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西汉水蜿蜒流出莽莽秦川,蜀地温暖的云气被层叠的蜀山隔绝在南,汉中郡诸县依旧干冷苍茫如昔。

一骑骝马飞驰于云遮雾绕的崇山险道之间,惊飞林栖鸟雀。

姜维奔到汉中大将军府时,黎明的薄雾才方自山岚间涌起,被东方一点微阳烧出淡淡的赤色。

大将军东曹掾杨戏这时恰到府门,不冷不热的冲这位营司马点了下头,便扬长入府。

姜维冷冷觑他一眼,才急急趋步入府,门塾通报引他去了内院。

姜维随他穿府而入,推开内堂的门,转过屏风,看见蒋琬靠坐在床上,俯低了身子咳嗽,不免忧心唤道:“大司马……”

蒋琬咳得停不下来,勉强腾出一只手示意自己无事,便脱力的支在床侧,一声声咳得急烈干哑令人心惊。

姜维连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取了案头的水递给他。

蒋琬依着姜维的力道卸了劲,就着他手勉强喝了几口水,缓过一口气,哑声一笑:“让伯约见笑了。”

姜维心下不是滋味:“大司马何以病得如此之重?”

他想如今国事委在大司马一人,病成如是怎么支持得住……又想昔日丞相不也是这样熬过去的,心底不禁酸涩难言。

蒋琬见他微微有些走神,摇头微笑:“且不论此……文伟如何没来?”

姜维应道:“他来的晚……休昭报说得了你的密表,表上说你病得反反复复无法起身,文伟便嘱我先行一步来照看你一二。”

蒋琬笑得无奈:“他这是把孤当做前人了么……让司马为孤侍疾,岂有是理。”

前人,就是丞相,他们两个人都很清楚,因此都再度陷入沉默。

半晌蒋琬才挑开话题去:“此次来是为的孤前次所上请移兵备下汉沔以伐魏之议罢,我已把表文写好了,你看看?”

他传人取了一封缣囊,姜维接过拆开,抽出帛书很认真的看过去,蒋琬便含笑静静看着他。

半晌姜维才慢慢抬头,瞧了一眼蒋琬,又低下头翻来覆去将那份奏疏看了许多遍,问:“这个想法你考虑了多久……”

蒋琬含笑:“从前次表文呈上去时我就在思考新的方案了。”

姜维沉默了许久,才说:“我好像看不明白您了。”

蒋琬轻松的靠到床头屏扆上,喝了口水,说:“是吗?”他微微低头,思忖片刻,才又说:“应该说……从丞相去后,琬就变了罢。”

姜维轻声:“丞相去的时候您都没哭。”

蒋琬缓缓低头:“琬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为丞相送终……他走的时候琬竟连亲聆遗教都没能做到。”

武侯听得心下酸涩难言,轻轻伸手搭上蒋琬瘦削的肩膀,想开口说些什么,又想到自己方才亲睹费祎被刺董允病殁,忽然觉得心底死寂无声。

孤做错了吗?

为什么会让后人如此痛苦?

他低声叩问自己,寂静像死灰在心里逐渐漫开,如令人窒息的洪水慢慢涌没到鼻尖。武侯紧紧攥住蒋琬床头的漆屏,直到它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破裂声。

很轻,但因为离着切近,蒋琬姜维二人都猛然转头看向武侯站立的方向。

武侯轻声开口,压抑住语调里的抽噎:“别让他们看见我。”

上相微笑:“我以为你忘了这里还有人。”

武侯冷声:“别废话!”

