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谁。”他虽然谦虚,眼睛中却放着光,很兴奋的样子。“你谁呀?”
眼睛悄悄转到少年人身上,锐利的目光在那么一瞬间似乎要穿透这个少年:他灰暗,瘦削,但坚韧得像一根竹子;抛开他脸上的赃东西,这是一个十分俊秀的人,尤其是那深刻的眉眼,虚空着,却稳定,像一个恒在的东西,凡人看不清楚,却始终在那里。
他是干什么的呢?
“我是林砧。”他突兀地说出来:“捣衣砧声的砧。”
江匪浅张张嘴,他是在缺乏介绍自己的经验,这一瞬间,他着实惶恐。但终究:“江铭,江匪浅。”
林砧笑了:“我们的差别也没那么大嘛,小叫花子。林希声,我。刚才你捡的那个背囊有什么特别的,怎么那么宝贝?”
江匪浅爱惜地检查着背囊的背带,露出心疼的神色:“里面有地图。”
“地图?那有什么可宝贝的?”林砧来了兴趣。
“我画的。”
“哈哈哈,原来是自己画的,所以才宝贝。喂,你是干什么的?难不成是画地图的?”
“是弗图。”江匪浅一本正经地纠正他。
一丝意外的神色掠过林砧的面庞,这两个字画笔似的重新勾勒了他的眉眼,让他的眉梢眼角忽然显示出别样的生动神采来。但是很快,这一丝神采就隐没在他夸张的微笑中:“弗图是什么?没听说过。”
“弗图就是地图,但那是我们的说法。”
“你们的说法?你又是哪儿的人?”林砧紧追不舍,江匪浅忽然后悔多了那一嘴,他就该装聋作哑来着。
于是他尽可能含糊地回答:“我是西边一个小部落中的人,为了画弗图才来到东方。”这也不全算是假话,他的师父和君父都嘱咐过他,要把后土完完整整画下来。这虽然是一项耗费时间的工程,但江匪浅有的是时间,他还很年轻。
不能让这个人再追着自己问东问西了,江匪浅没见过这么难缠的人,为了抵御他连珠炮似的问题,他强迫自己主动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骁骑营啊。”对方回答的理所当然。
江匪浅站住了,脚下生根,抓紧了弗图:“不去。”
“为什么?”这个人看上去惊讶,但江匪浅从他善于变换的眉眼中读出了不明不白地笑容。“是我们骁骑营没看好战车,才让它伤了你,看你这破衣烂衫,满身伤口的,我带你回去处理一下。”
“谢谢,”江匪浅仍然僵硬着,手指像是要把弗图抓破了,他再一次否决林砧,“我不需要。”
“二侯!”一声破嗓子的嚎叫,一个和林砧一样穿着不讲究的小将飞奔过来,拉住林砧,一把鼻涕一把泪:“二侯,你还不回来,我们还以为你也救不了了,”
“小混蛋,盼我点儿好行不行?”林砧拧住小将的耳朵:“我要是连战车都拉不住,请退算了,在这儿混什么混。肚子里水多,哭别人去,少在我这儿现眼。”
小将哭爹喊娘,脸上笑容却逐渐增多,末了把鼻涕眼泪在林砧身上蹭一蹭,大声宣布:“二侯是骁骑营最厉害的,不管什么战车,二侯都能拉住,苦菜花儿是个怂货,啥也不行。”
江匪浅模糊明白了:刚才战车上那人,就是他们所说的苦菜花。林砧是“二侯”,却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林砧一指江匪浅:“这个人,他被战车撞了。”却没有了后话。
小将刚看见这里还杵着一位,却不惊讶,一把抱住江匪浅,死活不撒手,一边絮絮叨叨:“呀,果然还是出事了,我就说苦菜花不可能一个人都不撞。让我看看,伤到哪儿了?”说着就要扯江匪浅的衣服。
这个人是真的傻还是真的浑?江匪浅保护着弗图,同时极力避开小将上上下下的手。谁知道这人纯粹是狗皮膏药转世,沾上了就不撒手,一个劲地嚷嚷,硬扯着江匪浅回骁骑营,说是要“观察观察”,看他真没事了再放人。
一转头,见林砧抱着胳膊微笑,一脸讳莫如深,江匪浅才明白他是故意的,但他在小将一通兹哇乱叫中插不上一句嘴。
这时候,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大家不明所以,对着江匪浅指指点点,后者被逼的没法子,用弗图一捂脸,投降了:“我去,我去。”
骁骑营部署在周的核心位置,紧挨着内城,那里是王侯们居住的所在。位居中心,这里却十分冷清,显然是因为兵甲重地的缘故。骁骑营的训练不在此处,而在周的边缘位置,所以这里的士兵并不多,反倒挨挨挤挤全是建筑,气象森然,建筑后面有一个集中的练兵场,修的极大,可供成百上千的人同时操练,还可以跑战车。
见江匪浅伸长脖子看,小将拍一把他的后背:“嘿,看看我们骁骑营,可壮观呢。”没等江匪浅说一句话,小将已经口若悬河地开始介绍了。
