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被病痛侵蚀得苍白却难掩俊美的脸。
倦意笼罩他精致的眉眼,反为平添些易碎的美感。烛光在他雕塑般的轮廓晕开,高挺鼻梁下,两片浅淡薄唇紧抿着,下颌线利落收进雪白中衣领口,袒露着脆弱的喉结。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凤眸眼尾天然上挑,本该风情流转,此刻却空洞失焦。当沈璃出声时,他缓缓转过脸,剧咳骤然撕裂寂静。
他痛苦蹙眉,长睫颤动,水光在空洞眼底潋滟,将茫然无助放大成惊心动魄的脆弱。
沈璃呼吸一滞,死死盯住那双盲眼,试图穿透水雾捕捉伪装的裂隙。
一无所获。
“你……是谁?”萧珩沙哑嗓音裹着戒备。
“妾身沈姝,是新入东宫的、太子妃。”沈璃她垂目朝着他摸索的方向递上水杯,指尖触到他冰凉的皮肤,那寒意瞬间钻透她的指腹,让她激灵地打了个战栗。
他吃力接过杯盏,清水从唇角滑落,流过那线条优美却异常脆弱的脖颈,最终没入雪白中衣微微敞开的领口深处。
沈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水痕,喉头莫名有些发紧。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感觉脸颊似乎有些微热。
“沈姝?”他放下水杯,空洞的视线仍朝着她的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似乎在费力回忆,又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审视,“哦,是你。”他的语气平淡得如同水,听不出喜怒,“不必伺候了,咳咳……我乏了。”
他摸索着,试图重新躺下,动作迟缓而笨拙,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线条流畅却过分清瘦的手腕。
那点“盼他早登极乐”的念头骤然烧成野火。沈璃上前搀扶:“殿下,妾身帮您。”
萧珩未拒绝。
沈璃吃力地抵住他下坠的肩背,掌心能清晰触到衣料下嶙峋的骨廓,引着他缓缓躺落。
他并未阖眼,空洞的凤眸仍追随着沈璃。忽然,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在身侧空榻轻拍两下。
笃、笃。
声音轻缓,却像重锤敲在沈璃心上。
意思不言而喻。
沈璃的呼吸骤然一窒。同榻?此刻?与这病骨支离却暗藏危险的盲眼太子?
“殿下。”她屈膝行礼,声音羽毛般轻软,“妾身此刻并无睡意,恐在榻上辗转反侧,扰您安眠。”
她微微抬起眼睑,目光快速扫过萧珩的脸。那紧抿的薄唇,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细微的弧度。
那不是温暖的笑意,更像是一抹了然于胸的……笑眼?
他背过身,倦怠吞没所有情绪:“随你。”
“妾身,告退。”沈璃垂首退向窗边软榻。
桌上掺粉的点心泛着冷光,床榻间断续的闷咳撕扯着寂静。
红烛摇曳,将两道疏离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地砖上,泾渭分明。
沈璃靠上软榻,闭上眼。饥寒交迫,头脑却异常清醒。
天光未透,东宫内侍总管王德海已带着人候在殿外:“太子妃娘娘,该起身了。今日需往凤仪宫给皇后娘娘请安,时辰耽搁不得。”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恭敬中暗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沈璃猛地从软榻上惊坐而起,心脏骤然缩紧。若被发现独宿软榻,昨夜未圆房的秘密岂非暴露无遗?
后果不堪设想!
情急之下,她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行动。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软榻上跃下,几步冲到那巨大的拔步床前,顾不得那低垂的帐幔后是何光景,一把掀开,不管不顾地朝着内侧人影旁的空隙扑倒下去。
“唔!”身侧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沈璃刚跌进锦被,便觉身旁沉寂的身躯骤然绷紧。带着被惊扰的怒意与病体的迟滞,萧珩猛地翻身转向外侧。
鼻息相抵,呼吸毫无防备地交融。
沈璃甚至能看清他因惊怒而微颤的睫毛,以及苍白面容上骤然漫开的薄红。
她屏息凝神,嗅到他衣襟间渗出的药香,混着晨起的温热体温,丝丝钻入肺腑。
萧珩那双空洞的眼睛正凝着她的方向,寒意刺骨。
他真眼盲?
沈璃心一横,指尖悄然抬起,悬停在他眼前不足一寸处,极缓地左右划动。气流拂过睫毛,瞳仁却似蒙尘的黑玉,纹丝不动。
就在她欲收手时,萧珩突然抬手扣住她腕骨,冰凉的掌心贴着她突突跳动的脉搏,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腕内侧细嫩的皮肤,激起一片战栗。
寝殿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青黛捧着洗漱用具与簇新宫装踏入,身后跟着太子贴身太监小顺子。
“太子……”
“娘娘……”
两人脚步倏地僵滞。
鲛绡帐幔半开,拔步床上,锦被凌乱,太子妃竟与太子殿下同卧一榻,鼻息相闻,距离近得暧昧!
