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洞房惊鸿

沈璃唤来青黛,低声吩咐她用桌椅死死抵住门窗。

青黛眼中虽有惊疑,但不敢迟疑,立刻依言行动。门与窗被沉重的家具牢牢顶住,发出一阵沉闷的摩擦声。

喘息方定,门外便传来纷沓的脚步声。

只听得门板被试探地推搡了几下,纹丝不动。片刻沉寂后,便响起李嬷嬷不耐烦的重重叩击声:“二小姐,时辰到了,该起身梳妆了。”

门内依旧一片死寂。

等了又等,里头竟全无回应。

敲门声陡然变得急促狂暴,拳头砸在门板上发出“砰砰”的闷响,力道比先前大了许多,震得门框微颤。

这下,李嬷嬷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妙。她焦躁地呵斥道:“都给我守在这儿,一步也不许离开。” 随即提了裙摆,顾不得仪态,跌跌撞撞地朝着正院的方向飞奔而去。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门外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青黛背靠着门板,心脏擂鼓般狂跳,她紧张地望向沈璃,眼中满是忧惧,她们无疑在激怒夫人。

沈璃却只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并不慌张。

她慢条斯理地问:“青黛,你看我此刻的模样,是不是比昨日更加憔悴病弱了?”

这般紧要关头,小姐竟还有心思在意这个?

“小姐……”

沈璃并未等她的回答,自己已重新躺回冰冷的床榻,唇角悄然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新的脚步声急促逼近,这一次,没有敲门,而是沉重的撞击声狠狠地砸在门板上,门后顶着的桌椅不堪重负,吱呀呻吟着被强横的力量推得寸寸后移。

终于,伴随着一声巨响,房门被猛地撞开。刺眼的光芒瞬间涌入昏暗的房间,一束刺目的光线直直射在床榻上,映亮了沈璃紧闭的眉眼。

沈夫人气得脸色发青,却极力维持着表面的身份体统,不敢让怒火彻底烧毁仪态。她眼神凌厉地向李嬷嬷示意了一下,李嬷嬷心领神会,将其他人都挥退到门外守着,二人一同走到床榻边。

沈夫人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蜷缩在榻上的沈璃,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沈璃,你以为锁紧这扇门,就能躲过去了?”

“夫人,璃儿不敢。”沈璃整个人虚弱不堪,几乎是耗尽了力气才挤出声音,“圣旨上、是姐姐的名讳,难道……”

“上了花轿,你就是沈姝。”沈夫人厉声截断,不容置疑,“太子妃之位是何等尊荣?你能替你姐姐坐上这花轿,已是天大的造化。”

沈璃剧烈起伏的胸口缓缓平复下来,她垂下眼睫,仿佛掩去了眸底所有的光亮,只剩下恭顺的死寂。

许久,她极轻、极缓地点了下头,气息微弱:“谢、夫人。”

沈夫人以为她终于妥协,却听榻上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只是,这般天恩,璃儿怕是承受不起。”

她掩唇咳了几声,喘息声断断续续,“夫人、姐姐她……”她刻意拖长语调,紧闭的双眼朝沈夫人方向望去,“女儿这痨病身子,若是不慎冲撞了太子殿下……”

“沈璃!”沈夫人厉声喝断,门外震耳欲聋的迎亲擂鼓声已催命般响起,“这花轿,你今日上定了!”

“夫人。”沈璃突然开口,那声音里陡然带上了一丝冰棱般的锐利,“父亲远在边关,他可知晓、是您让我,替姐姐上了这花轿?”

她记得清清楚楚,父亲归期,尚在半月之后。

沈夫人瞳孔骤然一缩,嘴角倏地扯出一抹狰狞弧度:“说吧,你想要什么?”

“璃儿不敢……”沈璃的声音又细弱下去,飘忽如蚊蚋。

沈夫人冷嗤:不敢?她分明是胆大包天,步步紧逼。

沈璃闭目不答。

静默良久,她忽又呛咳起来,颤声道:“昨夜,梦见娘亲哭诉,说她孤魂野鬼,无家可归。”

“这就是你的条件?”沈夫人猛地扑到榻前,脂粉气混着怒火喷在沈璃耳畔,“我立刻命人给她修坟立碑!”

