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章

五丈原上风声飒飒,夜幕沉沉覆下,有如铁釜压平山塬。漠漠低空暗无星月,但黯黮云雾密合匝开。

狼嗥隔着萧寒的渭水此起彼伏传开来,被卷动不休的夜风直送上渭北。

魏延迈步进帐时,费祎已候在帐中。年轻的司马沉静的望过来,神容哀戚而谦素,他问:“丞相既薨,征西将军有何计议?”

魏延冷哼一声:“丞相虽死,我犹见在,何以以一人而废天下事乎?”他又按住剑柄,目光灼灼,愠怒道:“何况我又如何能为杨仪匹夫所部勒,去做什么断后将——丞相也忒不识人!”

武侯微微睽目,他早已料定了魏延恐怕不会服命,也颇赞许于杨仪遣费祎试探魏延的这一举措……

……但是好像哪里有点脱离常理,武侯蹙眉,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受控制的脱离轨道而奔驰开去。

啊!他忽然想到,从他亲眼目睹姜维被分尸起,到这一刻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魏延,也没有见过杨仪……这不合理。

且不论自己尚在时众已咸目魏延为接班人……杨仪敏于筹划,又是自己亲任的长史,无论如何不会被排除在外。

就在他走神之际,余光扫见费祎似乎已与魏延商定了什么,随即出了帐如逃也似快马加鞭离去。

武侯心下一凉:费祎一定是去找杨仪——要出事了。

褒斜阁道上汉军兵马旗旟鲜明,蹄声叩木拓拓不绝。魏延一马当先领众过了险峻绵延的悬崖曲道,回身下令:“举火焚烧阁道!”

与此同时,信使从征西将军手中跪接了报杨仪谋反的羽檄,上马飞奔而去。

一众纷纷领命,投掷火炬。八月秋高风怒,顿时大火迅烈,向北逐去。

褒斜道北段,杨仪率军入谷,下令全军举丧。军候报称魏延焚去来路,杨仪面色大变,急令人传书至成都,报称魏延谋反,又命姜维固守全军,改从褒斜道阁道下的东周古道返回汉中。

蒋琬坐镇成都,刘禅手执丞相遗表,仓皇授命蒋琬主持国政。前线杨魏所发羽檄一日之间飞然交至,各自申叱对方反叛逆命,刘禅惊惶之下求问蒋琬董允。一豆灯光下尚书令的面容褪却恺悌敛然含威。

他说:“但当存仪耳。”

董允微微点头,刘禅心知肚明:魏延定然无叛意,然而当机之下无可奈何,他奋然决断:“魏延不从遗教,擅自行军,烧毁驿道,反心已明!就令尚书令蒋琬率宿卫前赴汉中,助杨仪平乱!”

蒋琬恭容而起:“臣昧死敢领诏。”

大军直出江油径入剑阁,与此同时杨仪率大军槎开山道,前军何平已出石门隧道,与据守褒谷南口进军欲击杨仪的魏延军相直,何平连忙传信杨仪,回令称击之。于是何平乃纵马当前,厉声叱问征西将军。

“公亡,身尚未寒,汝辈何敢乃尔?!”

魏延部军闻言大哗,再不肯进,魏延勒兵不住,无奈长叹一声,弃军独与三子奔汉中。

他知道蒋琬犹在成都,定能明白自己的曲衷。

杨仪勒兵出谷,见魏延军已散,于是下令收整其军,交王平暂统,再令马岱追斩魏延,马岱领命部轻骑飞驰而去。

落日如血残晖染碧,魏延背身负夕,长矟映金,冷冷逼视马岱,忽然仰首大笑:“我早该知道……从先帝去后,就无人能用我。”

“可叹我犹自以为丞相有意……”

不!不是这样的——

武侯不敢闭眼,然而心下绞痛如炽一磋一磨丝丝嵌锯,忽然之间恍惚得身形一颤。

一腔碧血喷天。

魏延的头颅滚落在地,那合不上的眸子锋锐凌愤如鹰喙直刺进诸葛亮心底,滚烫的热血薄空凌落了武侯一脸一身,他却觉得遍体生寒。

下一刻,他近乎崩溃的跪倒在地。

他想闭眼,但闭不上,杨仪脚踏着魏延不合目的头颅大笑:“庸奴!复能作恶不?!”随即署了长史大印,夷却魏延三族。

武侯骨骸俱寒,怔怔看着魏延的遗体被拉去具五刑,犹不忘以詈诅罪斫断其舌。魏延家本已清素,倏忽间竟直清为斑斓血色,濡没于这片他泼洒了半生汗血的土地里。

蒋琬沉默的默认了这一切,费祎静静看着尚书令,最后开口:“您会记着的,对吗?”

