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朝凡是犯罪的官员都被羁押在大理狱等待审理和发落。大理狱依男女分别、身份贵贱将犯人囚于不同的地方。
因魏祯和邺郡公夫妇身份尊贵,所处牢房环境相对干净。监牢之内虽不得自由,但也没有狱卒的为难,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基本都能被满足。
邺郡公夫人被关押别处,此处相邻的三间牢房分别关押着前太子魏祯、邺郡公和幺子魏祤。
此时,魏祤已不复过去的骄矜模样,他倚在墙上,两眼空空。
自突然入狱以来,直喊“冤枉”的魏祤意识到无论自己怎么嘶喊,那些狱卒连个白眼都不会扔给他。任凭他如何高声叫喊,如何央求那些狱卒放自己出去,那些狱卒都只会以冷漠相待。
魏祤原以为,只要他大哥还是太子,他就一定能走出这里。直到三日前,当他亲眼见着一身简素衣服的大哥被狱卒押送进来的时候,他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绝望”的意味。
连大哥都进了大狱,这一次,他怕是凶多吉少了。
魏祤转向旁边监牢的父亲,怨恨爬上了他消瘦的面容。
都怪那个糊涂的父亲!都怪他要去谋害皇后娘娘,最后还要拉着全家人一起陪葬!
他还不想死啊!
对死亡的恐惧霎时间涌上了心头,魏祤又慌张又痛苦,泪水控制不住地泉涌而下。
听到幺子轻声啜泣,邺郡公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长年浸润在富贵生活中,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几岁的邺郡公在这短短几日里迅速衰老,鬓白如霜,老纹纵横,双目浑浊。
他颓然地盘坐在牢房内,神色灰败。
在三日前,邺郡公还能安慰魏祤不必忧虑,只要长子魏祯还是太子,那他们离开这里不过是时日问题。
和魏祤一样,在看见魏祯被狱卒押送进来的那一刻,邺郡公最后的信心在顷刻之间坍塌,活着出去的希望于须臾之间荡然无存。
只有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时,邺郡公心中才生出悔恨来。
魏祯,就在他的隔壁,但从魏祯入狱后,他就没再往那个方向转过头。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以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魏祯。
都是他不该轻易听信那个潘良的奸计,做下这糊涂事,连带着家里最有出息的、最有前途的一个儿子也落入这等悲惨境地。
他们这一支,到底是败了,还是败在了他自己的手上,他如何不悔恨!
思及此,邺郡公又发出了一声长叹。
此处牢狱目前就只关押了他们三人,任何细微的动静在这死寂之中都异常明显。
魏祤的啜泣、邺郡公的叹息,没有一点逃过魏祯的耳朵。但他并没什么想说的,更何况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毫无用处。他怨恨也好,谅解也罢,在既定的事实面前也多说无益。
魏祯静静地躺在单薄简陋的床上,阖上了双眸。
现在,安安静静地等待下一步棋吧。
*
监牢之中不见日光,无法察知时间的推移,身处囹圄的人会渐渐丧失对时间的感觉。魏祯也是如此。
闭上眼睛就睡,醒来就等着狱卒送饭,心里也不用装事,魏祯反而觉得比在外面还要轻松。
在魏祯又一次陷入沉睡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在一遍又一遍的推他,呼唤他名字的声音怎么听都觉着耳熟。
意识逐渐清醒的魏祯一下反应过来这熟悉的声音是楚渺渺!
魏祯猛然睁眼,一下坐起身来,这突然的举动把楚渺渺吓得一激,连着后撤了两三步。
“哎哟,吓我一跳。”
魏祯眸光闪闪,热切地注视着楚渺渺,面上尽是抑制不住的惊喜之色:“渺渺,你怎么来了?”
“呃,”楚渺渺顿了一下,说,“我还没见识过大理狱呢,来参观参观。”
站在楚渺渺身后的魏祾无语地看了她背影一眼。
那个在她家磨了两天非要去探望魏祯的人是谁啊?和眼前这个轻描淡写地说来参观大理狱的人是同一个吗?
