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八,衙门就彻底放假了,只留杨青墨和绿柳两个人住。王耕也在腊八之前完成了所有田地的耕作,保证来年播种土地肥力旺盛。
不过,自从王耕知晓杨青墨今年不能回家过年,就极力邀请他来王家住,在被拒绝后依然热情地往杨青墨那里送家里做的香肠腊肉腌鱼咸鸡之类的年货,县衙东跨院小小的地儿也被这些东西填满了年味。
绿柳穿着棉衣戴着绒帽在屋檐下整理年货,杨青墨看着挂了一溜排的咸肉和香肠,馋虫突然被勾了起来。她起身拿了剪子剪下来两截香肠,对绿柳说道:“今儿蒸个香肠饭吧,再把前些天的野菜炒一炒,叫上疾风我们一起吃,让他别整天和衙役们挤在通铺里了。”
绿柳应了声好,欢快地跑去通知疾风,杨青墨则转身走进了小厨房。
小厨房是东跨院拆房改造的,垒了一个土灶,只够支一口小锅。杨青墨先将香肠在清水里随意洗了一下,再切成片放在碗中备用,又淘了些米放在锅里,紧接着把香肠片整齐的码成一圈放在米上、没入水中。
虽说杨青墨这几个月来过了不比从前舒坦的日子,也学会了很多生活技能,但绿柳终究不忍心让小姐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于是,当杨青墨自己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才想起来自己不会生火烧柴。
绿柳到了衙役住处后没寻着疾风,只得在原地等候,约莫半个时辰才等到来人。绿柳见疾风抱着一坛子花雕、提溜二两卤肉晃晃悠悠往自己这里走,赶忙往前几步,拉着他的手腕就往外拽,一遍拽一边埋怨:“你可让我好等!走走走,今儿我家大人得了许多年货,备了好些美味让我邀你一起吃点儿呢!”
纵使绿柳扮着小厮的模样,脸也皴得红扑扑,但疾风毕竟知道她是女子,第一次被一个女子拽着手腕,还贴的那么近,疾风突然有些害羞,他自觉轻轻抚下绿柳的手,又用自己觉得温和的声音劝慰她不要着急。可这终究是疾风自己的感觉,常年习武的他下手根本不知轻重,一把打掉了抓着自己的那只手。
绿柳吃痛轻呼一声,本就生着冻疮红肿的手让痛感加剧,她正准备开口质问,却听得对方的声音带着些许怒意和不耐:“别动手动脚的,我自己会走路。”
绿柳没有再说话,心里思索着这东宫的人拿着鼻孔看人,小姐要是办完了差事回到东宫,指不定要被人轻视呢。不行,要和小姐好好说说和东宫的人保持距离。
二人就这么一路无言的走到了东跨院,进门却看见杨青墨苦着一张脸坐在小马扎上发呆。
杨青墨听见声响抬头望向门口,随即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不好意思啊,我忘记我不会生火了。”
等到月上枝头,三人终于吃上了晚饭,坐在桌前疾风顺手倒了杯温好的花雕酒。酒香四溢,把杨青墨的馋虫勾了起来。
“疾风兄弟,你这酒可否给我尝尝?”和王耕与长工们干了那么久的农活,杨青墨早已习惯了与男子称兄道弟。
“杨小姐别这么说,在下怎配得上您这么一句称呼啊。”疾风吓得冷汗连连,要是被自家主子听见自己和未来的太子妃称兄道弟,怕是下半辈子的月俸都泡汤了。
“哎呀你就说能不能喝吧!大不了我把你这打酒的钱给你,小气吧啦的。”绿柳本就憋了半天的气,看着疾风这扭扭捏捏的样子心里更不痛快,开口便也不留情面。
“不不不我没这个意思。杨小姐请便,请便。”
冬日喝花雕需在酒中加入些许姜丝和枸杞,在炉上煮至微微发烫时饮用,加温后的酒香宜人,暖身暖心,只一杯便让杨青墨觉得身体暖了起来,脸蛋也变得红扑扑的,在昏暗的烛光下极为可爱。
疾风只瞥了一眼便赶忙低下头假装认真吃饭,心里默念着非礼勿视,不能僭越了未来的主子,紧张之余拿起酒杯吨吨吨连喝三四杯,也不管烫不烫嘴。等到明月悬空,疾风已经钻在桌子下面呼呼大睡,杨青墨和绿柳二人合力也只能将他挪动几寸,便放弃将他送回住处的想法,报了床被子盖在他身上便离开了饭厅。
除夕前一天下雪了,江南的雪和京城的雪不太一样,落在地上便化了,与泥土混在一起显得脏兮兮,有些低洼的地方看上去浮了一层浅浅的白,可以一踩上去便瞬间湿了鞋袜,冻的脚指头失去知觉。