蒋琬没有回答,只默默将帛素上杨仪名下尚书仆射的职位划去,更为中军师。

建兴十三年杨仪因自认宦老才高兼久当劳剧,而不得重任,怨愤叹咤之下,向费祎抒其郁肠,称:“往者丞相亡没之际,吾若举军以就魏氏,处世宁当落度如此邪!令人追悔不可复及。”

当夜书奏蒋琬台前,次日即表上帝阙,刘禅废仪为民,最终因诽谤下狱自杀。

蒋琬款款微躬,面向的是他为忠武侯私立的神位。

“琬以魏延杀杨仪,竟能无愧乎?”

不……不。武侯惶恐的摇头,泪水滚滚而落,竟仿佛他当日亲诛马谡:“不是你……不是你……”

他闭上眼睛,再度睁目,声音颤抖:“错了吗……到底是不是错了?!”

蒋琬依旧无悲无喜,然而面容逐渐寸寸碎裂下去。

“出来!”武侯猛然起身,拔剑在手,自横在颈上,寒声道:“出来!”

黮雾四开,庆云纷涌。天枢上相提挈骊龙从容而出,身后阴雷五将关张赵马黄皆擐甲执锐,乘策骏马森漠从立。北河侯驭缰在前,身边恭敬垂首立着一人,身披铁甲手执长剑,面容被暗雾覆却,看不真切。

武侯倒退一步,压下翻滚的惊怒悲郁,剑压颈半分,鲜血细流,乃冷声问:“尔便是天枢上相?”

上相昂然道:“莫非我不似?”

武侯神色复杂地看向上相身后,与关羽的眼神交汇一瞬,然后迅然略过,看向北河侯,神色倏然一变,声音已是压不下的微颤:“你……是……”

北河侯怔了一瞬,才答:“刘备字玄德。”

武侯瞠然,章武“呛啷”坠地,他忽然有些失态地重新看向上相,又转头看向北河侯,才缓慢的摇头,后退一步,又退一步,颤声道:“孤本以为……”

北河侯有些不忍的转头看了眼上相,见他面容严冷如往常,心下忽然大叹。

武侯想再开口,只觉得周身无力地颤抖,四肢直凉到指尖,忽然大笑开口:“呵!呵!孤本道世纲沦坠,国家覆灭,惟我能为,可笑神仙高拱天子束手,坐视黔首蒙灾犹在这里试探不休……孤到底在做什么?!”

北河侯身边那人轻轻过来,扶住武侯,挥却面上暗雾,而后道:“琬不敏……未能重振国家,是琬之过,非君侯之罪。”

武侯按住蒋琬的手剧烈喘息,目光粹然看向上相,那目光如冰如雪暗泛炽焰灼金,直看得北河侯心下钻透凉彻,才回头轻声问:“帝君……”

上相矜然开口:

“你道我安瞻不动?我却以为你才是无一尽力。”

他抬手,武侯便听见身后似乎是大门洞开。

倏然荡荡孟夏风拂来,本该温煦的暖风竟凉得掠透骨骸四体。

他的陛下挟风负光而来,烈烈的披风被吹得飞扬而起,直至上相面前单膝跪倒:

“备愿聆指教。”

武侯愕然转身,昭烈已不知何时起身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那手冰凉透骨,带着些微的颤意:“我看到了……孔明,我看到了……”

武侯猛然回攥住昭烈的手:“您看到什么了?”

上相这时开了口:“他会告诉你的……至于你,我还要请你看样东西。”

武侯回头看向昭烈,昭烈悲伤而坚定地看回来:“朕与你说:”

他轻轻抬手,倏然门外有荡荡水风吹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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