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木头和口技

林砧看不清他们的脸色,但却能从群情沸腾中想象到,他才不会傻到等舫人近身,手一松,烧起来的火折子就落在了梨花树上。

一声叹息!

叹息不是林砧发出的,而是梨花树。叹息声很美,带着欣慰的意思,像是一个严守秘密而痛苦的人终于将秘密交出去了。

林砧悚然睁大眼睛,看着烈火中的梨花树。烈火竟然不是金红的颜色,而是通透的雪白。火焰的中心是透明的,那个地方没有燃烧的木头,没有缭绕的火舌,只有一片真空似的透明,像是在空间中破出一个大洞。

芬芳扑鼻,白雪皑皑的灰烬轻柔地落在地面,铺满了地面,也铺满了林砧的头发,让他瞬间青丝皆白。但是林砧并不躲闪,他像是被勾去了魂魄,只知道傻呆呆站着,看着。

当看到人世间绝美的东西被毁坏,谁不会伤心落泪呢?梨花树就是绝美,任凭多么挑剔的人都不会否认,这就是这棵树神性的地方,而后后土上还不曾有人不相信神。

摸摸脸,满手白尘,还有湿乎乎的东西——他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哭了。什么东西在火焰中发出叮当的声音,林砧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火焰燃尽了,变成了温热的余灰,他才上前,摸索着在一片柔软的尘埃中取出了那盏灯。

如果林砧看得清楚,他一定会惊讶于这盏灯的美丽——这是一盏琉璃色的灯,按说琉璃并没有雪白色,但是这盏灯的边缘分明就是雪白色的琉璃,像是初冬的新雪凝结在上面,颗颗粒粒历历在目。而其他的位置则是不同的颜色,或金红如正常的火焰,或青翠如雨后的松柏,或碧蓝如南方多烟雾的水域,各种颜色纠缠在一起,组成叫人触目惊心的彩。

即便是看不清楚,林砧也被模糊的色彩吸引了,他像是痴了,眼睛无法从这盏灯上面移开,而此时,他身边已然占满了舫的士兵,他们挨挨挤挤站在一起——千山急雨台太小了,容不下他们所有人,但是,他们一面受了将领的催促,一面想显示出自己的重要,因此纷纷挤了上来。

林砧没动,甚至没抬头看这些士兵,而是像一个闲暇的文人,仔细赏玩宝贝。

林砧料到了,他猜到明灯或许在梨花树中,但是不到紧急的关头,他不敢做出这样大胆的决断。他想:刚才那声叹息,或许就是奉歌君在夸奖他吧?——又或许是诅咒他呢,毕竟他把人家烧掉了。

像是一只手抚过了他的脸颊,林砧愣了一下——虽然眼前什么也没有,但是林砧就是相信,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人。这么想着,他居然真的看见了这个人模样:他头发很长,垂到腰间;眉眼细长而清秀,虽不是艳丽夺人,但淡雅中带着芬芳,正如那一树梨花。

这正是奉歌君。

难道“相信”真的能让人见到神?纵然林砧总是玩世不恭,认为多数事情可有可无,很多命题爱信不信,但是这时候,他却为了这个问题纠结不已。

奉歌君并未很快消失,而是悄无声息站在林砧面前,忽然做出一个“抽出来”的手势。

林砧愣住了,这个手势明显是在说明什么,但是林砧却无法解读。他望着吴奈何,期盼这个传说中最好说话的神君不要再打哑谜。很可惜,吴奈何只是微微一笑,反复重复着这个动作。或许他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林砧这么沮丧地想着,试图从这个动作中解读出来什么,但是却失败了,这个动作凭空而来,没有任何提示。他失望地对吴奈何道:“奉歌君,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边林砧和吴奈何讲话,但是在舫人看来,林砧分明是在自言自语,他们起初很紧张,生怕林砧突然作妖,但是他们逐渐发现,面前这个神神鬼鬼的人其实并不可怕,特别是此人脸色很差,明显是重伤的样子,如果不是林砧始终表现得神秘兮兮,继而又与空气喋喋不休,叫人怀疑,舫人早就把他拿下了。

