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条鱼,被人从鱼篓子中倒了出来,江匪浅仰面朝天在船上醒来。身边的两个伙伴先是寂静无声,随即传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玉泄心像个被吓死的人,瞪着眼睛看天:“光明神,光明神!”
林砧慢慢爬起来,缩在一个角落,江匪浅悄悄凑过去,问:“他们对你说了什么?”
林砧抿嘴,像是要吃掉秘密,但是他还是回答了:“他们问我来此何处,为什么当了弥历山君的徒弟。”
“他们可有苛责你?”
“就算是苛责,也应该苛责弥历山君,而不是我。我东跑西颠,跋山涉水,我容易吗?好容易走到这一步,难不成两个老人家还要来训我一顿?”
“老人家”这个称呼让江匪浅感到不舒服,但是他知道林砧并无恶意,于是既往不咎,又问:“你们在何处相见?”
“这重要吗?”林砧掀起眼皮,道:“在山神中,山鬼也在。”
看来见面的地点并不固定,完全是看入梦之人的心情。江匪浅从这里挖掘不出更多的线索,终于将目光转向了玉泄心。后者从梦中醒来就陷入了极度的兴奋之中,反复声明要在回到侍拿之后将这件事情告诉族人,但由于林砧的嗤笑和江匪浅晓之以理的阻拦,他终于放弃了。
“我只告诉一个人,行吧?”
“一个人也别想。”林砧懒得讨价还价。
“这个人是谁?”江匪浅更想知道玉泄心为何如此执着。
玉泄心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告诉神女一个人。”
这倒是可以理解,江匪浅笑道:“如果神女知道你已经见过光明神而她还没见过,估计要不高兴了。”
林砧一直在竖着耳朵倾听,这时候,他宣布了一个消息:“我们即将越过褐林,进入慕德的境地。”
江匪浅和玉泄心顿时紧张起来。从走神道的一开始,大家就预料到必定要经过慕德。侍拿和慕德交恶,玉泄心进入慕德显然是不明智的举动,但是为了走神道,他们决定冒这个险。
“曾经的凿空就在慕德的境界内,而凿空就是神道的出口。过一会儿,当周围的朦胧消失的时候,我们就进入了慕德的境地,到时候,我们会看见慕德自己修筑的祭祀神道……”
江匪浅义正言辞的解说被玉泄心打断了:“祭祀神道是什么?”
林砧觉得好笑:”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慕德的祭祀神道只有祭祀的时候才会启用,而他们的祭祀又总是随心所欲地选定时间,且总是选在黄昏之后,所以仪式十分秘密,见过的人不多。”江匪浅解释。
“妙啊,”林砧对着江匪浅拍手:“说得好,看来你见过喽?”
“我虽然没见过,但是师父讲的不会有错。”
林砧吐吐舌头:那老人居然还知道这些新鲜的事情。
江匪浅说:“慕德的神道是巨大的工程,在山上开凿,下面是水,上面是从山体上开出来的石板。慕德的船走下面,石板上面走神,慕德用这种方式表示对神的崇拜。”
“请问,他们崇拜的是什么神?造化神吗?我为什么不相信呢?”林砧提问,有心拆台。
江匪浅心平气和:“确实不是造化神,但是很像造化神。这么多年了,西方人的信仰也变迁了,特别是分裂之后,各族信仰的流变十分之快。”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玉泄心惊讶极了。
答案当然还是“师父讲的”。林砧不解:“你师父身为神师,怎么这么喜欢研究自己的信徒是怎么消失的?研究别的信仰怎么取代自己,这和研究别人怎么杀死自己有什么区别?”
江匪浅一滞,这个问题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玉泄心恼火道:“人家神师容量极大,谁跟你似的,斤斤计较?”
江匪浅为了避免他们争吵起来,迅速地接话道:“我们出去的时候,未必不会碰上他们的祭神大会,如果碰上,我们就随着他们的船一起出神道。”
“你以为他们傻吗?咱们的船和他们的大不一样,他们一准抓住我们。”林砧不赞同。
江匪浅无奈:“但是,我们能没别的办法。”
再次陷入僵局,林砧打个哈欠:“算了,见机行事,说不定根本碰不上祭神会呢?我们都多虑了。”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玉泄心发现了什么,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是乌鸦嘴吗?”。
朦胧逐渐浅淡,最终消失,一个个巨大的影子从剥离的朦胧中展现出来,那些都是巨大的楼船。而在楼船之上,还有一层阴影,穹窿似的覆盖在一切之上,那就是从山上开凿出来的石板。江匪浅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蛐蛐,被顽童装进了囚禁的笼子中,不得脱身。
江匪浅深吸一口气:“楼船已经来了,我们怎么办?”