江匪浅这才明白,前面的建筑都属于骁骑营,却不是指挥的中心,而是擒纵匠人的枢纽,里面居住的擒纵匠人每天都在研究战车,绘制车工图,只有很少一部分将军斥候住在里面。至于其他各种等级的人物,江匪浅既不明白,也就不记得了。
小将说到嗓子发干,还意犹未尽:“擒纵匠人可厉害了,这些日子,他们又画出一个车工图,据说……”
“铜钱!”林砧低声喝止。小将忽然明白了什么,缩缩脖子。
林砧迅速恢复一脸没正形的笑容:“对不住啦小子,这是我们的机密,不能说给外人听。”
江匪浅不在乎:“随便,我也不想听。”
铜钱舔舔嘴皮,白日梦道:“擒纵匠人好呀,俸禄多,我要是也能当一个匠人就好了。”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林砧把风帽摘下来在手中转来转去,毫不留情地道:“你连御铁都能让手刀扎了马屁股,可见有多糙,还想当擒纵匠人。你知不知道,擒纵匠人都是要用苍蝇腿那么细的工具做工呢。”
铜钱瞬间凋谢,哭丧着脸:“那我就没希望了。”
“知道就好。”林砧明显不属于体恤下属的人,看见前面一间房子,顿时把铜钱扔到一边,揪着江匪浅钻了进去。
一进屋子,满鼻子药香,让人浑身舒坦,江匪浅深深吸一口气,十分愉快。林砧不见了,忽然,他的声音在后屋响起来:“起来,睡什么大头觉,把你的膏药给那个小孩两个。”
一阵暴躁的嘟嘟囔囔,一个蓬头的人踢踢踏踏走了出来,来到江匪浅面前,一把抓过他的手腕子,没一个呼吸的时间,又给他扔回去了,道:“带他来干嘛?啥问题没有,犯得着问我要药膏?你自己一天起来这儿疼那儿疼,我的膏药早就都贡给您了。”
林砧拉下一点脸:”你好好看。战车出针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听到这儿,那人掀起盖住眼睛的头发,重新抓过江匪浅的手腕子,仔细打量他的脸色。江匪浅和他对视良久,觉得这人的脸上发生着可笑的变化,紧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好了,自己晕倒了,不用我判断了。”那人一瘸一拐走到内屋,拿出一块小小的吸铁石,在江匪浅身上上下搜寻起来,直到两个细小的针被吸出来才罢手。他用手绢拈起这两根针,厌恶地把它们扔到一边,冷冷地道:“战车就是战车,为什么出针?毒蛇。”
“没办法,想要打赢,有时候必须要用特殊的手段。针不是随时都可以用,用得太多会被怀疑,其他三族的人会质疑我们的手段,只有在对付重要的人的时候才会用到,神不知鬼不觉杀死他们。”
“这就更恶劣了,”医师拿出一块硬邦邦的黑色膏药,取下一块用小火烤热了,均匀地涂在针孔上面,说:“这就是擒纵匠人的新手段?还没有投入使用吧?”
“还没有,最近没有重要的战役。但这不是擒纵匠人的最新成果,他们设计了更好的。”
“更好的?”医师结束了对江匪浅的治疗,不耐烦地将这个病人往一边推了推,和林砧到屋子角落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来,一般人喝茶,他们却不,医师喜欢和一种草药汤似的东西,味甜,味苦,可以明目。
两个人喝出一种推杯换盏的场景,医师说:“更好的设计只会给我带来更多的伤员,擒纵匠人是军队中最聪明的人,甚至比你们将军斥候还要聪明,却把聪明用在制造杀戮的工具上面。”
“即便是我们将军斥候,不还是用智慧杀人,我们都一样。”林砧微笑着,不以为意。
医师沉默,片刻之后,他说:“我是军医,说到底是给你们打仗的人服务的,我要提醒你一句,擒纵匠人制造出的新玩意儿要当心了,听说有人想要来偷。”
“想来偷窃的人从不是一个两个,”林砧很自在地笑着,“没必要风声鹤唳,如果我们总是超前担心,早就害怕得死掉了。”
“我知道你的心宽大,这就是大家为什么喜欢你而不喜欢大侯——那个人太紧张了,但是有些时候,他那种紧张是好的,你的放松会带来祸患。”
“我顶多是防不胜防,倒还不至于引狼入室。”林砧站起身伸个懒腰,道:“这孩子放这儿了,挺有意思的小子,是个画地图的,西边来的,走了挺远,我看他不简单。”
“你想留下他?”医师一下子明白了林砧的用意,但后者不置可否:“画地图的,总是有用,但是他心不在此,留不留得住还是两说呢,他是个倔驴,勉强不来。”
“这就看出来了?”医师忍不住带笑,一张冷峻的面孔温和了些。
“大人我啥时候看走眼过。”林砧自夸不脸红,堂堂正正地从后门走了——这么走离训练场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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