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舍弓脸色一黑:“不是周,是舫。”他一面招呼燕足往一个方向跑,一面指挥林砧骑上一匹队伍中的马。林砧觉得这件事情不像话:”舫不是已经被周灭了吗?他们的人怎么到处乱跑?就算他们来人了,也都是手下败将,你们跑什么?”
燕舍弓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咬着嘴唇冷静了一下,才回答:“周仅仅占领了舫的一部分,靠近北方的大片水域还在他们的掌控之下。”
林砧明白了,但是在混乱中没法和燕舍弓求证。林砧明白的是:周攻占了舫南方的土地,但是这片地方不是舫的核心区域,土地较多,水域很少。从目前的局势,林砧可以推断,舫在边境被周攻破之后,全部人马就退回了北方王城的防线,只要周的人没进入北方的水域,没有打进王城,舫的王政就还算是存在。
但是,攻破北方的王城防线将是一项艰难的苦功,因为在南北方的交界处是一片偌大的类似沼泽地的水域,这里水草丰茂,难以行船,但水又很深,无法涉水而行;最要命的是,水下面形势复杂,不知道哪里有咬人的,被其他地方的人称为“水饿殍”的小东西,哪里有忽然冒出来的滚烫的水。
身为长期住在平原上的周人,和舫在这样的地方打一场水战绝对是送死的行为,因此,只要周的领头人还有一份脑筋,就绝不会做强攻的决定。
但是这些目前都不是问题,林砧现在只有一个疑问。他在越发逼近的隆隆声中大声问:“舫不是退守了吗?战车从哪里来的?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不成?”刚问出口,林砧就在自己的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当然不是凭空出现的,舫既然研究通透了神道,这里自然还有周人没发现的神道,战车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但是这些神道究竟在哪里,林砧已没工夫理会,听着后面战车的声音越来越大,林砧不敢硬碰,于是迅速躲闪。燕足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现在虽然是撤退,却丝毫没有畏惧之色,仍然是整齐划一。
战车来的真快!燕足中,只有少部分人是马上兵,但部分人还是步兵,战车由马拉驾,自然比人快得多,纵然燕舍弓他们一路加急,还是被舫的战车追上了。听着身后的声音,林砧知道多不是办法,于是勒马,回身——他愣住了。
面前的战车簇新,样式也是新的,却新得熟悉,这正是周最新的战车,也就是车工图失窃于舫的那种战车。想到这个,林砧咬紧了牙关,两腮上绷紧了锐利的线条。
这辆战车上坐着的显然不是来谈条件的军师,而是准备舍命的死士,见这边的士兵停了脚步,战车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反而加速冲了过来,头里的高头大马大声嘶鸣,像是不乐意再往前冲,但是车上的御夫却赤红着眼睛鞭打这些马,逼迫着它们前进。
林砧暗暗摇头:舫人对战车一窍不通,他们以为只要得到了车工图,复制出一模一样的战车就可以取胜,但是殊不知战车取胜的关键不仅在于车辆本身,还在于地形地势和御夫。舫现在选择使用战车,地域面积不够广大,敌方暴露很少,本家战车的数量也只有区区一驾,想要靠这个取胜,几乎是全无可能。
舫这一举或许是死士所为,但是却暴露了他们自身对战车了解的欠缺,周久居平原,善于御战车,舫的这个漏洞将被周大加利用。林砧不解:难道舫人真的如此之愚蠢吗?