青黛手中的铜盆猛地一倾,水光晃荡;小顺子倒抽冷气,瞬息死寂。
两人飞快交换惊骇眼神,随即死死垂首,将滔天巨浪摁进垂落的眼帘。
小顺子疾步绕至床榻另一侧,恭敬地垂首低唤:“殿下,该起身了。”
沈璃几乎一夜未眠的神经被这一连串的惊吓绷得更紧。她强作镇定,若无其事地后撤半寸,拉开那灼人的距离,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她揉着酸痛的颈项起身,目光掠过床榻。帐幔已被小顺子重新放下些许,内里悄无声息。
青黛上前搀扶着她,扫过她褶皱的嫁衣,惶然瞥向床帐深处,欲言又止。
沈璃指尖微抬制止询问。在青黛的服侍下,她迅速盥洗,换上了一身湖蓝色绣银丝缠枝莲的宫装。
冷色调绸缎裹住身躯,银丝缠枝莲在晨光中泛出幽蓝。这颜色将她本就苍白的脸衬得近乎透明,却奇妙地敛去了眉梢那缕锐气,透出易碎的琉璃质感。
刚收拾停当,拔步床内忽有动静,萧珩被小顺子搀扶起身,雪白中衣领口微敞,露出半截锁骨线条。他朝着沈璃的方向望来:“太子妃昨夜,睡得可稳?”
“托殿下的福。”
他喉结轻滚,颔首的幅度几不可察:“那便好,更衣。”
很快,萧珩被安置在一张特制的、铺着厚厚软垫的轮椅上,小顺子推着他,行至沈璃面前。
“殿下,太子妃娘娘已准备妥当。”小顺子低声禀报。
萧珩空洞的目光迟缓地落在沈璃的方向,数息之后,才极其艰难地点了下头,声音沙哑低微,裹着化不开的倦意:“嗯,走吧。”
前往凤仪宫的路上,气氛沉窒如铅。
轮椅的木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滞涩的声响。萧珩闭目靠在椅中,似乎随时会坠入昏沉。
沈璃落后半步跟着,低眉顺眼,步履虚浮,时不时以帕掩唇,发出几声细弱的轻咳,将病弱太子妃的戏码演绎得入木三分。
金碧辉煌的凤仪宫,弥漫着名贵的熏香,与东宫那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形成刺目对比。
甫一踏入正殿,沈璃立时感到数道如芒刺般的目光扎来。
殿内已坐了几位嫔妃,正簇拥着上首那位身着明黄凤袍、头戴九尾凤钗的中年美妇。她保养得宜,眉目如画,然一双凤眸却锐利如淬冰薄刃,蕴着久居高位的凛然威仪。
正是当朝皇后,太子名义上的嫡母,三皇子萧锐的生母。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萧珩在小顺子的搀扶下,极其艰难地撑身站起,随即颤巍巍躬身行礼,身形摇摇欲坠。
沈璃随之跪拜,动作虚弱颤抖。
皇后放下手中茶盏,目光淡淡扫过下首二人,脸上绽开雍容笑意,声音温和:“快起来吧。珩儿身子不好,何须行此大礼?赐座。”
宫女立刻搬来锦凳,置于轮椅旁。
“谢母后。”萧珩在小顺子搀扶下坐回轮椅,喘息微促。
沈璃亦在锦凳上虚坐半边,垂首屏息。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沈璃依言,缓缓抬首,露出那张苍白病弱却难掩清丽的脸,眼神怯懦惶惶。
皇后上下打量,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轻蔑,笑容更深:“果然是个美人胚子,沈将军好福气。只是……”她刻意顿了顿,目光在沈璃单薄的身形上逡巡,“这身子骨看着也忒单薄了些,与珩儿倒真是相配。”
几位嫔妃掩唇低笑,目光在沈璃与萧珩之间流转,满是看好戏的兴味。
沈璃心中冷笑,面上惶恐更甚,虚弱地咳了两声,复又垂首:“妾身,妾身惶恐,身子不争气。”
皇后满意于她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话锋一转,语气裹上长辈的关切:“进了东宫,便是一家人了。珩儿身子一直欠安,身边也没个贴心人照拂。如今有了太子妃,本宫也就放心了。”她目光转向萧珩,眼底深处那丝冷光骤然锐利,语气转深,“珩儿,你如今成了家,更要好生保重。这东宫庶务,还有你父皇交代的差事,若是力有不逮,切莫逞强。你三弟锐儿,”皇后刻意加重了名字,“素来敬重你这个兄长,更心疼你身子,常在本宫面前说,愿为兄长分忧。”
刀锋出鞘。这是**裸地逼他让权。
殿内瞬间死寂,所有目光如芒刺射向轮椅上的萧珩。
萧珩却仿佛浑然未觉,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苍白的脸迅速涨起病态潮红。
好半晌,他才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回应:“儿臣,谢母后关心,三弟仁厚,咳咳、只是……”他摸索着从袖中掏出一方素白手帕,紧紧捂住了嘴,闷咳不止,“父皇交代的赈灾款,儿臣不敢,咳咳咳……”
赈灾款?
沈璃心中一凛,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
然而这念头甫一闪现,她更是眼尖地发现,那紧捂着他唇的雪白帕沿,正飞速洇开一抹刺目的猩红。
他吐血了?
嫔妃席中立刻响起几声压抑的低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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