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看起来不知道你会变身啊。”江匪浅难得好奇,问了荒山一句。后者保持着人形,身上穿着女王为他找来的衣服,而既然好不容易有了衣服,荒山就暂时不会变回呼纥吉的样子——不然衣服怎么办,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她有名字,叫冠九。”荒山不回答江匪浅的问题,反而纠正他。
江匪浅默念一遍,他的态度是很认真的,尽管女王叫什么和他一个铜板的关系也没有。他诚恳地道:“好奇怪的名字。”
“她不知道,我从未变回来过。”荒山眼睛不看江匪浅,他们正走在原野上,大地上的草快到了生命的尽头,却犹然青青,叫人看着心疼。
江匪浅有些话想和荒山说,但是迟疑着不敢,他想了很久,终于打定了主意:“大家都以为你死了,你是故意不见人的吗?”这话听上去没头没尾,但是两个人都明白。
“如果你说的是老神师的话,确实是,我对他避而不见。”荒山的话语中听不出情绪,江匪浅不敢揣测。
“你知道,老神师对你多有思念——你躲避是因为恨他吗?”江匪浅最后还是忍不住问。
荒山漠然的眼睛转向江匪浅:“你为什么问?因为你是他的半子。”
江匪浅捏一把汗:“不是,我就是想知道,我绝不会用自己的身世和你比。”
“你以为我稀罕你和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吗?”荒山嗤之以鼻,江匪浅也觉得自己说的很蠢。
但是过了一会儿,荒山轻声道:“不是恨,我恨过他,但是这早就过了,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相见,或许就是因为……我们太陌生了。”
“你有亲人,只是不是老神师,对吗?”
荒山嘴角露出笑容:“是的,我的亲人在伏苦,我的石将军,他们向来守护着我,就像我现在守护着冠九。”他说的这一种轮回江匪浅明白,这就像是曾经是他的师父和君父守着后土,现在这件事情换由他来做。
身后的路越来越长,但是前面仍然是荒芜一片,江匪浅暂时放下了刚才的话题,将精神集中在如何去东方的那片陆地上。陆地的位置他很清楚,但是既然这片陆地在他眼中从来没有缺席过,他又怎么能发现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呢?难不成这片大地会突然活过来,朝他跑来?
正在江匪浅一筹莫展之际,荒山淡淡地道:“我可以帮你。”
江匪浅让自己的反应尽量平静,本来在他心中,荒山是最不可能对他施以援手的,就连坏脾气的卓沉舟在“施以援手”这件事情的排位上都在荒山之前。
“地同母,可以与神女语,”他歪嘴一笑:“我是神女的孩子。”
江匪浅恍惚着想起来,事情确实如此,但是任何了解荒山过去的人都只会想到他是神师的儿子,而不会想到他同时也是神女的孩子——这件违背常理的事情在浩荡的历史中仅仅发生过一次,但即便如此,这一次的意外也足以引起轩然大波。
但是作为这波涛的中心人物,荒山倒是很平静,他看着愣神的江匪浅,嘲笑:“看来你是不需要——”
“需要,当然需要,”江匪浅抓住他的手,这才发现荒山的手没有温度,冰冷僵硬,像一块顽石,没有一丝生气,纵然江匪浅知道他是活的,但还是忍不住迅速松开了他的手。
荒山瞥了江匪浅一眼,眼神逐渐放空,身体卧倒在地上,埋在柔软的青草中,这一瞬间,他似乎重新变回了呼纥吉,以狼的形态倒在大地上。
远方传来悲哀的风声,世界一片安静,风声就是世界的一部分,不是声音。古老的时间,也曾有人在荒原上倾听大风悲号的声音,但那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
风声依旧,人间春秋,奈何山河即将不复。江匪浅深深叹气。
倒在地上的荒山蜷缩着,将耳朵紧贴在大地上,像是要聆听大地的心跳,他就这样良久没有动作,久到江匪浅以为他睡着了,要叫醒他,这时候,荒山却突然站了起来,像是瘫软的泥沙重新复原成了一只泥罐。
“我们已经在上面了。”
听这话,江匪浅肃然,脚下的仿佛已经不再是大地,而是波澜壮阔,他不敢出声。听了很久,才轻声问:“怎么会?我们走了没多远。”
“或许是神道?神道已然错乱了。”荒山的回答让江匪浅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说明神道之混乱已经到达极点了,继续这样的话,后土上的人很快就会胡乱穿越了。
荒山不知道江匪浅在发愁什么,他狼一般锐利的目光定格在远方,似乎在用目光逮捕猎物。“我们在动。”
江匪浅从沉思中脱离出来,身边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他不明白荒山的意思。荒山就这么安静了一会儿,忽然一声长啸,身上衣服撕裂,重新化为狼形,向前狂奔。
“呼纥吉!”江匪浅大惊,正要去追,身边的荒原却忽然换了模样:空荡荡的空中忽然出现了高大的墙壁,墙壁由水构成,每面墙上都闪烁着水的光泽,这些墙壁将江匪浅围堵其中。一转眼,江匪浅恍惚间看到了一尊尊厚重的立人像,每一个炸看上去都像是山石,但细看竟然是人形——这不正是神道出入口的标志吗?