沈璃却呜咽更甚:“可女儿身为沈家血脉,竟不能、亲手为娘亲择一风水平安之地,扶灵归葬。”

“今日便迁,迁去西山祖坟外围。”沈夫人齿缝间挤出承诺。

她刚要挥手唤人备嫁衣,那虚弱声音再度响起:“夫人,族谱上姐姐是嫡长明珠,女儿却连生母姓氏都不配拥有的庶孽。”

沈夫人终于听明她的最终图谋,脸上的阴沉几乎要滴出水来:“沈璃,你休要得寸进尺。”

“若天家知晓太子妃实一个连母亲姓氏都不配入族谱的庶女。”沈璃声音惶恐,“怕是要疑心将军府,有意折辱天家?”

“胡说!上了花轿,你就是沈姝,就是嫡长女。”沈夫人厉声重申,仿佛要强行催眠她。

“可万一、哪天……”沈璃瑟缩着不敢再说。

沈夫人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钉在她脸上,等着她抛出最后的砝码。

沈璃忽然浑身颤抖:“夫人、璃儿胡言了,怎么会有那一天呢?”她怯生生抬眼,又迅速垂眸,像受惊的雀儿。

沈夫人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嵌入掌心,强行压下翻涌的怒火,声音因竭力维持平静而显得生硬刺耳:“说!你到底要什么。”

“若能将娘亲灵位、恭请入沈氏祠堂。”沈璃声音轻得似叹息,“女儿死也瞑目了。”

沈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狠狠指向她:“你娘本就是卑贱的侍妾,能入祖坟外围已是格外开恩。你想让整个将军府沦为天下笑柄?”

“咳咳咳”沈璃猛地蜷缩起身,整个人滑落榻边跪倒在地。

她扶着床沿剧烈喘息,泪珠断了线般砸在青砖上:“璃儿知错,可夫人细想。”她忽然仰起脸,泪眼中淬出寒光,“是沈家的脸面重要,还是欺君之罪,重要?”

每一个字都像毒针,扎进沈夫人命门,“圣旨上明写着姐姐的名讳,如今姐姐病重,花轿临门,若误了吉时,等爹爹回府彻查,或是圣上听闻替嫁之事……”

“住口!” 沈夫人浑身血液骤然冻结,眼底强装的镇定裂开一道缝隙,慌乱再也藏不住。

她何尝不知其中利害?可让那贱婢灵位压在自己头顶,比剜心更痛。

此刻,她恨极了自己那不争气的女儿。竟敢在圣旨降临之际与人私奔,将她及整个沈家都逼到了这万劫不复的火坑边上。

沈夫人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

她死死盯着这个从未放在眼里的庶女,那双眼里哪还有半分怯懦?只剩一潭死水,倒映着自己狼狈的倒影。

女儿逃婚已是死罪,若再加一条欺君,整个沈氏九族都要陪葬。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

半盏茶后,沈夫人才终于从牙缝深处,硬生生挤出那个她最不甘愿的字眼:“好。”

“夫人,您说什么?” 沈璃侧耳,像真没听清。

“我答应你!” 沈夫人的嘶吼震得窗棂作响,“我现在就让宗房管事改文书。但你记着。”,她俯身掐住沈璃下巴,一字一句淬着毒,“若在太子面前露了半分破绽,我定让你和你那贱人娘亲,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沈璃缓缓抬首,依旧是那副病骨支离的模样。可就在低眉的刹那,眼底倏地掠过一丝剑刃般的锐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咳咳咳……”她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在剧烈的喘息中,她艰难地俯下身去,额头贴上冰冷的地砖,以一个绝对臣服的姿态行叩首之礼:“女儿,听凭、母亲安排。”

沈夫人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咙,再难忍受,猛地甩开她的下巴,拂袖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这间令她窒息的屋子。

李嬷嬷阴沉着脸刮过伏在地的沈璃,随即转向门外,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穿耳膜:“都聋了吗?还不滚进来给二小姐更衣梳妆,吉时将至,若有半分耽搁,小心你们的皮。”

粗使婆子们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地剥下沈璃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袄。

青黛急得泪如雨下,却瑟缩着不敢阻拦。

沈璃像个失了魂的木偶,任由她们摆布。

华美却冰冷的凤冠霞帔被粗暴地套上她单薄的身体,繁复沉重的赤金头饰压得她脖颈几欲折断。

菱花铜镜里,映出一张被脂粉精心描绘过的脸——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眉眼间是化不开的病气与、一片死寂。

唯有那双眼睛深处,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汹涌。

她被塞进一顶奢华却冰冷刺骨的花轿。

轿帘“唰啦”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外界所有喧嚣,也隔绝了李嬷嬷那得意又鄙夷的毒蛇般的眼神。

花轿摇摇晃晃启程,碾过青石板路,朝着那座象征着无上权柄、也蛰伏着无尽杀机的皇城行去。

沈璃背靠冰冷的轿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嫁衣上硌人的金线刺绣。

太子萧珩?

