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京城里处处洋溢着辞旧迎新的喜悦,尽管过年的习俗礼节繁多,但置办年货的热烈氛围总会让忙碌的人不觉得疲惫。
当然,也有不觉喜悦甚至愁云满面人家,比如户部尚书府。
平时在户部叱咤风云,在朝堂上敢大骂工部费银子直拒兵部增加开销的户部尚书杨承玉此刻正端坐在屋里,大气不敢出。
平日里温柔娴静的杨夫人此刻在他眼里宛如玉面女修罗。她手中捧着的哪里是汤婆子?那是从阿鼻地狱里凿下来沾满黑血的杀生石!紧接着女修罗右手举起杀生石呔一声大喝,这巨石便嗖一下擦过自己耳畔,重重摔在墙角,咔嚓,四分五裂。
这番动静吓得他浑身一颤,刚想开口询问却被女修罗可怖的声音堵了回来:“好你个杨承玉,你明明和我说将青墨藏于慈云寺,待到风头过去便接回家里,可我今天去寺里你猜我寻着什么了?嘿!我什么也没寻着,连个像模样的人影都没瞧见。你告诉我她到底在哪?”
杨夫人起初得知杨青墨假死这一消息的时候,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气的她足足七日不允杨承玉进主屋就寝,杨承玉无奈之下只得请自己的老泰山帮忙劝慰,并瞒着她女儿早已下江南的事实,只说在京郊慈云寺躲着。
“哎呀夫人莫急,你想啊,这件事情这么隐秘危险,怎能让你随随便便就看见女儿呢。”杨承玉挤出一丝笑意,想着怎么将话圆回来。
“是吗”杨夫人皮笑肉不笑地问:“那夫君请告诉我咱们的女儿是住在她常住的东厢房吗?别的地儿她可住不惯。”
杨承玉见夫人的语气缓和了些,赶忙起身凑到她边上,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哄骗道:“啊对呀对呀,就是东厢房,哎呀夫人你就别担心啦,这慈云寺我和岳父大人都打点好了,赶明儿我就让碧萝再去给咱们女儿送些吃食衣物,总不会在衣食住行上委屈她的。”
可没成想说完这句后,杨夫人脸色唰的一下就从柔风细雨变成电闪雷鸣,杨承玉正纳闷自己哪句话出了问题呢,突地就被夫人推了一个趔趄,而后听见了咬牙切齿的声音:“慈云寺根本就没有什么东厢房!”
坏了坏了!杨承玉暗自叫苦,怎么能把这一茬忘了呢?这该如何收场?
正当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长子杨青茗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父亲!父亲!妹妹以太子殿下的玉令为赌注和永新县衙门的人做赌局啦!”
只顾着担心妹妹的少年并不知道自己将为父亲带去了怎样的灾祸,等他气喘吁吁地停在房门口的时候,才看见母亲愤怒的双眼和父亲生无可恋的面容。
江南,永新县
王耕坐在院子里抬头望着太阳满面愁容,嘴里嘟囔着什么“晴冬烂年”,让杨青墨很不理解。
“王兄,你说的这个‘晴冬烂年’是何意啊?”
“唉,墨大人不了解也正常”王耕重重叹了口气,然后解释道:“这日子从冬至到现在好些日子里都还是大晴天,那过年一定雨雪连连,我么这里一下雨到处都是软烂的泥土,家里都出都是潮乎乎的,连棉衣都能拧出水来,木柴都烧不动,冻得人啊只能靠发抖取暖。”
“原来如此。我从前只知卖炭翁‘心忧炭贱愿天寒’,却不知这江南湿冷的气候或许连碳都烧不起来,才疏学浅啊才疏学浅。”杨青墨一边感叹留心处处皆学问,一边又因觉着自己的眼界不够开阔学问不够丰富而自责。
王耕听不太懂杨青墨的之乎者也,但他莫名的感觉到眼前这个东宫来的司农使和别的官不一样。她没有官老爷的架子,也没有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虽然不通晓农事,但却不耻下问;虽然没做过农活,但却愿意尝试,也从来没喊过苦喊过累。王耕在杨青墨第一次下地干活的时候还在心里讥讽又是一个做样子的,没想到每一天她都坚持了下来,并且越来越得心应手,原本白嫩的手如今也生了冻疮,肿胀的样子与她白净的脸庞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此时二人平齐着坐在小院子里,官民之间的距离感好像被消除了,杨青墨心感宁静,王耕也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小时候也去镇上的私塾里读过几年书,我爹本想让我苦读考个功名,好给家里光宗耀祖,可我实在不是那块读书的聊。天不亮起床干活我行,但鸡鸣之后就要起床读书我是真的受不了,我看着书上那些字就头昏眼花。还是大人你厉害,能考到功名在东宫做官。”
“我可没得考,你看看我”杨青墨望向王耕,指了指自己额间的假胎记:“面有缺陷不得科考,怕污了圣上的眼。”
杨青墨的眉许久没有修理,早不复女儿家的精致娇媚,毛流杂乱生长却富有生机。眉毛下面一双杏眼总是炯炯有神,仿佛黑夜里的星星。王耕觉得尽管这位大人额间有个胎记,但是丝毫不影响她的英俊,嗯,或许应该是漂亮,但在一个庄稼汉的认知里漂亮是不好用来形容男子的。