但是这时候,舫人已经看出来了:这时候对林砧动手,对方一定没有还手之力。

林砧还没和吴奈何说完最后一句话,就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按在了背后,手腕也被紧紧扣住,几个声音在他的身边闷声吼叫,但是他却听不清楚。

注意力猛然从梨花树上剥离开去,浑身的难受顿时回来了,林砧没忍住,闷哼了一声。手中一空,琉璃灯被人拿走了,林砧并没有着急去抢夺,因为他点燃梨花树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这盏灯如果存在,必然会落入舫人的手中,就看之后怎么设计拿回来了,于是他闭紧嘴巴,像一个废人似的,被舫人带走了。

看见狼卫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期间江匪浅他们并非一直在走,而是想要通过边境,需要履行十分繁琐的手续,这也是事情的荒谬之处:边防并不严格,出入却十分麻烦,怪不得更多的人选择偷偷入境和出境。

同时,他们的行程也从侧面说明,周的领地并不大,实际上,如果江匪浅有机会走遍东方各族的领地,他就会惊讶地发现,这些人族的领地都不大,相隔也不是很远,就像是雨后树下长出的一小撮蘑菇,挤在一起。

但是今天见到了周的领地,江匪浅不免开始思考:既然周的占地并不大,那么东方似乎没有想象中拥挤,既然如此,为什么东方的人既不欢迎西方人来此居住,却也不拓宽疆域呢?

他并不认为这是个多么了不得的问题,于是就问了随行的那中年人,江匪浅现在总算知道他的名字了,也是个极其古怪的名字——散不尽。散不尽语调的中正平和和语言的四平八稳一点也不像是他那狂放不羁的名字,江匪浅问,他就很耐心地回答:“东方的地已经被分割完全了,哪还有什么地方?”

这就滑稽至极了,就算江匪浅尚且没有将东方走遍——实际上是尚且没开始走——但东方的地域之广阔他总是知道的。于是他本着绘图人的严谨,一步步地循循诱导:“你来说说东方各族的领地大小。”并掏出随身的纸和笔。

散不尽很惊讶,不知道这个便宜使君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但是毕竟不好违逆江匪浅,于是凭借自己的认识大略地描述了一番。

江匪浅对散不尽笑道:“你既然知道东方的地被族人占据了多少,难道不明白,还有广大的地是无主的荒地吗?周人力物力具足,为什么不想着开发这些土地?”

听他这么问,散不尽的神色很是疑惑:“使君,您别拿我玩笑,东方分明已经没有地了。”

江匪浅隐约觉得不对,但是他身边没有弗图,只好临时画一张只有轮廓的简笔画,指点着道:“这里,这里,你们只占据了这么大的地方,再向东,这片地方分明是空旷的,你们难道谁也没去过?”

散不尽的脸色不是很好看:“真是好笑,这里没有土地。”

“那这里是什么?”江匪浅连忙追问,他觉得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当然是东海的大陷落。”

大陷落。这个答案像是一块大石头,砸中了江匪浅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不是因为难以接受,而是过于惊讶:原来这么多年,在红红火火的东方族人眼中,东方的世界是另一个样子。

江匪浅同时也备感疑惑:如果他们眼中的世界是这样的,为什么老神师从未发现呢?毕竟当时他的师父和君父都在东方呆了很长时间。但是这个问题,再略微一思考也就明白了:当时的傩亚占据的面积很小,根本没人想过扩展边境,地力尚可,人民尚且能安居,这就足够了,如果说傩亚有什么同时是缺点和优点的特点,那就是他们的不思进取了,除非威胁到他们的的生存——比如之前古大谱泽的环境——否则他们是不会轻举妄动改变什么的。也正因为如此,曾经的傩亚并未对地理环境提出什么见解,当然也就从未和老神师订正过这个问题。

但是江匪浅心中仍然有一丝怀疑:傩亚双王共治的时候,其中的一位王正是神师的弟子,他会不会看出了什么不同?在他眼中,东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忽然,一阵晕眩袭击了江匪浅,这是他思虑过分的结果,江匪浅按住脑袋,苦笑:他管这些事情做什么?当务之急是解决后土族人的存亡问题,让左右土的分离安稳进行,不至于伤害过分,至于这些离奇的事情,既然多少年来没出什么岔子,他现在为什么要分心忧虑呢?