瞎子?

病秧子?

快死了吧?

也好。

沈璃苍白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冰冷、微不可察的弧度。

花轿最终停在了东宫侧门。没有预想中的鼓乐喧天,宾客盈门,唯有死寂。

沈璃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宫嬷嬷一左一右架着,如同一具人人支配的人偶,踏进了这座比想象中更加幽深、冷彻骨髓的宫殿。

所谓的“婚房”,弥漫着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苦涩药味,几乎盖过了龙凤红烛燃烧的暖香,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病室。

室内光线昏沉,仅有的几支红烛淌着粘稠的烛泪。厚重的猩红帐幔低垂,将那张巨大的紫檀木拔步床笼罩在深不见底的暗影里,不透一丝声息。

“太子妃娘娘,”引路的嬷嬷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一丝刻入骨髓的轻慢,“殿下身子不适,早已歇下。您请自便。”

语毕,躬身退下,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咔哒”一声合拢、落锁。

偌大的寝殿,瞬间只剩下沈璃一人,以及,帐幔后那个无声无息、仿佛不存在的“夫君”。

红烛“噼啪”爆了个灯花,死寂被骤然放大。

沈璃伫立原地屏息凝神,等了许久。帐幔后依旧毫无动静,连一丝微弱的呼吸声都捕捉不到。

胃中空乏的烧灼感驱使她缓缓走向桌案。案上精致的点心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两日未食,身体的本能让她无意识地捏起一块糕点。然而,就在指尖触及的刹那,细碎的粉末簌簌落下。

东宫侍奉之人,岂会犯如此低劣的疏漏?

她心下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将糕点放回原处。

看来这金碧辉煌的东宫,是座噬人的兽窟,凶险远超她的预料。

她转而执起温润的酒壶,凑近鼻端轻嗅。酒香醇厚,似乎并无异样,但她依旧不敢沾唇分毫。

目光,再次沉沉投向那张巨大的拔步床。猩红帐幔低垂,隔绝了所有窥探。

她需要知道那个所谓的“瞎子太子”到底是什么情况,是死是活。

她慢慢挪到床边,隔着厚重的帐幔,试探地轻唤了一声:“殿下?”声音轻柔虚弱,带着一贯的病气。

她走到离床几步远的一个落地大花瓶旁,“虚弱”地扶了一下,“不小心” 将插在瓶中的一根细长孔雀翎碰落在地。

“叮铃——” 孔雀翎尾部的细小金铃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在死寂的寝殿里格外刺耳!

帐幔之内,依旧一片死寂。

沈璃咬紧下唇,决心再近一步。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撩开了最外层的一角帐幔。

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锦被下隆起一个人形轮廓。那人侧身向内躺着,墨色的长发铺散在枕上,盖着被子,只露出小半个后脑勺和一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脖颈。

沈璃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过了好半晌,才捕捉到一丝微弱到几近于无的气息,悠长、缓慢,如同风中残烛将熄的呜咽。

真病得如此沉重?

她小心翼翼地,又撩开了一点点帐幔,试图看清那侧脸的轮廓。

“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猛地从帐幔内爆发出来!

沈璃猝不及防,吓得手一抖,帐幔瞬间滑落回去。她踉跄后退,心脏狂跳如擂鼓。

帐幔剧烈震颤,咳嗽声一阵紧过一阵,带着濒死般的痛苦喘息,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碎呕出。

“小顺子、水……”一个极其沙哑、虚弱无力的男声响起,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沈璃一怔,才想起那个引路后便消失无踪的太监。

她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咳声愈发凄厉,仿佛下一瞬便要断绝。

沈璃僵在原地。

她是该假装没听见,还是?

万一真咳死在此刻,她这刚进门的“太子妃”,便是首当其冲的嫌犯。

心念电转间,她一咬牙,快步折回桌边,倒了一杯温水。端着水杯,深吸一口气,猛地再次撩开了那沉重的猩红帐幔。

这一次,她看清楚了。

男子半撑起身,背对着她,雪白中衣空荡荡地挂在单薄的身上,凌乱长发披散,露出的一截脖颈与手腕骨节,整个人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枯败。

仅仅一个背影,已是沉疴难起的绝症之相。

沈璃将水杯递向他手边,声音努力维持着温顺怯懦:“殿、殿下,水。”

咳声骤停。

那人似乎被这陌生的声音惊动,猛地转过头来!

四目,猝然相对。

沈璃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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