“不能科考,可惜了你那么好的学问,但是不能科考你是怎么进东宫当官的?”王耕问。
“这......”杨青墨回忆了一下自己早就编好的故事,故作忧伤的开口道:“我家住在京郊燕镇,外祖父是个老秀才,我和我兄长打小就跟着他读书,小时候家里总觉得胎记长大了会淡下去,可没想到一晃我这么大了丝毫没有变化。好在家里有几亩薄田和几间铺子够我生活,可是我和兄长一起读了这么多年书,怎得甘心做个商贩?读书人,谁不胸怀天下,谁不想名垂青史?好在我兄长考得了功名,我在他的引荐之下去了东宫做了门卿。”
本是编撰的故事,可杨青墨说着说着,忿忿不平却无可奈何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密密麻麻布满整个躯体。
是,自己是女子,可那又怎样呢?就因为自己是女子所以无法建功立业吗?她承认在后宫在内院一样有优秀的女子,通过夫君、兄长或儿子施展才华,可这些厉害的女子姓甚名谁?是某氏?某夫人还是某母?没人知道,她们的名字和她们的才华一样被抹去了。
杨青墨和兄长一样寒窗苦读数十年不曾松懈,尽管父亲曾暗示过她可以偷懒。在无数个太阳没有升起的清晨,在无数个挑灯苦读的深夜,她和天下千千万万读书人一样怀着一颗造福百姓开创盛世的心。
她不愿成为某氏或者某夫人,她就是她,她就是杨青墨,她要做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杨青墨。
王耕听出了她话里的情绪,有些后悔勾起别人伤心往事,开口想要转移话题:“那太子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是不是在宫里喝着琼浆玉液,顿顿四菜一汤?是不是跟戏文里说的那样宫里有好多美人伺候,谁让他不痛快就杀了谁?”
“荒谬!太子殿下风光霁月之人怎会做出这等荒唐事!”杨青墨被王耕的话吓了一跳,赶忙反驳,或许口气过于严厉让小伙有些害怕了,她缓了缓神又解释道:“太子殿下雄韬伟略,勤政爱民,是个仁善的储君,断不会做出胡乱要人性命的事。而且殿下虽然贵为太子,却比谁都刻苦,处理政务日理万机废寝忘食,国有此储君乃臣等之幸,更是百姓之幸。”说到这里,她又顿了一下,半晌有些不好意思的继续开口。
“至于有没有美人伺候,这我还真不知道,这我们做臣子的怎么好打听殿下后宫的事儿啊你说是吧?”
王耕点点头表示认同,但这也让杨青墨好奇了起来。殿下不会真的有好多美人伺候吧?若以后殿下有了太子妃、侧妃、侍妾什么的......
少女突然觉得冬日的太阳格外刺眼,照的人有些心烦。
京城,太和殿
传闻中姬妾成群的宋砚在太和殿里打了个喷嚏,皇帝从案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若是染了风寒就让御医开些药,别坏了身子。”
“谢父皇关心,儿臣让父皇担心了。”
皇帝放下笔,定定地看着自己这位乖巧听话的嫡长子,缓缓开口:“朕与你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朕知道这么些年对你的严厉让我们父子离了心,但你要知道,朕从无意立霖王为太子,当皇帝太苦了,他性子执拗,不适合坐上这至尊之位。你心胸豁达又勤奋、仁善,这些年也办了不少漂亮差事。过年你也加冠了,立太子妃一事我会让贵妃帮着相看相看。”
“儿臣谢过父皇。说心里话,儿臣幼时是在心里怪过父皇,可当儿臣监国辅政之后,却又觉得感激父皇,民间有句俗语叫‘不当家不知油盐贵’,若父皇不曾对儿臣严厉,那儿臣也难当大任。”宋砚谦卑地回应着皇帝的话。
“行了,朕只是想告诉你,要坐着皇位也并不是件快活的事,得无欲无求无情无义方能成为一代名君,朕自觉做不到,至于你,你自己考量。对了”皇帝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江南知府吴永春上奏了承恩侯贪墨一事,朕瞒着没让贵妃知道,开春后你亲自去江南走一趟查查这事。贵妃单纯,但承恩侯却是个不着调的,你酌情处理,别伤及贵妃就成。”
“儿臣遵旨。”
小时候看《康熙微服私访记》,有一个故事是康熙帝微服出巡误成了一个卖苦力的劳工,他在与工友吃饭的时候,一个工友猜测说皇上肯定顿顿四菜一汤,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四菜一汤就是顶级豪华的食物配置了。这一段给还是个小学生的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今天正好加到了文章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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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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