但此时,这些“路标”正在急速旋转,仿佛被吸入了一个漩涡,永动不息。它们越转越快,在江匪浅眼前搅成一个灰色的圈,世界也模糊起来。江匪浅极力保持头脑的清醒,但却失败了,就算他神智清醒,眼前却已经花了。再找呼纥吉,哪里找得到?
头脑中忽然响起来左土之王的声音:我们给你左土的力量,你给我们执吾剑的残片。
左土的力量。江匪浅为了林砧,很久没动用左土的力量,以至于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这样的本事。此时,在极度的不舒服中,左土之力不需强求就被唤醒了。几乎是没有意识地,一股抑制不住的冰冷的流动就从江匪浅的身体里倾泻出来,他整个人不再是脆弱的肉身,而是无坚不摧的利刃,是无所畏惧的铜墙铁壁。
面前骇人的漩涡不再叫他恐惧,江匪浅纵身而起,身体化作长剑,刺穿了这层虚张声势的障壁。
穿过障壁那一刻,他浑身冰冷,这种感觉足以任何一个正常人抓肝脑心,但江匪浅反而觉得舒服,因为痛苦,所以舒服,他需要痛苦刺激自己,让自己最疯狂的一面流露出来。而疯狂像是叫人上瘾的药,吃了一剂,就还想要。
再一次,江匪浅感受到了对方的畏惧,那是绝对的畏惧,毫无疑问的退避三舍。这世上恐怕没什么东西能比左土的川纳之力更叫人迷醉的了,它这么轻易,这么雄壮,一击必杀。即便是江匪浅这样踏踏实实画地图的人,这一刻也被这种力量征服了。
一切骚乱停止了,江匪浅发现自己正身处孤岛之上,周围一片汪洋;呼纥吉倒在不远处,毛发在海风中张扬。江匪浅跑过去,试探呼纥吉的鼻息——还好,它的鼻息平稳,身上仍然温暖。
海面波动,海水退下,形成一个通道,通道的尽头就在江匪浅脚下,邀请着他。江匪浅掂量一下,对呼纥吉做了一个“佑安”的手势,顺着通道去了。海水随即将他吞没。
沉底,落地,周围没有水。江匪浅掉在了空荡荡的地上,身体下面是滑腻的石头,阴冷潮湿,他落地的时候手掌接触地面,现在手心滑溜溜都是黑绿色的东西。
四周死寂,除了脚下的任何一个方向都有着厚实的水墙,里面影影绰绰有黑色东西闪动,像是一种大鱼。水墙的根部,和地面接壤的地方忽然泛起了红光,水墙轰然分开,一个高耸的,蟒蛇似的东西分水探出头来。
这东西离江匪浅越来越近,江匪浅看清楚了,这也是水,却擎在空中不滴落,水中闪耀着多彩的光泽,珠光宝气的样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光。
江匪浅眼睛迷离,心中畏惧,如果魏从容在,会教导他:用灵明应对。但是孤身一人的江匪浅却不知如何是好。但他不甘心傻站着,刚才叫人过瘾的川纳又蠢蠢欲动,没等江匪浅反应过来,川纳之力就蓬勃而出,同样搅成蛇形,迎这对面那东西而去。
无声的震荡撼动了周围的水墙,墙上的波纹显示出这震荡的剧烈。水蛇不再招摇,慢慢缩回去——却说话了:“海蜃将去,何故来此?”
江匪浅这下子吃惊非小:他才知道这块陆地来去自如,却还不知道他言语自如。
海蜃得意了:“小子无知,速速回去……”
“不,我是来找你的。”江匪浅说话了:“不是每个后土人都能看见你的,我算一个。”
“我自在明灭中,随风左右,人意不能随风转,则我不可见。”海蜃说话文绉绉,江匪浅有种玉孤台在说话的感觉。
“为什么说你要归去?你要去哪里?”