魏祯也不说话,只是笑弯了明眸。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魏祯怎么会不清楚楚渺渺这是又在说反话了。上回她趁夜翻墙来东宫时,找得还是看笑话的借口呢。
“裕康也一起来了。”魏祯看向魏祾,“维州的事情顺利吗?”
已经在桌边坐下的魏祾点点头。
“咳咳。”楚渺渺故意清咳了两声,有些不满地看向魏祯,“现在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想想你自己吧!”
楚渺渺一边说着,一边将背上的一个包袱递了出去。
魏祯接过包袱打开,就听耳边楚渺渺的声音响起。
“这里毕竟是地牢,潮湿得很,我——”楚渺渺顿了下,似乎觉得这么说不太恰当,“我大哥说带上两身厚点的衣服,反正你俩身形差不多,凑合着穿吧。”
魏祯打量着那两身厚衣裳,扬起的唇角都没有放下来过。楚渺渺应该是知道他喜欢简净的衣裳,找了两套月白色绣银莲纹样的衣服。
这时几个卷轴从摊开的包袱里滚了出来,魏祯拿起来打开一看,原来是民间流行的一些传奇故事。
“怕你一个人胡思乱想,看看这些也轻松一下。”
楚渺渺瞄魏祯:“这可都是我最喜欢的传奇故事,过段时间可是要给我还回来的。”
魏祯笑了,却没有点头,也没有回答。楚渺渺皱了皱眉,情绪有些低落,也没再多说什么。
刚才的那个问题,其实更像一个承诺。承诺魏祯不久后就会离开这里,承诺他将从这一次危机中脱困。
可魏祯没有作回应,楚渺渺心中更是不安。
除了衣服和话本,楚渺渺还带了点心过来,好像是怕那些狱卒虐待他似的,准备了好几大包。
“那些是泰和楼的点心,特意让掌柜的包了能久放的果子点心。”楚渺渺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嘱咐道,“不过你也要赶紧吃,我怕放太久了最后便宜了老鼠。要是吃完了,就想办法带个话出来。”
楚渺渺伸手指了指一旁坐着的魏祾,正在打量隔壁监牢里邺郡公的魏祾回神,莫名地看着指向自己的那根手指——干什么?我是什么负责传递消息的人吗?
“我再准备点给你带进来。”楚渺渺嘟囔道。
魏祾挑眉:“这大理狱是说进就进的地方吗?”
“那,那递点东西进来也行啊。”
魏祾摇头,随后问魏祯:“就这么结束了?”
虽然问的是魏祯,魏祾的眼神却一直放在颓然倚墙的邺郡公身上。
“在这宫里如履薄冰地熬了十年,才做了一年的太子就被废了。”魏祾沉静的目光这才放在了魏祯身上,“你看起来倒是不难过。”
魏祯苦笑:“难过有用吗?事已至此,我难过与否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是这一次,恐怕真的时日无多了。与其纠结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不如过好最后的日子。”
说着,魏祯抬眼看向楚渺渺,眸中盈着温柔,语气也更加柔缓:“谢谢你们来看我。”
楚渺渺心里其实是有些生气的。
那日皇后寿辰她偷溜进东宫的时候,魏祯表现得是多么胸有成竹,好像这事儿并不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影响一样。那底气十足的样子,是现在回想起来都要称赞一句“好演技”的程度。
楚渺渺深深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你上回不是说,这件事情很快就结束了吗?”楚渺渺直视着魏祯,平静的语气下藏着几分愠怒,“结果就是这么个结束法?把自己性命都要搭进去的那种结束?”