可雨雪页难掩盖王耕的热情,今日他又送来了些家里酿好的新酒和晶莹剔透的肉冻,并热情地邀请杨青墨去王家吃年夜饭,见到下雪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对杨青墨说道:“对了大人,您得空记得收集些雪水,待到开春浸种的时候加些雪水,能够祛除种子的暑气,这样入了夏种子便不容易因着暑热遭灾害。”
“哦?还有这种说法?”浸种杨青墨是知道的,在播种之前先把稻种用稻草或麦秸包裹起来放在水中浸泡几日,待到种子生出嫩芽之后再进行播种,但这雪水有何用途她却是不清楚。
“这稻种都是在早稻收割之后存好的,早稻收割正处盛夏,暑气旺盛,种子里也蕴了暑气,因此我们都是在半夜等暑气散了些再把种子贮存,种子里若存了暑气,播种之后待到天气一热便容易生灾,所以才有了这个法子。”王耕耐心解释着其中缘由。
杨青墨点点头,正欲和王耕多聊几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院门口。
杨夫人紧赶慢赶在除夕前一天到了永新县,一路的颠簸让养尊处优多年的贵妇人消瘦了不少,但令她更为难过的,是走进院中看到灰头土脸双手红肿,身上穿着带补丁棉衣的、女扮男装的女儿。
杨青墨也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转头看见了自己身着布衣面容憔悴的母亲,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王耕看着门口瘦弱貌美的妇人也愣在原地,一会看看目光呆滞的司农使,一会看看泫然欲泣的美妇人,摸不着头脑。
最终还是杨青墨先回过神来,开口道:“母亲,您怎么来了?”
杨夫人这才注意到杨青墨身边还有个陌生男子,碍于面子便故作镇静道:“这是你头一回不在家里过年,娘放心不下,来陪你过年。”
人家母子相见,王耕自然不好再留在这里,于是开口道别:“原来是墨老妇人,我院还担心墨大人独自过年不适用想要邀请他来我家吃年夜饭呢,既然今天墨老夫人来了那我也不多打扰,等过了初一我再来拜年。”说完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东跨院。
杨夫人见外人走了,吩咐侍女关上了院门,转身对着女儿厉声道:“跪下!”
杨青墨明白母亲这是知道了一切,也不做辩解,撩起长袍直直跪了下来。
杨夫人瞥见撩起的长袍下是打着补丁的裤子,外衫洗的发白没有一丝纹样装饰,腰带是一根抹布绳子,打着随意的结,发顶只有一根木粗糙的木簪子,早已被磨得圆润看不出曾是打磨过形状的。要知道在京中时,杨青墨最是爱美,她虽不喜过于华丽的样式,但碧玺打磨的头面、白银玉簪、点翠发饰都是要从多宝阁定制的顶好的东西。衣裳就更不用说了,女儿偏爱苏绣,且四季都要选些不同的纹样——春爱海棠,夏喜粉荷,秋好丹桂,冬日则是她最喜欢的腊梅。
杨夫人想起从前女儿娇俏可人的模样一句狠话也说不出来,只得任由眼泪不停流。杨青墨记忆里的母亲最是快意潇洒的女子,如今这幅模样也多少让她心里不好受。她双膝跪在地上往前挪到杨夫人面前,轻轻拽了拽母亲的衣角,带着撒娇的口吻说道:“母亲别哭了,女儿知错了。您以前跟我说过,女子哭泣会让眼睛变丑的。”
“你错,你说你错哪儿了!”杨夫人一边抽泣一边问。
“女儿错在胆大妄为,只身如东宫女扮男装做事,若被贵妃发现则万劫不复。”杨青墨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后果,所以她才事事谨慎。
“你错在这么大的事情不告诉你的母亲把我蒙在鼓里!你的做法我没什么好说的,若你这能成事也是你自己的造化,但我是你母亲,我怎么能忍心看你受苦啊!”杨夫人本就不是恪循旧礼之人,也知道绝处逢生的道理,但身为人母又有谁能够忍心见到自己的孩子受苦呢?
杨青墨见母亲并不怪罪自己的假死脱身之事,心下松了口气,赶忙站起来扶着杨夫人坐下,并开口哄道:“母亲别担心,女儿现在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司农使,乡亲们对我也敬重有加,你看这院里的年货,都是乡亲们送来的。为官为民,女儿这在乡亲们心中可是顶天的好官啊!”
“你赢得了民心是不假,但若想要建功立业,只有民心是不够的。你如今初到江南便做的出了彩,就算你真是男子,只怕往后这官场路是难上加难。”
“母亲何出此言呢?”
“你忘了你舅舅是如何断了大好仕途如今只能在翰林院做个编修了吗?”