楼船,高大的鬼魅似的穿行在祭神道中,大片划水的声音像是死尸身上逐渐扩大的腐烂,在祭神道中回响不绝。楼船是木头打造的,却不是东方常见的任何一种木头,而是褐林中特有的木头,这种木头源自生长了千百年的大树,质地轻盈却结实,即便是火在上面烧起来,也不会很快将木头毁坏,反而会冒出蘑菇形状的烟。
桅杆粗大,却不高,上面雕刻着树木的花纹,混合着铁的工艺品一个个被楔进了桅杆中,露出闪闪发亮的尾巴,像是不怀好意的蝎子。船帆是纯白而几乎透明的,淡淡的阳光透过船帆映射在船板上面,形成柔美的影子,像是广袖的美女在翩翩起舞。
第一艘船并不是最大的船,上面的楼也不是最高的,但是这艘船却身负开路的重任。船头站着两个白发的人,但是和玉泄心相比,他们的头发是更深的金黄色。其中一个人用鹰隼般的眼睛四处张望,最后锚定了不远处那只晃晃悠悠的小船。
“去看看。”
一艘小船从大船的腹腔中钻出来,滑入水中,轻巧地向着那艘孤单的小船而去。近了,这些先遣者都愣住了,他们向着大船吹号子。
大船上的人也愣了:“没人?”刚才发布命令的人困惑道:“我们要告诉王吗?”
他的伙伴迟疑了一下,做了决断:“算了,祭神大会刚开始,别用这种事情打扰他了。”
“那这小船怎么办?”小船荡悠悠,像个小鬼,叫人不安。
“牵在我们的船后面,和其他的小式神一起走。”
手下人答应着,几只铁钩勾住小船,拖拉着往楼船的后方去。小船被固定在楼船的尾部,那里还有其它几只小船,每一艘上面都固定这颜色各异的纱,在风中长发飘飞,十分好看,相比起来,这一只小船未免十分灰暗。但是慕德人顾不得这么多了,解决掉这个问题,他们就继续向前进发。
没人仔细研究这艘船上为什么没有人,也没人注意到这艘船的样式和西方的船并不相同。
灰暗的小船成了藏匿者最好的保护伞,慕德人走后,三个脑袋从船尾的水下冒了出来。呼吸放轻,谁也不敢说话,观察了一阵子,发现没人看着,玉泄心才松了口气:“林砧,真有你的,幸好咱们的船尾巴上有一个扇形凸起。”
正是这个设计救了他们。林砧在设计船的样式的时候,力求简洁,这是为了赶时间,但是最后,他还是犯了精雕细琢追求花哨的毛病,在船尾加了一个花俏的样式,也就是这个扇尾。据他自己说,这是模仿了南海大鱼的尾巴,在南方十分流行。
现在,宽大的尾巴在水面上投下一大片阴影,林砧等三个人就藏在这片阴影中,手紧紧抓住船底的铁环,这些铁环也是林砧的设计,不只这里有,围绕小船一周,船底都散布着这种东西。如果人在水下控制小船,这些铁环就派上了用场。
方才他们看到楼船之后,林砧便命令他们果断入水,抓住铁环,藏在扇尾下面,将脑袋尽量埋在水中。慕德人检查的时候,他们全身浸没在水中,屏住呼吸,等慕德人放松了警惕,他们便将鼻子探出水面;等到慕德人全部离开,他们这才安心探出脑袋。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总不会一直在水里面泡着吧?”玉泄心问,他不喜欢全身湿乎乎的,这一路上多次掉进水中,他的忍耐已经快到了极限。
林砧:“很抱歉,想活命,就躲在水里,直到祭神大会结束。”
玉泄心顿时炸毛了:“结束?祭神大会动辄一两个时辰,到时候我们就算不被淹死也泡发了。”
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广阔的祭神通道就在外面,却因为扇尾的阻隔,他们谁也感觉不到。如果这时候他们向外偷眼看,就会看到:漫长的祭神队伍浩浩荡荡穿行在通道中,尽管楼船十分高大,每一个都像是强壮的巨人,但是穹窿更高,石板像是直接铺在了天上,白云就围绕着石板。那里是神的道路,只有神才能走上那样高耸而险峻的路,天知道慕德人是怎么开凿出来的。
祭神的队伍中,船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高大的楼船,每一艘都像是一座宫殿,金碧辉煌,灯火从里面透露出来,星星点点,如同钻石;另一种则是跟在楼船后面的小式神,它们被挂在楼船上面,还有一些小式神躲在楼船腹中,需要的时候就会滑出来。
这时,祭神的队伍安静得像是没有人,空间整个摒住了呼吸,等待着一个时刻的到来。水流缓慢,楼船沉重,行进速度却一点也不慢,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滑行出去很远。
极度的安静让玉泄心眼皮打架,这些天赶路是在辛苦,他现在只想倒下睡一觉,但是却还要紧紧抓住铁环,这叫他心中满是不高兴。故此,玉泄心没感觉到远处某个地方的水流正在强烈地扰动。
忽然间,一只手在他腰间的衣服上抓了一把,但是这只手很快松开,玉泄心茫然四顾:“怎么了——江匪浅!”他突然惊恐万状地大声喊叫,声音响彻整个祭神通道。
江匪浅早就感觉到了水下的异样,远方有一个活生生的漩涡,不停地吞吐着水。这里离凿空很近,正因如此,江匪浅认为自己感受到的漩涡是一个幻觉。他对凿空是绝对无疑的:这里是老神师毁灭执吾剑经过的地方,凿空的下面曾经有的一条通往大千世界的通道早就被堵死了。这样的地方,还能有什么动静?
