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天气是真的转凉了。夜风吹在脸上,有了明显的刮擦感。夜市里,热腾腾的汤食摊子生意好了起来,奶茶摊前则冷清了不少。姜小早把朋友准备的厚外套穿上,站在柜台后,看着稀稀落落的行人,呵出的气在灯下结成一小团白雾。

汪无限又恢复了偶尔来买绿茶的习惯,时间依旧不固定,像是随心情。

只是两人之间的气氛,自从那次手机照片事件后,似乎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斗嘴还是有的,但少了些针锋相对,多了点难以言明的试探。

“今天糖放多了。”汪无限皱着眉喝了一口,评价道。

“怕你嘴里太苦,说出来的话更刻薄。”姜小早面不改色地擦着杯子。

汪无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反驳,几口喝完,却没像以前那样立刻就走,目光在姜小早脸上停顿了几秒,忽然问:“你那个‘不上台面’的作业,怎么样了?”

姜小早有些意外他会主动问起这个。“换了选题,按老师要求的在做。”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不过……我自己还在弄之前那个。”

汪无限挑了挑眉,没说话,示意他继续。

“就是……记录一下。”姜小早斟酌着用词,他不太习惯跟人,尤其是跟汪无限分享这些有点“理想化”的念头,“记录这些摊主,记录……这里。”他指了指脚下这片灯火阑珊的土地。

“记录有什么用?”汪无限的问题总是这么直接,带着点工程师式的务实。

“可能……没什么用。”姜小早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点自嘲,也有点固执,“就当是……留个底吧。证明这些东西,这些人,存在过。”

汪无限看着他,看着这个年轻大学生眼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光,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刚进厂当学徒的时候,似乎也有过类似的、对某些东西近乎执拗的在意,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早被现实的砂轮打磨得差不多了。

“随你。”他最终只是吐出这两个字,又把空杯子捏扁,准备投篮。

“喂,”姜小早叫住他,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用干净塑料袋包着的东西,递过去,“给你。”

汪无限接过来,隔着塑料袋摸到温热和柔软。是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烤红薯,表皮焦香,散发着朴素的甜味。

“隔壁摊阿婆给的,吃不完。”姜小早语气随意,眼睛却看着别处,“看你刚下班,顶饿。”

汪无限拿着那个烤红薯,温热感透过塑料袋传到掌心,驱散了些许夜班的寒意。他看了看姜小早那副故作镇定的侧脸,又看了看手里这过分“接地气”的食物,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红薯揣进了工装外套那宽大的口袋里。

“走了。”

这一次,他离开的背影,似乎没有那么僵硬了。

姜小早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他低头,继续整理着寥寥无几的订单小票,心里却像那个烤红薯一样,泛起一点温吞吞的暖意。

然而,生活的电压总是不稳的,偶尔的暖意,更像是跳闸前短暂的明亮。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姜小早正在图书馆里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图表头晕眼花,手机震动起来。是他母亲打来的。他走到走廊接通,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压抑着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小早……你爸爸他……检查结果出来了,不太好……”

嗡的一声,姜小早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被重锤敲了一下,耳边只剩下母亲断断续续的抽泣和那些可怕的医学名词。

肝硬化晚期。需要一大笔钱。可能还要换肝。

后面母亲说了什么,他几乎没听清,只记得自己机械地重复着“嗯”、“我知道”、“别担心”、“钱我来想办法”。挂了电话,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图书馆走廊明亮的灯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世界好像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慌乱地跳动。

父亲倒下了。家里的顶梁柱塌了。那笔庞大的、如同天文数字的医疗费,像一座突然出现的山,朝他压了过来。而他,一个连学费都要靠自己挣的学生,能有什么办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收拾好东西,怎么走出图书馆,怎么浑浑噩噩地走到奶茶摊的。朋友看出他脸色不对,问他怎么了。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摇了摇头,默默地穿上围裙,开始准备工作。动作比平时迟缓了很多,像生了锈的机器人。

晚上,汪无限来的时候,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今天的姜小早太安静了。没有惯例的斗嘴,没有那些带着小刺的反击,只是沉默地接过钱,沉默地制作奶茶,沉默地把杯子递过来。

那双总是清亮亮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没有焦点,空洞地望着前方的某一点。连他递过去的零钱,都差点没接住,硬币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却刺耳的声响。

汪无限弯腰捡起硬币,放在台面上。他没有立刻离开,看着姜小早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一样,继续着擦洗的动作,但那块抹布只是在同一块地方反复来回,毫无意义。

“喂。”汪无限出声,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

姜小早像是没听见。

“姜小早。”汪无限提高了音量。

姜小早猛地回过神,茫然地看向他:“……啊?怎么了?”

“你的糖,”汪无限指了指操作台上敞开的糖罐,“盖子没盖。”

“哦……谢谢。”姜小早机械地把盖子盖上,动作依旧迟缓。

汪无限皱紧了眉头。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牙尖嘴利、充满生命力的大学生。眼前的姜小早,像一根被骤然抽掉了所有力气的弦,软塌塌的,随时会断掉。他见过这种状态,在那些被巨额医疗费或者家庭变故压垮的工友脸上。

他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这种烦躁,不同于面对故障机器时的冷静分析,而是一种更接近无力的东西。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站在原地,看着姜小早魂不守舍的样子,第一次觉得,那杯握在手里的、加了点糖的绿茶,滋味变得有些苦涩。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硬邦邦地挤出一句:

“有事就说。”

姜小早抬起空洞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汪无限无法理解的、沉重的痛苦。他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表示“没事”的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没事。”他声音沙哑,“……谢谢。”

汪无限不再说什么。他捏着杯子,力道大得让塑料杯壁微微变形。他转身离开,脚步比平时沉重了许多。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姜小早依旧站在那里,低着头,单薄的肩膀在夜市混乱的光影里,微微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无所依凭的叶子。

一种陌生的、类似于心疼的情绪,像细小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汪无限的心口,带来一阵微麻的刺痛。他烦躁地“啧”了一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离了那条街。

今晚的月亮被浓厚的乌云遮住了,天空低沉得像要塌下来。汪无限回到他那间昏暗的出租屋,没有开灯,直接倒在床上。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污渍,脑海里反复浮现的,却是姜小早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机油和汗味枕头里,试图驱散那种不适感。但他发现,那根名为“姜小早”的刺,不知何时,已经扎进了他心里那片早已荒芜的土地,并且,开始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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