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替嫁

寒风卷着枯枝败叶,呼啸着狠狠抽打在糊着薄纸的窗棂上,发出阵阵如同鬼拍窗般的呜咽。

屋内炭盆奄奄一息,几点火星苟延残喘,残存的微弱暖意也被破败墙壁贪婪地吞噬殆尽。

沈璃和贴身丫鬟青黛屏息贴在门后,手中攥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

“小姐,这个点侧门正是换班轮子,警惕性比较松懈,正是走的时候。”青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张,“只是、听说城外涌来好些难民,咱们得多加小心。”

沈璃秀气的眉头微蹙:“难民?”天子脚下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难民?

她心中疑窦丛生,但探望师父的急切压过了疑虑,“顾不得许多了,师父的伤耽搁不得,走吧。”

她刚欲拉开门栓。

窸窸窣窣。

一阵刻意放轻却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从院外石板路上传来!

“不好!”青黛脸色煞白。

沈璃反应极快,一把扯下斗篷塞给青黛,自己如轻盈的狸猫般闪身扑向冰冷的床榻。

青黛手忙脚乱地将斗篷包袱塞进床底,刚扑到榻边做出掖被角的姿势。

“吱嘎——”破旧的木门被粗暴推开,一股更刺骨的寒气裹着廉价脂粉的香腻味直灌进来。

将军府管事李嬷嬷领着两个虎背熊腰的粗使婆子,一脸倨傲地踏进陋室。她那挑剔的目光扫过屋内家徒四壁的惨淡,嘴角毫不掩饰地向下撇了撇。

“哟,二小姐,”李嬷嬷皮笑肉不笑,声音尖利得能划破耳膜,“这滴水成冰的天儿,您这身子骨……可还撑得住一口气?”

沈璃裹着半旧的薄棉被,斜倚在冰冷的榻上,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浸霜的玉,唇色几乎隐没在病态中。

她仿佛费了千钧之力,才缓缓掀起沉重的眼帘,看清来人后,随即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瘦削单薄的身体不住筛糠般战栗,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劳、劳烦嬷嬷,咳咳、挂念,璃儿、命薄如纸,死不了。” 每说一句都像是耗尽生命。

青黛慌忙扑到榻边,焦心如焚地替她拍背:“小姐,快别说了,仔细伤了元气。”

李嬷嬷眼底掠过一丝鲜明的不耐,但想起此行重任,脸上又硬生生挤出几分僵硬的假笑:“二小姐这话可折煞人了!您的好福气啊,这不是…撞上门来了?”

她故作姿态地从宽大袖管里掏出一卷明黄色的绸缎,趾高气扬地抖开,刺眼的颜色在灰败背景中分外突兀,“圣旨到——”

沈璃那撕心裂肺的咳声,骤然掐断在喉咙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镇国大将军沈巍之女沈姝,温良敦厚,品貌无双,特赐婚于太子萧珩,择吉日完婚,钦此!”李嬷嬷抑扬顿挫的腔调在寒室中回荡。

屋内死寂,只余寒风穿堂。

沈璃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静谧的深影,隔绝了所有心绪。

沈姝,她那位金尊玉贵、才名动京华的嫡姐。

赐婚太子?

那个朝野皆知缠绵病榻、双目失明、命悬一线,且被当朝皇后视作必须拔除的眼中钉的废太子?

嫁过去?

随时会被碾作齑粉,死无葬身之地。

呵,当真是泼天的富贵与荣光。

她只是极其轻微地撩起眼皮,睨了李嬷嬷一眼,随即又缓缓阖上双目。平静得如同古井无波,将那道明黄的诏书连同传旨之人,彻底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李嬷嬷见她毫无动静,眉头一拧,只当她是病得昏沉,或是欢喜得失了魂,拔高嗓子催促:“二小姐,接旨吧。”

等了片刻,沈璃依旧纹丝不动。

李嬷嬷脸上的不耐更甚,尖声道:“二小姐,你还不快接旨!”

她等得心焦,抬脚欲要上前。

榻上的人却忽然开了口。她的声音极轻,拖着无力的调子,像一阵随时会散的冷风,却又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辩的冰冷锐利:“李嬷嬷……”她略作停顿,眼睫微颤,唇边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嘲意,“圣旨上写的,可是沈姝?”

她微微侧过脸,那双紧闭的眼并未睁开,却仿佛有实质的目光刺向李嬷嬷:“既是嫡长小姐的福分,嬷嬷怎地寻到我这儿来了,是圣旨念错了名儿?”她顿了顿,气息轻弱,吐字却如刀,“还是,你们想、欺君 ?”

“你!”李嬷嬷仿佛被这话烫了一下,伸出的手指猛地缩回,喉头滚动,想训斥却又被那“欺君”二字死死噎住,最终只从鼻腔里重重哼出一股浊气,脸色铁青,拂袖疾步而去。

青黛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地瘫坐在脚踏上,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压得极低:“奴婢方才去厨房取炭时,听几个婆子躲在角落里嚼舌根,说大小姐她、昨夜跟一个进府送笔墨的书私奔了。明天就是大婚之日,她们这是……”

“狗急跳墙了。” 沈璃的声音接上她的话,依旧极轻,冰冷地戳穿了那层伪装,透出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小姐,您可千万不能答应啊。”青黛猛地回神,紧紧抓住沈璃冰凉的手,声音带上哭腔,“那东宫、那就是个吃人的火坑!您去了,怕是连骨头渣子都……”

沈璃没有立刻回应,仿佛陷入沉思,只余室内一片死寂。

此刻,沈夫人尚在后院厉声训斥那些找不到沈姝的下人。

见李嬷嬷行色匆匆地赶来,她挥手屏退了所有人。

李嬷嬷快步凑到近前,俯耳低语,将方才情形飞快地复述了一遍。

“她当真的这么说?” 沈夫人闻言,瞳孔猛地一缩!那惊震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化为更深的寒意,眼底像是淬出了毒针。

齿缝里碾出一个字:“走!”