提到自己的舅舅,杨青墨一时间也沉默了。京城谁人不知翰林院严编修曾是两榜进士当年科举的探花郎,可入了吏部两年后变被调去了翰林院做编修,从此埋头于史籍书海。母亲说舅舅曾在吏部与他的恩师一起推行吏制改革,触动了高官世家的利益,恩师被贬谪西北,而舅舅因着外祖父的关系,调去了翰林院。
“你为百姓是好,可百姓的利益终究与官府的利益是冲突的。官府吃肉可以给百姓喝汤,可若要把这肉分给百姓吃,这官场便容不下你,你可明白?”杨夫人并不担心杨青墨做不下去东宫这个司农使,而是担心若她触及了江南官场的利益,被人寻了错处发现女儿身,那可是欺君之罪。
“女儿省得。可儿女认为母亲说的局面错在官府,错在高官世家的贪得无厌,若我同流合污,又和那些蝇营狗苟鱼肉百姓的官有什么区别呢?女儿自入了东宫门下为东宫办差,自然也是相信太子殿下未来能够整顿官场造福百姓。”
杨夫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家女儿对太子的一丝崇拜,心中顿绝不好,她认真且严肃地问道:“你如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对太子殿下动心了?”
一个女子若对一个男子产生了崇拜之情,那么离爱慕就不远了。
“母亲怎得这么说?如今我是东宫门卿,殿下为我主,我对他只有崇敬,何来爱慕之情?”杨青墨丝毫不知道母亲的深意,但也觉得谈爱慕太子殿下实为不敬。
“那就好”杨夫人看破不说破,只是点拨几句:“太子妃看似风光,但却不是什么美差。太子身为储君,必定会妻妾成群,就算是没有情感,也需要姻亲维系世家利益,到时候这一屋子莺莺燕燕都要太子妃来管束。你生在简单人家,你父亲也从未纳妾,我也不想让你受那些委屈,你对太子殿下无他意我也就放心了。”
“母亲,这说的也太夸张了,女儿如今是是个男子身份,如何配得上太子殿下?您还是别瞎想了。”
“话虽如此,可你在母亲眼里就是最宝贵的,皇家,配不上你。”
杨青墨赶紧捂住母亲的嘴,让她不要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了。
除夕,宫宴
霖王因镇守北境没有回来,贵妃便打不起精神,整晚郁郁寡欢。皇帝虽然关心贵妃,但碍于太后在侧亦不好明目张胆,但看着几位新入宫的美人跳舞和听着年幼皇子公主说着吉祥话的时候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太子过了年也年岁不小,太子妃的人选贵妃可有相看?”太后见皇帝和贵妃在除夕宫宴之上表情恹恹,略有些不满,便开口问道。
“回太后,臣妾母家妹妹嫁到了福州知府家,家里有个表小姐温婉娴静端庄得体,曾在福州万安寺住持戒嗔大师坐下学禅,适合合适的人选。”贵妃知道太后礼佛,便将这位表小姐颇有佛缘之事说了出来。
“贵妃看中的人,想来身世人品都不会差,年后有机会叫上京来朕和母后也一起见见吧。”皇帝赶忙帮衬道。
太后没有再多言,点点头表示了认同。
宫宴结束后,宋砚命王全把陈允叫来。陈允是宋砚按插在吏部的人,同时也是京城云外楼的主人,对各处官员情报了如指掌。
陈允除夕夜喝的有些多,被叫到东宫来的时候还有些微醺。
宋砚让王全端上来一碗醒酒汤,等陈允喝完后便开口询问:“福州知府家的表小姐是何人?”
“福州知府啊”陈允想了一会,回答道:“福州知府刘家的表小姐是知府妹妹的女儿,名叫祝融雪,刘家小姐当年嫁给了福州皇商祝家大郎,可前几年倭寇横行,祝家大郎与夫人出海经商的时候被倭寇所杀害,只留下祝姑娘,刘家老太太心疼女儿唯一的后代,便做主把祝姑娘接到了刘家。一介孤女有着当官的外祖家护着,便也不会被祝家人欺负了去。但这祝姑娘可不是等闲之辈,幼时就曾跟着父母出海经商,也算是见多识广的女中豪杰。殿下今日怎的问起此人?”
“有人想给孤娶太子妃,孤总得问问清楚不是?”
“祝姑娘吗?”
“正是,贵妃有意让她入主东宫,年后许会上京城来,届时陈允去和祝姑娘接触一下,若她真是你口中所说的女中豪杰,那就买下个船队招募些船员送给她,再给她十万两银子,算是孤给的份子让她做自己想做的,做成之后每年分利润到你这里,计入私账。”宋砚将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慢条斯理地说道。
“那,若祝姑娘自己想要嫁到东宫来?”虽然陈允有信心自己的信息不会出错,但为了留一条后路还是向宋砚请示了一下。
“若她想到东宫来,你就套出她究竟想要什么。只要她不是个傻的就会明白,嫁到东宫若是个好事,为何刘家自己家的嫡女不嫁要她一个表小姐来。若她真要来那定是有所求,你知道她想要什么,满足她便是”宋砚说到这里顿了顿,对着陈允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容:“但别忘了,东宫从不做亏本生意。”
宋砚:大舅哥和岳母都在背刺我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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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关于浸种的相关说法出自《天工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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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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