“左右土即将分开,我要另谋去处。”
“左右土要分开,你万万不可以走,西方人要迁移到这里,你需带着他们一起走。”
“等不及了,等不及了,分离在即将,我这就走了。”
“什么?”江匪浅跳了起来:“分明还有两个多月。”
海蜃笑了:“谁告诉你的?我是这块陆地,陆地何时分离,还会有人比我更清楚吗?”
江匪浅十分懊恼:“但是左土之王说了……”
“你怎么和那家伙有勾连?“海蜃听起来很不满意。
江匪浅不解:“造化神点亮右土之前,是左土人先住在这里,你怎么反而对他们不满意?”
“是,但是他们禁锢我,不让我自由移动,是造化神解放了我。”
江匪浅没想到海蜃对自由如此执着,笑道:“既然造化神对你有恩情,你就该思报,现在造化神的子女有难,你怎能自顾自走人?”
海蜃思量片刻,耍赖似地道:“我自身不保,怎么救人?”
江匪浅微觉生气:“左右土分开,你更自由,怎么听你说,这件事情反而对你不利?”
“不利,不利,当然不利!”海蜃不顾形象地大叫,水形的身体哗啦啦作响:“两块地分开借助飞星的力量,到时候那力量波及到我,我岂不是要被甩出去?”
“甩出去,你再回来。”江匪浅一点都不觉得这是问题。
海蜃冷笑:“你想的太简单了,你以为大千世界是空无一人的荒野,随便我们运动吗?那里的东西多的很,有很多像我们这样的世界,我被甩出去,我们岂不是要撞在一起,一抔俱焚?”
江匪浅哑然:海蜃对大千世界的了解远比江匪浅的深刻,想要从这方面说服海蜃绝不可能。更愁人的是,左土之王为什么要欺骗他?这样一来,他们岂不是得不到执吾剑的残片了?
只有一种可能:左土之王也不知道这个变动,如果他们还想得到执吾剑残片的话,就会立刻将他召回——正如他们曾经威胁的那样。
仿佛是为了映照江匪浅的猜测,一阵飘飘然的晕眩猛然席卷了他。江匪浅开始以为这只是水下的反应,但他很快意识到一种别的力量控制了他的身体。
“你怎么了?”海蜃也察觉到江匪浅的异常,紧张地问。
“我……”江匪浅喘着粗气,什么也说不出来,语言能力离他而去,风在耳中呼啸,整个人像是被抛上了天,在云层中飞,但这感觉一点也不美好,江匪浅只想赶紧摆脱这份煎熬。
身体像是被开了一个小孔,血肉从小孔中源源不断流失,江匪浅的身子变得轻盈但酸软,他强撑着站立,但很快支撑不住,大地上的吸引力有千万斤,他终于坐在地上,精疲力竭。
左土之王在召唤他:江匪浅!
我在,我在,江匪浅回答着,甚至没力气去憎恨这种被迫的臣服。
你该回来了,执吾剑的残片找到了吗?你应允我的。
江匪浅咬咬牙:没找到,明明有三个月。
时间来不及了!左土之王的声音轰然作响,像是一个炸雷在江匪浅耳中响起,震耳欲聋,江匪浅的耳朵里面嗡鸣着,太阳穴一跳一跳,他保住脑袋,痛不欲生。
但是他还要杠一杠:什么来不及?时间还早——不管怎样,他要装作不知道分离在即的事情。
左土之王失去了耐心,他咆哮:回来,现在就回来!
但我没有执吾剑的残片,江匪浅提醒。
那也回来!左土之王的声音冲到了顶峰,像是疯了。
为什么没有执吾剑还要回去?江匪浅心中敲响了警钟,但是他没法问,只能迂回地问:我怎么回去?我如今身在东方,想要回去的话,恐怕需要一个月。
一阵刺痛刺穿了江匪浅的头颅,他明白这是左土之王极度愤怒的表现,江匪浅高兴的很。
很好,很好!左土之王喃喃:既然你不来,那么我只好亲自过去了。
江匪浅悚然:亲自来?你怎么来?来做什么?你过不来!
左土之王大笑:我死,明灯的结界就破了——你真以为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江匪浅明白了:左土之王要鱼死网破了,但凡他们的世界有鱼和网,他们就必然会用这个词。
要拼命了!江匪浅一闭眼:后土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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