因此,在感受到水流的时候,江匪浅并没有说出来。但是水流忽然间变得强烈,像是瞄准了他一个人,把他从两个伙伴身边拽了出去。他只来得及扯一把玉泄心的衣服,就随水而去。
翻滚,旋转,天昏地暗。
好像是在水中,又好像不是,呼吸很顺畅,空气中有森林的味道。好容易翻滚停下来,江匪浅睁眼,发现自己正头上脚下地看着一堆废墟。他翻个筋斗,身体轻飘飘,果然还在水中,人却能呼吸。
正过来,再看废墟,江匪浅愣住了:这不是房屋的废墟,却不知道是什么的废墟,大块的石头瘫倒在水底,构建了一个庞大而芜杂的形体,石头之前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一面十分光滑,上面有雕刻的痕迹,但另一面却极为粗糙,沾着泥土。
周围昏暗着,恍惚间有发着微光的小鱼从头顶经过,但是它们也没有为这地方带来多少光明。
就在江匪浅不知所措的时候,面前的石头动了动。江匪浅的手不禁放在了腰间的石胆上,他几乎从不用剑,但是这一次,情况实在太过诡异。
石头的动静越来越大,像是一头狮子,从睡梦中逐渐惊醒。江匪浅闪身躲在一边,看着这块石头从安静躺在水底,到漂浮起来,被牵引着一般飞到了高处,轰然落在了水下一处突起的山脉上。
没等江匪浅反应过来,他脚踩的石头发出了同样的颤抖,逐渐升空,江匪浅赶紧一跃而下,轻轻落在水下的泥土地面上。
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石头的躁动,江匪浅的眼前忽然之间就掀起了一场沸反盈天的石头风暴,数不清的石头,飞速向着四周的山脉挺进,严丝合缝地落在某一个点,死死咬住了山脉,就好像这几千年它们一直生长在那里一样。
好一阵眼花缭乱,等纷乱停止时,江匪浅的眼睛直了:起伏柔和的山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的,布满石雕的山脉。原来那些石头本来是石雕的一部分!
但是谁见过这样的石雕?它们巨大,巨大到和山同体,但又极端精致,几乎像是用画笔绘制的壁画,而不是刀砍斧劈的石雕。它们活生生矗立在山脉的各个角落,无声无息,却似说着千百年前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江匪浅恍惚着游过去。石雕看上去离他并不远,但是却好像永远无法到达,江匪浅游了一阵子,放弃了,在原地欣赏。
其中最大的是两个面容端庄的人,其中一个人举起宝剑,劈开山脉,另一个人则高举双手,天外的飞霜在他的掌心凝结。如果玉泄心在这里,一定会说出数不清的故事,但是江匪浅却不明白,他不知道这些都是造化神的故事,于是只是惊叹于这地方的伟岸。
但他也没机会惊叹很久,一阵撕裂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红光冲天,一个声音慢吞吞的道:“还有后来人?”
江匪浅猛然转身,却看不到人影。
“别找了,我就在这里,这里的一切都是我。”
江匪浅立刻明白了:“你是凿空中的门卫?”
“谁允许你这么叫我?”对方很生气:“哪里来的小子口出不逊?”
江匪浅顺着红光看去,方才被石头压住的地方现在呈现出一片损坏严重的地面,上面铺满了宝石一般的东西,红光就从里面透露出来,像是火炭在燃烧。
“你早就被老神师压在这里了,怎么还活着?”江匪浅不解。
“活着?”对方大笑:“小子,我已经隐化,自然永生不灭,神师可以困住我,但是却不能毁灭我。”
“你想要让神师继续统治后土,这才遭到了报应,把你压在这里,你一点也不冤枉。”
对方一阵冷笑:“小子,你就算再怎么想把我压在这里,也晚了——因为就是你,把我放了出来。”
“我把你放了出来?”江匪浅愕然:“我什么也没做?”