片刻后,沈夫人已立在了沈璃的房门口。

扑鼻的潮湿霉味让她嫌恶地以帕掩住口鼻,仿佛踏足此地都污了她的鞋履。

她并未立刻入内,挑剔而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陋室的每一寸寒酸,最终定格在榻上那抹单薄得几乎要被棉被淹没的身影上。

“二丫头。”沈夫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主母不容置疑的威仪,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圣旨已下,关乎沈氏满门荣辱。你嫡姐突染恶疾,卧床不起,无法承旨。你是沈家女,自当为父分忧,为族效力。”

她缓缓步入屋内,环佩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李嬷嬷紧随其后,眼神如淬毒的钩子。

沈璃仿佛被这声音惊扰,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帘,茫然地望向声音来源。

看清来人后,她挣扎着想撑起身子行礼,却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秋叶,断断续续道:“夫、夫人,璃儿、咳咳、病体沉疴,恐、恐污了夫人贵眼。”

“行了,不必做这些虚礼。”沈夫人不耐地打断她的咳嗽,帕子依旧紧紧捂着口鼻,声音冰冷,“你嫡姐的福分,如今落在你头上。太子妃之位,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泼天富贵。此等机缘,亦是祖宗庇佑。明日吉时,自有人为你梳妆,送你上花轿。”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不容置喙,仿佛只是在颁布一道不容违抗的命令。

那份理所当然的傲慢,比直接的羞辱更刺骨锥心。

一旁的青黛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忍不住颤声哀求:“夫人,小姐她病得厉害,如何能……”

“放肆。”李嬷嬷劈头盖脸一声厉喝,“主母面前,岂容你这贱婢多嘴?”

沈夫人甚至懒得看青黛一眼,目光只锁着沈璃:“你是个明白人,在将军府这些年,能让你平安长大,已是天大的恩典。莫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安安分分替你姐姐走完这趟花轿,沈家自不会亏待你和你娘的身后事。”她话音微顿,语气陡然转寒,“可若是惹怒了天家,连累了沈府,莫说你那早死的娘亲尸骨难安,你……”

“娘、娘亲……”沈璃发出一声悲鸣,猛地蜷缩起身,咳得几乎背过气去,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鬓角,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她似乎想辩解什么,喉咙里却只能挤出破碎的呜咽。

沈夫人看着她这副“不堪一击”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嫌恶与不易察觉的放松。

她以为这庶女已被彻底震慑,无力反抗。

目的既达,她一刻也不想在这污秽晦暗之地多作停留。

“好生‘准备’着,明日别误了时辰。”丢下这句冰冷的命令,沈夫人如同驱散了什么秽气般,转身带着李嬷嬷和一众仆妇,如来时一般,趾高气扬地离开了这间破败的院落。

沈夫人一行人甫一消失在视线尽头,青黛立刻扑到榻边,泪如雨下:“小姐,她们怎么能这样?竟用夫人的尸骨来要挟您。”

小姐这些年在这府中忍辱负重,只为遵循母亲临终遗愿,求一个迁入沈家祖坟的渺茫机会。

沈璃缓缓睁开眼。

眸底泪光犹在,那惊惶脆弱的伪装却已褪尽,只余下一片冰封深潭般的沉静。

她声音低哑却清晰:“青黛,趁此刻,快去寻师父,把床下那个藏好的包袱带上。”

夜色浓重如墨。

约莫两个时辰后,青黛才带着一身深夜的寒露悄然返回,脸上惊魂未定又添了几分忧虑。

“小姐!师父他……”青黛声音带着哭腔,“师父他人并无大碍,只是手臂被烫伤了。是昨日在城外给难民施粥时,突然有人哄抢闹事,打翻了粥桶……”

“难民?”沈璃心下一沉。

“是,好多好多,都是从北边逃荒来的难民。”青黛急切地点头,语速加快,“师父说,北境遭了罕见的旱灾又闹蝗虫,颗粒无收。朝廷、朝廷是拨了赈灾粮款,可是……”她声音压低,带着压抑的愤怒,“真正发到灾民手里的,少得可怜。城里城外人心惶惶,武馆存粮本就有限,师父他们已是倾囊相助,可涌来的难民越来越多,眼看、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看着沈璃苍白沉静的脸,青黛才猛地想起师父的叮嘱,慌忙补充道,“师父特意嘱咐,让您千万不要担心他,务必养好身子。”

母亲迁坟、北境饥荒、朝廷赈灾、难民哄抢、武馆濒临绝境……

这些散落的碎片,在她脑中如飞速串联、缠绕、碰撞,敲击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回声。

这一夜,沈璃几乎未曾合眼。

窗外风声呜咽不止,盘旋不去,如无数无处可依的冤魂在凄声哀泣。

天光将明未明之际,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钻入她的脑海。

随后,一丝极淡、极冷,却带着血腥气的笑意,无声地在她苍白的唇角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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