战车瞄准林砧,冲了过来。林砧先是一愣,不明白战车如何知道他的身份不同,紧接着就醒悟:在燕足中,只有他和寥寥数人骑马,其他人都是步行,骑马者,地位尊贵者也,舫的战车力量有限,自然要擒贼先擒王。
没想到啊,就算是离开周,什么身份也不是了,还是要被人当作靶子,林砧暗中感叹着,驳转马头,轻巧地避开。当然,战车之一行可不止冲撞这么简单,林砧参与到了这驾战车的设计和监制中,因此对此战车的性能格外了解,这一下闪身避开了,下一刻就从马上平平掠起,飞出几丈之外。
几乎在他飞出去的同一时刻,一根船桨似的横刀从战车的一侧伸了出来,超林砧的马横着砍过去。林砧避开了,马却无法躲避,只听一声长鸣,这匹马倒地,血流成河,一条深可见骨的伤痕从肩胛骨延伸到尾部,看上去触目惊心。
林砧落在地上,听到身后一片惊呼,知道是大刀砍伤了马匹,长叹一声:他尊重这战车,却由衷不喜欢,这辆车十分凶残,为了安装这两把来回旋转的大刀,擒纵匠人们绞尽脑汁,不知费了多大功夫。但是这一切努力,到头来还不是一片血腥?林砧狠狠一闭眼,不去看倒在地上的马。
战车冲了过去,幸亏燕舍弓他们躲避及时并未有伤亡,但是纵然如此,忽然出现的大刀也叫他们出了一身冷汗。和林砧不同,燕足保卫周王的安全,权力虽大,能力虽强悍,但是却很少触及战车一类的事情,换言之,他们对周的武器了解很少,他们每天所用最多的,就是他们已经不知佩戴了多少年的刀剑了。
周中曾经有过这样的争论,那就是需不需要为燕足更换武器,或配备战车,但是后来考虑道这些东西难以打造,燕足使用的却很少,于是本着经济实惠的原则,该争议最终作罢。
这个缺点本不算是缺点,顶多就是燕足得在别的兵士对武器夸夸其谈的时候保持沉默罢了,但是现在,他们的缺点可就显露出来了:面对横冲直撞的战车,他们躲避的灵活,但是由于不知道战车结构如何,作用如何,因此缺乏应变能力,如果刚才战车出刀的瞬间不是贴着林砧而是他们经过,那么现在倒在地上的可就不止一匹马了。
林砧一想到这个,顿时放弃了让燕足帮助自己,他如丧考妣地一声长叹,吼道:“燕足退开。”说时迟那时快,正当战车敏捷地转一个弯再次袭来的时候,林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闪到了战车的一侧,他也不畏惧尚未收起来的大刀,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等在原地。
“林希声!”燕舍弓大喊,但林砧充耳不闻,整个人像是石化了,直愣愣呆在原地。
战车咆哮而来,就在刀的前锋即将触碰到林砧的衣服的时候,大家的眼前一花,原本站着林砧的地面空了,再看战车上,一个御活的士兵已经被扔了下来。林砧正稳稳当当坐在一个骑手的位置上,朝着另一个骑手做鬼脸。
战车体型庞大,需要两个骑手,二者必须相互配合,才能将这战车驾驶得平稳。原本的两人配合还算默契,现在一个骑手被林砧扔掉了,剩下一个人就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要先把这个朝自己做鬼脸的人打下去还是继续保持战车的平稳运行。
可惜的是,林砧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唯一的舫骑手忽然见林砧竟不顾及战车的走向,朝着自己伸出一只手,他下意识想要躲闪,但是又害怕战车失控,一个犹豫,他已经失去了最佳的躲避时机,眼前一黑,紧接着身子就飞起来,狠狠被摔在地上。
两位骑手被扔掉,偌大的战车上就只剩下了林砧一人,燕足看傻了眼,为他捏一把冷汗,只有燕舍弓一个人的面色还算冷静,因为他知道这个人的能耐非同小可。
刚才林砧一顿行云流水的动作惊扰了马匹,就算是训练有素的战马,在失去了自己的骑手还被漫不经心地踹几脚之后都不会冷静。战车由四匹马牵引,前面两匹有骑手控制,后面两匹随之行动,现在前面的两个骑手不在,四匹马乱成一团,仅仅靠着林砧一个人维持。但是林砧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之色,仿佛他向来是这样操作的。反而是见到所有的骑手都被扔掉了林砧露出欣慰的笑容,双手像是探龙穴的笔,牢牢抓住了坐下这匹马的缰绳。