“你什么也没做,这些石头是怎么离开的?石雕被人毁坏,百年来无法修缮,为什么你一来它就自动复原了?”
江匪浅抓紧了石胆:“我不知道。”
“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对方的声音环绕着江匪浅,将他束缚:“你是一个秘密,我看得出,但是,你的秘密是什么?”
江匪浅身上并无绳索,但是他仍然忍不住地挣扎:“我没有秘密!”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让我看看!”说着,红色的宝石地面豁然开启一个大东,水流在洞口周围打卷,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压抑。江匪浅随即看到一股黑色的气流喷涌而出,击中了他的面部。
就像是吸了一口烟草,人陷入了半梦半醒之中,五官内充斥着滋味奇怪的东西,像是水,也像是气,这些东西在他的五官中使劲折腾,这下要刺瞎他的眼睛,那一下又要割掉他的耳朵。
熟悉的愤怒又来了,除了愤怒别无选择。江匪浅怒吼着,试图让声音抵抗这些折磨。
声音居然奏效!五官中的痛苦减轻,一切恢复了正常。水下安静得很,只有江匪浅困兽一般沉重的呼吸声。
“真奇怪!”对方慢条斯理:“大千世界那么大,你居然和左土有缘。”
“什么意思?”江匪浅的呼吸没有平静下来,声音十分低沉。
对方仍然在不急不忙地说话:“老神师们都是些口是心非的家伙,嘴上说世间再无神师,这就冒出来一个新的神师,哎,真是好意思。”
“你说谁是神师?”江匪浅还以为这个东西知道了林砧的存在。
“我说的神师,就在这里——”对方拖长了声调,调笑似地说。
“这里?哪里?”江匪浅糊涂了。
“哈哈哈!”对方不留情地大笑:”傻瓜,正是你啊!”
“你弄错了,我不是。”江匪浅反倒平静了,甚至小小地笑了。
对方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哈哈哈哈哈!他们以为不告诉你,就能改变你是神师这个事实吗?就算你不知道,总会有明眼人看出来的!”
“如何证明?”江匪浅不信他的鬼话。
“我在你的身体中看到了那东西,灵明,是的,这些年你们是这么称呼它的。在我眼中,这力量像是大河中的冰雪,像是地下的熔岩。我能看到它在你身体中。如果你不相信,不妨拿起这东西,唯有神师能掌握这东西。”
一块石头漂到江匪浅面前,这是一块普通的灰色石头,但在石头的中心,镶嵌着一小块铁似的东西。
“当年光明神师用执吾剑砍我的时候,留下了这一小块残片,这是执吾剑的一部分,抓住他,告诉我你感觉怎么样?”
江匪浅大惊:“执吾剑不是已经被销毁了吗?怎么还有残存?”
“执吾剑无坚不摧,但我是大千世界的门卫,自然十分坚硬,因此执吾剑在和我硬碰硬的时候,就吃了一点亏。”
理智告诉江匪浅不要动,但是灼烧的好奇心让他忍不住抓住了这块石头。这就是师父和君父当年为直浴血奋战的东西,这就是——执吾剑。
残片在手中,贴着皮肉,凉凉的,毫无异常,江匪浅正要松手,忽然被一阵烧心的炽热贯穿了,火焰从脚趾烧到脑门,整个人像是被浸泡在沸水中,几乎要煮熟了!
江匪浅嘶声吼叫,痛彻心扉,他甩手,想把残片甩掉,但是残片像是烧红的火炭,粘在了他的手上,怎么也不肯下来。
对方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尖叫道:“快放开!放开!”
“放不开!”江匪浅吼叫着,喘息着,在水中翻滚,痛苦不堪,但是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残片越来越烫,当江匪浅觉得自己就要昏厥的时候,疼痛却停止了。
“消失了,执吾剑,消失了。”对方喃喃。江匪浅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手,那里的皮肤和其他地方的没有不同,石头躺在手心,执吾剑的残片却没有了踪影。
对方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无可伪造的恐惧:“你是,你就是!”
江匪浅呆滞地问:“我是什么?”
对方如果有身体,此时一定后退了好多步,他说:“是我看错了,你的力量不是灵明,你的身份不是神师。你是,执吾剑。”
“我是,执吾剑。”江匪浅木讷地重复,身体像是石头一样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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