但是——等等!江匪浅忽然悚惕,整个人像是被匕首刺中了两股,跳了一下。散不尽第一次见到江匪浅如此轻佻的举动,吓了一跳,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江匪浅。后者并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刚才灵光一现中产生的一个想法上。

江匪浅为自己这个想法而兴奋不已,他急于找一个人抒发一下自己的心情,砖头正巧见散不尽,于是这个满脸疑惑的人就被江匪浅有力的手抓住了。江匪浅大力拍着散不尽的后背,笑道:“正好,正好!”

“什么正好?”散不尽不是很满意,他认为使君应当端庄有气派,没想到江匪浅的合格表现是有限的,任务临近却忽然疯癫起来。

江匪浅忽视散不尽微妙的表情,大声道:“我知道西方人迁居到何处了。”

散不尽终于意识到,江匪浅所说的是一件大事,于是正色:“西方人绝不可以迁居东方。”

江匪浅压住心中的一股子火气,道:“我对你们同意这件事情毫无期待,也并不在乎。但是好消息是,现在你们可以放心了,彻底放心吧,西方人会去那个你们成为东方大陷落的地方,和你们互不干扰。”

散不尽是个聪明人,很快明白了江匪浅的意思:“你说,东方的大陷落实际上是一片平原?”

江匪浅不置可否,他生怕任何一个笃定的回答都会让周人想入非非——这正是他们擅长的。于是他说:“我并不不确定,左右你们不去那里,就让西方人先来吃螃蟹好了。”

散不尽是一个典型的周人,也就是说,当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情降临的时候,他之前的精明强干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装模做样的笃定,这后面隐藏着优柔寡断。散不尽干巴巴地说:“哦,您想得很妙,但是如今我们要做的是和伏苦人谈判。”

“没什么可谈的了,如果这片地方确实存在的话,那么伏苦人也可以来这里。”

这句话无疑触碰到了散不尽最敏感的神经,江匪浅怀疑这根神经并不是散不尽自身所具备的,而是周给他按上的,散不尽听到江匪浅的话,跳起来,指着江匪浅的鼻子:“不!绝不可以!你刚才说让西方人来的话已经很过分了,如果北方的野人也来的话……”

“清醒一点吧,野人?”江匪浅冷笑:“当年傩亚南下夺取土地的时候,你们在陵安人眼中也不过是野人,现在倒好,你们成了这里的主人,就该叫伏苦人野人了吗?再说,野人又怎样?你们自信打得过野人吗?事实上,我看到的事情是这样的:野人还没有发动进攻,你们就已经判断出了即将失败——这样的情况下,你们还好意思叫野人滚到一边,不要来打扰你们安静的日子了吗?”江匪浅这一番话滔滔而来,像是街上表演口技的人。散不尽听的呆住了,他越来越发现,自己以为的沉着冷静的使君其实是一个间歇性的疯子。

江匪浅并不觉得自己失常,他本来就可以在“一块木头”和“善口技者”之间切换。之所以之前一直在“一块木头”的状态中,不过是因为随行的林砧和伊泄心都喜欢说话,一切好说的都被说尽了,而且这两个聪明人还无需别人多讲道理,因此江匪浅从没有开口的机会。

还有一点,那就是他对林砧始终存着一种微妙的敬畏和钦佩,像一个小学徒默默跟在师父的后面,默不作声。但是江匪浅毕竟受到过魏从容的熏陶,后者对于开口说话从没有障碍,口若悬河是常态,这种状况随着江匪浅的长大而越发明显,因为魏从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给他回应的人,纵然他和玉孤台再怎么亲切,玉孤台沉默寡言的特点是改不了的。

江匪浅说完,顿了顿,面无表情道:“算了,不指望你们明白——伏苦人就在前面,我们去见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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