,但那是研究生的常态。”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她是我带过最出色的学生。”

这句话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温度,像是提前排练好的语句。

沈岳垂下眼,翻看笔记。笔尖在纸上划过一行字——

【叙述流畅度高,情绪波动低——训练有素的撒谎者。】

周嘉恒在旁边保持沉默,手中那支笔轻敲桌面,节奏与沈岳的思路一致。

两人之间无声的同步,不需要言语。

“唐教授,”沈岳抬眼,“根据监控显示,您那天晚上十点十五分到十点三十六分,有离开办公室的记录。”

唐文奕的目光一瞬间变得锐利,又迅速被笑容掩盖。

“我去了一趟洗手间。监控会拍到,我不否认。”

“洗手间在三楼东侧,而您的办公室在西侧。”沈岳平静道,“中间隔了两个走廊。

二十分钟的时间,刚好够下楼出校门再返回。”

空气在此刻轻微凝滞。

周嘉恒笔记本的页边晃了一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唐文奕的笑容淡了几分,抬起眼,似乎在重新衡量面前这两个刑警的分寸。

“你们怀疑我?”

“我们只是还原事实。”

沈岳的语调依旧平静无波。

短暂的对峙之后,唐文奕推了推眼镜,似乎在示意谈话结束。

“我理解你们的工作。但我希望你们明白,学术界的流言,有时比犯罪更可怕。”

沈岳没回应。他看见阳光落在唐文奕身上,一瞬间照亮了那块淡淡的皮肤红痕,像是长时间摩擦留下的印记。

他记下了,皮肤红痕的位置,正好在颈侧下缘。

离开办公室时,周嘉恒回头,门缓缓合上,玻璃上反射出唐文奕的身影。那是一种极静的姿态,背对着光,手指敲击桌面,仿佛在复盘一场棋局。

走廊尽头的窗外,槐树的影子被风切碎。

沈岳侧过脸,淡淡道:“他太冷静。”

“或者太自信。”周嘉恒答,“那种自信,不来自清白。”

他们并肩走下楼梯,阳光沿着扶手流淌。

沈岳突然停下脚步,问:“你觉得他会杀人吗?”

周嘉恒没有立刻回答,他目光落在窗外阳光中漂浮的灰尘里。

“有的人杀人,是情绪的终结。”他顿了顿,声音很轻,“而有的人,是把杀人当作推理的延续。”

沈岳侧首看他,心底泛起一丝微妙的悸动——不是情绪,是直觉在嗡鸣。周嘉恒的神情专注沉静,阳光描摹着他的鬓角,意外地柔和了冷硬的线条。那一刻,沈岳有种错觉,仿佛自己在对方眼中也成了一道线索,一条被轻轻揭开的、尚未命名的情感证据。

夜里,沈岳回到局里。桌上堆满笔记、报告、时间表。

灯光冷白,他的影子被压得很薄。

电脑屏幕亮着,显示一行数据:

【嫌疑人唐文奕——十月十七日22:16,离开办公楼监控缺口段。】

他靠在椅背上,指尖轻敲桌面。

那节奏,与下午唐文奕的动作几乎一致。

窗外风声起,远处传来树叶摩擦的细碎响动。

他忽然想起周嘉恒在楼梯口那句话“有的人,是把杀人当作推理的延续。”

他闭上眼,呼出一口气。

理智的冷静与心底某种不明的躁动交缠在一起。

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周嘉恒推门而入,停在桌边。办公室的灯光在他肩头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

“还在想唐文奕的事?”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

沈岳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在想他敲桌面的节奏。太规律了,像在计时。”

“或者是在掩饰。”周嘉恒向前一步,阴影轻轻笼罩住沈岳,“你注意到他看你时的眼神吗?”

“什么眼神?”

“像在评估一件展品。”周嘉恒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沿,“这让我很不舒服。”

空气忽然变得粘稠。沈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气,混杂着一丝夜风的凉意。

“周队这是在担心我?”沈岳的声音很轻。

周嘉恒的视线掠过他泛白的指节:“你总是这样。”

“怎样?”

“把所有的压力都锁在身体里。”周嘉恒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十年前……”他突然顿住,像是惊觉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沈岳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十年前?”

“没什么。”周嘉恒移开目光,“只是想起一个故人。”这句未完的话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无形的界限。沈岳能感觉到对方话里有话,却无法穿透那层记忆的迷雾。

“周队认识以前的我?”

周嘉恒沉默片刻,最终将一杯热咖啡推到他面前:“早点休息。有些事……不急在这一时。”他转身离开,在门边停顿一瞬,却没有回头。

门轻轻合上。

沈岳独自坐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温热的杯壁。那个未尽的‘十年前’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空白的记忆里漾开圈圈涟漪。他抬头,看向窗外。夜色深处,风吹动槐树的枝叶,似乎有人在轻轻掀开层叠的阴影。他心底有一种极轻微的颤动。那不是情绪,而是一种预感,一个不肯死去的真相,正被某种温柔的力量,缓慢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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