魏祾饶有兴趣地看向楚渺渺——哦吼,看起来好像生气了。
“世事难料嘛。”魏祯苦笑着解释道,“我也并非是算无遗策之人,也是我高估了自己在圣人心中的分量吧。”
“能不能……”
楚渺渺的声音微微发颤,魏祯的目光中多了些诧异。
“这一次能不能保住性命?”
在监牢内火光的映照下,楚渺渺的双眸中似有光点闪闪,注视着魏祯的目光带着希望,希望能从魏祯的口中听见自己想要的回答。
那目光让魏祯心中一紧,险些要控制不住,自己心里的盘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幸好就在要说出来的那一刹那,他找回了理智,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说出了三个字:“或许吧。”
魏祯原以为这个回答会让楚渺渺难过,不想她却眸中一亮:“那就说,还有希望活下来是吗?”
“啊?”
“我们能做什么吗?这一次你不要再一个人谋算了,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就尽管提。”
一旁的魏祾也点头。
这个发展,着实出乎魏祯的预料。他以为楚渺渺会难过,没想到她却从另一个侧面来看这个答案。
“我说的是或许……”
“对啊,‘或许’代表的是可能性啊。或许圣人念在这十年的父子之情上会饶你一命呢?”楚渺渺激动地说,“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能轻易放弃!”
楚渺渺刚才还闪着泪光的眸子一下子被点亮了,一簇希望的火苗正在乌眸中跃动。她激动地拽住了魏祯的袖子,满怀希冀地望着魏祯,就等他下达一个指令,她能立马去执行。
原本对自己的计划没几分胜算的魏祯似乎是受到了来自楚渺渺的鼓舞,方才还隐藏起身影的自信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
魏祯摸了摸楚渺渺的额头,笑言道:“有你这句话,我觉得事情也许不会有那么糟。”
魏祯又安抚了楚渺渺几句,魏祾也说打算让父王再替魏祯求求情。太子之位保不住了,至少也得保住性命。
“至于邺郡公……”
魏祾说话时眼神又瞟向了邺郡公,就见他也转头看向这边,在听见“求情”“保住性命”等词时,浑浊的眼珠一下有了精神,像是看救星似的看向魏祾。
魏祾冷冷一笑:“敢谋害国母,能留全尸都是圣人仁慈。”
话音落,魏祾就眼见着邺郡公眼中的亮光迅速地熄灭了,又重新回到了那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探监的时间有限,没说几句就有狱卒来催促,魏祾和楚渺渺便离开了。在走过邺郡公牢房的时候,楚渺渺忽的停下了脚步。站在牢房门口目送二人离开的魏祯面露不解。
楚渺渺侧身,正色看向邺郡公:“你真的将魏祯视作亲子吗?”
这个突兀的问题,不仅问懵了邺郡公,也让魏祯愣怔在原地。魏祾只在楚渺渺身后静静看着。
“你在邺郡打着太子的旗号作威作福的时候,你在计划实施谋害皇后的毒计的时候,你考虑过魏祯吗?
“你是真的为他着想,还是只为了延续你自己的荣华富贵?”
在得知魏祯因为邺郡公毒害皇后一事被牵连禁足的时候,楚渺渺对魏祯生出了几分相惜之情。在父母缘分上,他们二人或许是一样的处境。
魏祯的父母不能体谅他在宫中生活的辛苦,只仗着他的名号满足自己的私欲。楚渺渺从小到大,爹不疼、娘不爱,渴望父母亲情而不得。她这个问题问得不仅仅是邺郡公,也是在问自己——
父王在密谋造反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被留在京城作人质的大哥和她?
楚渺渺想听邺郡公的答案,也想知道父王的答案。
“我……”
邺郡公只发出一个音节,便禁不住泪流满面,他看向魏祯,满面都是愧疚。
魏祯轻扫了一眼父亲,迅速收回了目光,默不作声。
“若是有那么一瞬想到过他,也许就不会有今日之局面了。”楚渺渺垂眸,不知道是在为魏祯难过,还是在为自己伤心。
魏祾出声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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