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早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
好像是把这几个月,不,是把这十几年积压的委屈和恐惧都哭了出来。等他终于缓过劲,抬起红肿的眼睛,才发现汪无限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站在他面前,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替他挡着风,也挡着外界可能投来的目光。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工装短袖,在初冬的夜风里,手臂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对……对不起。”姜小早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不堪,他慌忙想把肩上的外套脱下来还给他。
“穿着。”汪无限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带着不容置疑。他看了一眼姜小早哭得通红的眼睛和鼻子,眉头皱得更紧,“收摊。”
“啊?还没到点……”
“我说收摊。”汪无限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他处理故障时惯有的、说一不二的决断。他甚至直接动手,开始帮姜小早收拾操作台上的工具和原料,动作虽然算不上温柔,但效率极高。
姜小早愣愣地看着他利落的动作,一时间忘了反应。等他回过神,汪无限已经把大部分东西都归置好了,正看着他:“推车呢?”
“……在后面巷子里。”
汪无限没再说话,径直走向后面的巷子,把那个小推车拉了出来。然后,他看向还站在原地、裹着他宽大外套的姜小早:“走。”
“去……去哪?”
“吃饭。”汪无限言简意赅,推着车就往前走,似乎笃定姜小早会跟上来。
姜小早确实跟了上去。他脑子还是懵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个高大的背影。他身上还披着汪无限的外套,残留的体温和属于汪无限的气息包裹着他,让他有一种奇异的、暂时安全了的错觉。
汪无限没有带他去常去的大排档,而是拐进了一条更僻静的小街,在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砂锅粥店门口停下。店里没什么装修,桌椅油腻,但热气腾腾,弥漫着米粥和海鲜的香气。
汪无限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把菜单推到姜小早面前:“点。”
姜小早没什么胃口,胡乱指了一个虾蟹粥。
汪无限对老板喊了一声:“一份虾蟹粥,加份油条。”然后他看向姜小早,“还要什么?”
姜小早摇了摇头。
等待上菜的时间,气氛有些凝滞。姜小早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子上翘起的塑料贴边。哭过之后,理智回笼,巨大的尴尬和不知所措席卷了他。他该怎么解释刚才的失态?又该怎么面对汪无限?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先吃饭。”汪无限打断了他,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街道上,侧脸在店内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
粥很快上来了,冒着滚滚的热气。汪无限把一次性筷子掰开,磨掉上面的毛刺,递给姜小早,然后自顾自地盛了一碗,大口吃了起来。他吃相不算好看,但很专注,仿佛眼前这碗粥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姜小早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的紧张莫名消散了一些。他也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起粥来。温热的、带着鲜甜米香的粥滑过喉咙,流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种实实在在的慰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两人沉默地吃着粥。店里很安静,只有他们这一桌,以及后厨隐约传来的声响。
吃到一半,汪无限突然开口,声音因为含着食物有些含糊,却清晰地传到姜小早耳朵里:
“我十六岁那年,我妈跟人跑了。”
姜小早猛地抬起头,看向汪无限。后者依旧低着头,专注地吃着粥,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评价了一下天气。
“我爸是个闷葫芦,就知道喝酒,喝完就打我。”汪无限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后来他喝多了,掉河里,没了。我就一个人出来了。”
姜小早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看起来坚硬如铁、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有着这样的过去。
“刚出来那几年,在建筑工地搬砖,被包工头坑过工钱,饿过三天肚子,睡过桥洞。”汪无限喝了一口粥,喉结滚动了一下,“也像你今天这样,觉得天塌了,没路走了。”
他抬起眼皮,那双总是带着倦怠和疏离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姜小早怔忪的脸。
“但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有力,“天塌不下来。”
姜小早的鼻子猛地一酸,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有决堤的趋势。他慌忙低下头,盯着碗里翻滚的米粒。
“所以,”汪无限放下勺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定定地看着姜小早,“不管什么事,说出来。憋着,解决不了问题。”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冷漠或嘲讽,而是一种沉静的、带着某种力量的东西。那是一种经历过真正风浪的人才有的笃定。
姜小早看着他的眼睛,一直紧绷着、试图独自承担一切的弦,终于彻底松动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声音带着残留的哽咽,却不再颤抖:
“我爸爸……病了。很重。需要很多钱……可能,还要换肝。”
他终于把这座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大山,说了出来。
汪无限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握成了拳。
“家里……没什么积蓄。我……”姜小早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可能……读不下去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说完这些,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审判,或者……怜悯。
汪无限沉默了很久。久到姜小早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然后,他听到汪无限说:
“读下去。”
姜小早愕然抬头。
汪无限看着他,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和脆弱:“钱的事,一起想办法。”
一起想办法。
这五个字,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劈开了姜小早世界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他看着汪无限,看着这个脾气坏、嘴巴毒、总是摆着一张臭脸的男人,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崩溃,而是某种……被接住了的、混杂着委屈和希望的复杂情绪。
汪无限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眉头又习惯性地皱起,似乎想说什么刻薄的话,最终却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碗里最后一口粥扒拉进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
“哭有什么用?吃饱了才有力气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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