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锅粥店里的挂钟指向十一点半。老板娘已经开始打哈欠,用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隔壁空桌。
汪无限付了钱,动作利落得像完成一道工序。走出店门,冷风一吹,姜小早才意识到自己还披着那件宽大的工装外套。他想要脱下来,被汪无限一个眼神制止。
“穿着。”
推车在空旷的街道上发出规律的咕噜声。两人并肩走着,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谁都没再说话,但某种沉重的东西似乎被留在了那碗见底的砂锅粥里。
走到岔路口,汪无限停下脚步:“明天还出摊?”
姜小早愣了一下,点点头。不出摊怎么办?父亲的药费不会等人。
“几点收?”
“大概……十二点。”
“嗯。”汪无限应了一声,算是知道了。他看了一眼姜小早红肿未消的眼睛,“回去睡觉。”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汪无限。”姜小早突然叫住他。
汪无限回头。
“外套……”姜小早作势要脱。
“明天给我。”汪无限打断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洗干净。”
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姜小早低头闻了闻外套领口。机油味、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混杂成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气息。
这一晚,他居然没有失眠。
第二天是周六,没课。姜小早一大早就去了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比上次见时又消瘦了一圈。母亲守在床边,眼里的血丝比他还重。
“小早来了?”父亲勉强笑了笑,声音虚弱,“没事,爸挺得住。”
姜小早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去打热水,帮着母亲给父亲擦洗,听着医生交代后续的治疗方案和那个天文数字般的费用预估。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心上。
傍晚他赶到夜市时,脸色比昨天更差。朋友看出他的异常,关切地问了几句。姜小早只摇摇头,默默系上围裙。
九点刚过,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就出现了。
汪无限今天换了件深灰色的工装外套,依旧是洗得发白,但看起来干净些。他径直走到摊前,目光在姜小早脸上扫过。
“绿茶?”
“嗯。”姜小早低头开始制作。动作比昨天稳了些,但封口时指尖还是泄露了一丝颤抖。
汪无限接过杯子,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两人都顿了一下。
“多少钱?”汪无限拿出手机。
“八块。”
扫码付款的提示音响起。汪无限却没走,就站在摊子旁边,慢慢喝着那杯绿茶。他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根定海神针,无形中驱散了些许姜小早心头的慌乱。
夜市的人流渐渐多起来。姜小早忙得不可开交时,汪无限会不动声色地往排队的人群前面站一站,或者在他找零手忙脚乱时,帮他递个袋子。
十一点左右,来了几个醉醺醺的年轻人,吵吵嚷嚷地点单,言语间不太干净。姜小早皱紧眉头,正要开口,汪无限已经放下喝空的杯子,往前一步,挡在了操作台前。
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双看惯了钢铁的眼睛平静地看着那几个人。他比他们都高出半个头,常年劳作的身板带着天然的压迫感。那几个醉汉被他看得发毛,嘟囔了几句,拿了奶茶悻悻走了。
姜小早看着汪无限的背影,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些。
快到十二点,人流渐稀。姜小早开始收拾。汪无限也没走,靠在旁边的灯柱上,看着他忙碌。
“那个……”姜小早犹豫着开口,“外套我洗好了,在包里。”
“嗯。”汪无限应了一声,没动。
姜小早把洗好的外套从背包里拿出来,递过去。衣服带着洗衣液的清香,但仔细闻,似乎还能嗅到一丝残留的机油味。
汪无限接过,随手搭在臂弯里。
收拾完摊子,推车出来。两人又并肩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沉默依旧,却不再令人窒息。
“医生怎么说?”汪无限突然问。
姜小早抿了抿嘴,把医生的话简单复述了一遍,省略了那些最残酷的细节,但那个庞大的数字,他还是说了出来。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心脏被撕扯一下。
汪无限安静地听着,直到他说完,才“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
“我打听过了,”快到岔路口时,汪无限再次开口,“我们厂里最近在招临时质检,夜班。工资日结。”
姜小早猛地抬头看他。
“活不累,就是耗时间。”汪无限看着前方的路,语气平淡,“你要还想读书,晚上去干几个小时,白天上课睡觉。”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姜小早死水般的心湖。他愣愣地看着汪无限冷硬的侧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发涩,“我能行吗?”
“流水线的活,狗都能干。”汪无限嗤笑一声,带着他惯有的刻薄,但这次,姜小早却从中听出了别的东西。
是了,他还有手有脚,还能拼。父亲倒下了,他不能倒。
走到岔路口,汪无限停下脚步。他从那件洗干净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什么,塞到姜小早手里。
是一板消炎药,和一小管药膏。
“嘴角破了。”汪无限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示意,是昨天姜小早死死咬住嘴唇留下的伤。“抹点药,好得快。”
姜小早握着那板药和药膏,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却奇异地泛起暖意。
“谢谢。”他轻声说。
汪无限没应这句谢谢,只是看着他:“明天晚上,厂区东门,八点。带身份证复印件。”
说完,他转身,像往常一样,大步离开。
姜小早站在路口,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药,又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幕。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
父亲病重的阴影依然沉重地压着他,未来的路依然迷雾重重。但此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重新注入了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力量。
就像一台过载运行的机器,突然被并联上了一组新的电源。虽然负载依旧沉重,但至少,暂时不会熄火了。
他握紧手里的药,朝着出租屋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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