驾驶战车有“御活”与“御铁”之分别。顾名思义,御活就是骑手直接骑在马背上控制马的走向,从而确保战车的行进;而御铁则是坐在战车上控制马匹的前进。两种驾车方式各有所长,但也各有难度,而对林砧这样的娴熟高手,不管是哪一种,他都能给玩出花儿来。
林砧这一次驾驭的就是“活”,且是“大活”,御两匹以上的马都称为御“大活”,这是御活的难处所在,但也正是林砧的乐趣所在:如果只骑马,同时控制几匹马自然需要辔头一类的挽具,但当马匹和战车结合的时候,控制马的器具就不再是挽具了,而是战车构造中的一部分,俗称——骋计。骋计,简单来说就是从战车上可伸缩的一部分,在需要调整马的方向的时候,这部分就会像一根马鞭似地伸出去。
骋计看似和马鞭别无二致,但实际上区别大得很:马鞭掌握在骑手手中,可以随时用手灵活地掌控其方向和抽中马的力度,但是骋计的灵活程度低了很多,一个不慎就会让马吃痛,从而引发一系列不必要的事故。真正的好骑手不需要怎么用骋计,他会根据战场的情况,战车的走势和马的行进速递快速预判到怎么行进可以最大程度利用马当前的走势。
当然,这并不是说好的骑手不善于用骋计,恰恰相反,这工具可以在他们手中出神入化。当然,他们也是骋计设计的主力军,这些将军根据战场经验,总结出一套怎样使用骋计才最为有效的方案,匠人们根据这些方案和将军们共同设计骋计,力求让这种御马的辅助手段在战场上发挥最大的功效。
林砧会用骋计,而“会用”的深层含义就是:他用的很好,简直好极了,任谁看了都会惊叹。沉睡之前,林砧御术其实只是中等偏上,但是自从醒来之后,他便感觉腿脚不如之前灵便,像一个身体不遂的老人,于是他发了狠,在恢复之前将所有对速度的要求都寄托在战车之上,这才因祸得福地让御术渐入佳境,他也正是凭借这技能,才成为了周的二侯。
现在,林砧再次展现了他不俗的御活技巧,这种战车在周刚造出来就林砧就离开了,并没有什么机会熟悉这战车,满打满算,只有十方街失马的时候驾驭过一次,但这一次对林砧而言已经足够,他双腿夹紧马腹,头也不回,身体后仰,几乎平贴在马背上。他摸到了马与战车相连的“十寸铁拐”上的一个扳手,立马猛地扳下去。他□□的马顿时感到挽具上传来一阵巨大的压迫力,这整齐的力量同时约束了四匹马,也制约了随惯性横冲直撞的战车,它们同时有了减缓的趋势。
好巧不巧,舫的境地里面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马儿要停下,竟在一片苔藓上打滑了,马儿发出惊慌失措的鸣叫,后面的马一蹄踩在前面的马腿拐上,四匹马好不容易形成的整齐趋势瞬间被破坏了。
林砧哭笑不得,真不明白自己的运气为何如此之背。但是在这瞬息之间,林砧已经做出了判断:任由战车向前滑,车里面嵌套的弩机内室非飞出来把马撞死不可,当务之急是把弩机内室卸下来。
有了这个计较,林砧忽然纵身而起,像一只蝴蝶,翩然从马背上飞起来,落在了战车上。似乎是他的脚尖刚点一下战车,林砧人已经扎根在战车的后部,这里坐着向后进攻的士兵,但是这次舫意在突然袭击,因此没有配备后向士兵,这里空空荡荡。
随着林砧落在这里,他顺势拔出一把剑,朝着底板砸下去。一个大洞立马出现在他的手下,林砧毫不犹豫,在晃动的战车上伸手进那破洞,掏铜板似地摸到了什么,使劲一提。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本来完整的战车忽然像是生产一般,掉出一个空室,随着空室的弹出一起落地的还有无数锋利无比的箭头——这就是最危险的弩机内室了。
卸掉了弩机内室,战车顿时轻便多了,终于被十寸铁拐后面链接的刹车阻停了。林砧紧扶着战车的手松开之后,满手都是汗水。
回头看,燕足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像是痴呆儿似地站在远处,林砧笑了笑,正要迈步下车,却忽然一阵晕眩,眼前的世界变成了紫红色,他这才想起来,他忘记了战车最重要的性能——出针,但这时候,林砧挡不住身体上的酸软,一头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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