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像一阵短暂的热风,刮过去就没了痕迹。城市重新陷入那种规整而疲惫的节奏。对于汪无限而言,假期不过是生产线旁日历上翻过去的几页数字,他的生活依旧围绕着机器的轰鸣声打转。
那台新的注塑机终于到了,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日本货,成色尚可,但内部线路被人改得乱七八糟,像一团纠缠不清的肠子。汪无限又被按在了这台机器上,每天弓着腰,对着错综复杂的电路图,一根线一根线地捋顺,一个节点一个节点地测试。机油和汗水混合的气味,几乎成了他皮肤的固有属性,怎么洗都洗不掉。
他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偶尔会像接触不良的电流一样,短暂地跳闸。
视线会从密密麻麻的线路上飘开,落在车间高窗外那一角被铁栅栏分割的天空。会想起某个雨夜共同撑起的黑伞,想起月光下并排走过的安静街道,想起那双在夜市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偶尔带着倔强的眼睛。
这种分神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恼怒。他习惯了与钢铁打交道时那种心无旁骛的纯粹,任何额外的情绪,在他看来都是精密操作中的干扰项。
于是,他去夜市的频率,刻意地降低了一些。有时下班实在太累,就直接回那个昏暗的出租屋,用冷水抹把脸,倒在床上,任由疲惫将意识吞噬。偶尔去一次,他也只是远远看着那个忙碌的身影,并不靠近。如果姜小早看见他,点头示意,他就也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连那杯加了点糖的茉莉绿茶也省了。
他告诉自己,这样很好。保持距离,减少不必要的牵扯。他和那个大学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因为一些偶然的波动靠近了一下,最终还是要回到各自的轨道上去。
姜小早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疏远。
起初他有些不解,甚至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那晚汪无限帮他解围后,他以为他们之间那种针锋相对的关系,似乎缓和了许多,甚至生出一点类似“朋友”的雏形。但汪无限突然的冷淡,像一盆冷水,把他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暖意浇灭了。
他有点赌气地想,不来更好,耳根清净。可当他在忙碌的间隙,习惯性地望向某个角落,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时,心里还是会泛起一丝空落落的感觉。他告诉自己,这很正常,就像习惯了每天见到隔壁摊主的笑脸,突然有一天没见到,总会觉得少了点什么。仅此而已。
学业上的压力并没有因为他的忙碌而减轻。那个关于“信息茧房”的小组课题进展缓慢,收集来的数据庞杂而混乱,分析起来如同在迷雾中行走。小组讨论时,他常常沉默,听着其他成员引用着各种拗口的理论,却觉得那些词汇离现实如此遥远。
他忍不住想起夜市里那些为了多卖出一份炒粉、一杯奶茶而绞尽脑汁的摊主,他们不懂什么“算法伦理”,他们的“生存策略”简单而直接——
味道好一点,分量足一点,态度热情一点。
这种割裂感让他疲惫。白天,他在理论的空中楼阁里挣扎;晚上,他在烟火人间的底层摸爬。他像一颗被卡在两个巨大齿轮之间的石子,被碾压着,摩擦着,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声响。
一天晚上,生意格外冷清。也许是假期后的消费疲软,也许是天气转凉,夜市的人流稀疏了不少。姜小早难得地清闲下来,靠在冰柜上,看着手机里那些他偷偷拍下的夜市素材发呆。
“看什么这么入神?”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姜小早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见汪无限不知何时站在了摊前。他依旧穿着那身工装,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眼里的血丝比以往更重了些。
“没……没什么。”
姜小早下意识地想锁屏,却手忙脚乱地按错了键,手机屏幕上,正好定格在他偷拍的一张照片上——
是汪无限站在摊子旁边,仰头喝绿茶时,喉结滚动的侧影。背景是夜市模糊的光斑,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柔和。
空气瞬间凝固了。
姜小早的脸“唰”地一下红了,手忙脚乱地想要关掉图片,却越是慌乱越是出错。汪无限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停顿了两秒,然后移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喉结自己也上下滚动了一下。
“一杯绿茶。”他声音依旧平淡,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老样子。”
“……好。”姜小早几乎是屏住呼吸,终于把手机屏幕按熄,塞进口袋,转身去制作奶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都在发烫,心里把自己骂了一百遍。太丢人了!
他把做好的绿茶递过去,低着头,不敢看汪无限的眼睛。
汪无限接过杯子,指尖不可避免地碰触到姜小早的手。两人的手都是一顿,然后迅速分开。
“多少钱?”汪无限问,拿出了手机。
“啊?哦……八块。”姜小早还没从刚才的尴尬中完全回神。
汪无限扫了码,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响起。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喝了一口茶,然后状似随意地问道:“你拍那些……做什么用?”
姜小早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低声回答:“没什么用……就是,随便拍拍。”
汪无限“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气氛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姜小早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汪无限。路灯的光线从侧面打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冷硬,但也更加……真实。
“我们那个小组作业,”姜小早鬼使神差地开口,像是要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解释,“老师嫌我之前想的选题太‘下沉’,就是觉得夜市这种东西,不上台面。可我觉得……这里挺有意思的。”
汪无限转动着手里的塑料杯,看着里面晃动的浅绿色液体。
“有什么意思?”
“就是……活生生的。”姜小早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描述那种感觉,“每个人都在很用力地活着,为了几块钱斤斤计较,也会因为一句夸奖高兴半天。跟学校里……不一样。”
汪无限沉默地听着,目光投向夜市明明灭灭的灯火,投向那些在夜色中忙碌、喘息的身影。他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甚至麻木。但此刻,从这个大学生的嘴里说出来,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活着,本来就是这样。”汪无限喝掉最后一口茶,把空杯捏扁,“不上台面,但也不丢人。”
他说完,把空杯精准地投进远处的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轻响。然后,他转头看了姜小早一眼,那眼神很深,像是藏了很多东西,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走了。”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融入夜色,而是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背影在路灯下拉长,又缩短。
姜小早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似乎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点。他摸了摸口袋里依旧发烫的手机,又看了看眼前这片喧嚣而真实的夜市,突然觉得,那个关于“信息茧房”的课题,或许可以换一个角度来写。
他重新拿出手机,点开那些他拍摄的素材,仔细地看着。这一次,他看的不仅仅是画面,更是画面背后,那些挣扎、希望、疲惫和坚韧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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