蒋琬半晌回头,他性子素来和淡却敏锐,又带了些武侯式的坚定,是以方才一瞬间的感觉并没有被他否定——是清晰而熟悉的丞相气息。

姜维抿了抿唇,静静在心里记了一笔。

至于这感觉直到数十年后才得以再次被翻出来,就是后话了。

后来费祎也赶到了,不久后与姜维一同送蒋琬回了涪县。尚且年轻的尚书令面容上还看不出后日忧计经营一国的样子,显然蒋琬把一切都撑得很好,就如昔日他期望的那样。

武侯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说:“你迫孤看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上相没有回答。

延熙七年的时候费祎以大将军亲自领兵救兴势之围,行伍整齐军容威壮看不出一丝颓废的样子。

武侯忍不住想起费祎对姜维说“吾等不如丞相亦已远矣”的神情,看起来哀戚之极,又被妥当的掩藏在谦素恺悌谑笑不虐的外表下。

若非是自己,险些也要看不出来。

延熙九年六月,费祎从汉中回了成都,昔日的丞相府已被改作大将军府,旧日的同僚也都各自在朝中居了要职,一切由诸葛忠武侯和他密表所指定继承人独揽大权而引起的制度变革已可称是彻底解除,武侯亲自目睹,也没忍住苦笑一声:

刘禅虽然才非大伦,但昔日丞相手把手教的申韩权势之术着实用得颇好。

八月费祎奔赴涪县,与驻军涪县的姜维一同去了大司马府。

蒋琬病重的消息是姜维偷偷传与费祎的,大司马不允许任何人透露他的病情,除了给天子的密表,他没有向任何同僚提及此事。

路上费祎忍不住问姜维:“伯约如何得知公琰病重?”

姜维轻轻握了握手中的铁牌,然后微笑摇摇头:“昔日长平侯瞒下李敢来刺的消息,不也被冠军侯知道了么?”

费祎知他不肯说,便没有再追问。

蒋琬清瘦了许多,但精神看起来还可以。蒋斌见父亲连日来清郁,难得有些神采,便为他设床在庭间桐荫下,也能透一透气。

费祎与姜维被门塾引入内院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蒋琬见他们来了,微笑招呼一声,才向姜维道:“是伯约透出去的吧?”

姜维点点头,毫不怀疑蒋琬已经知道自己的秘密……丞相一定会告诉他的。何况丞相不说,身为大司马大将军又如何查不出?

费祎倒是一声没吭,难得敛了面容,跪俯在他身侧,轻声道:“何以重病至此……”

蒋琬看着他,忽然含笑:“昔日丞相病时你不与我说,何知有今日乎?”这话说的十分轻谑,倒有几分昔日从诸葛在荆州时的影子。

费祎不曾见过蒋琬当年作丞相书佐的样子,只觉得刻下的蒋琬十分鲜亮,一扫往日的沉稳含容,不觉有感而微痛,低低道:“是……”

蒋琬抬手按上费祎的手:“起来……董允也有疾,入秋以来已有加剧的趋势,你回成都后赶快去看一眼。”

费祎微怔,心下已有些不好的预感,连忙点点头,道:“知道了。”

蒋琬又看了姜维一眼,含笑补充道:“是伯约与我说的。”

这当然不会是实话,三人都一清二楚,但蒋琬言下的未尽之意费祎也心知肚明,他希望自己能善待姜维,他是降将,东汉以来多重朋党家世,如姜维这等最易遭人排斥……

于是费祎很认真的点点头:“我知道了。”又转过头,很认真的向姜维致谢。

姜维轻轻闪开去,回了礼。便再度看向蒋琬。

蒋琬含笑:“莫看我啊,伯约……”

他微顿,又向费祎说:“我也有些倦了,病久了体力实在不好,容告罪先少憩片刻……”

费祎眼中微微含泪,用力点点头,起身,蒋琬便示意蒋斌将他二人引入堂中少坐。

次日清晨费祎起行,与姜维分别,一向汉中,一向成都而去。

很快传了大司马的丧报,又传出侍中董允病去的消息。不久新执政的大将军颁下大赦的旨命,大司农孟光为此当众责难大将军费祎,说:

“夫赦者,偏枯之物,非明世所宜有也。衰弊穷极,必不得已,然后乃可权而行之耳。今主上仁贤,百僚称职,有何旦夕之危,倒悬之急,而数施非常之恩,以惠奸宄之恶乎?”

费祎但顾谢踧踖,却决然地不曾向天子请求收回成命。

一年连丧股肱者二,如何不是倒悬之急?昔日的丞相可以泰然处之,但自己却是绝绝做不到了。

武侯静默了许久,才轻声叹息:“或许……”

上相微微皱眉。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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