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被胁入画舫

次日天放亮,林砧便起来了,整理衣服,去见周王。走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来到江匪浅的门前,竖起耳朵听,里面静悄悄。也对,这个人昨晚回来还画了一会子图,说是睡不着。当不会是给死人吓坏了吧?林砧琢磨着,觉得不应该,毕竟江匪浅还很镇定地喝止了他对玉泄心的批评。

林砧耸耸肩,迈开大步去了。这一个上午的会议,如他所料,进行的十分不顺利。如果车工图的偷窃者是西方的鸟人,周王还能够忍受,毕竟二者相距甚远,就算造成威胁,也是一个横跨大陆的威胁,但是现在车工图竟然落在了舫人手中,这无异于在周的家门口摆了一颗钉子,周出门的时候只要不注意就会被扎一下。因此,周王的愤怒就不用提了。

林砧耐心地等待周王发完了脾气,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舫早有准备,得到车工图立刻逃亡,想要抓人已不可能。周和舫向来不睦,舫如今有了车工图,如虎添翼,必然很快就会对周发动进攻。如今可以做的,恐怕只有先发制人了。

“什么先发制人?我们有先动的本钱吗?”周王愤愤地问。他忽然想到什么,问:”你那个朋友,他是个神秘人,或许知道些什么。”

林砧纵然知道周王对弗图一无所知,听了他的话仍然心中一个颤抖,他笑道:“我王不该轻易相信外来的人——您别忘了,他亲口说,他不是周人。”

周王此时却怀着极其广阔的心胸:“不妨事的。正因为他的排斥,我才认为他是一个坦诚的人,这样的人,身份又那么神秘,没准是做大事的人。他想要什么,但凡是提出了有用的见解,我们给他就是了。”

林砧看着自己的脚:他无法阻止周王提出自己幼稚的见解,但是每当这时候,林砧都会觉得自己不该沾染这些族人的事情——让他们发傻算了!

但是现在,他身处其位,总是要遵命的,于是他躬身道:“我去将他带来。”

可林砧终究没法子把江匪浅带来。早晨静悄悄的屋子现在仍然安静,甚至更加安静了,因为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林砧是军旅众人,家虽然很大,却没有个照料的人,倒是有几个打杂的仆人,却总是做粗活,不经常进入厅堂,遑论卧房了,因此对于江匪浅去了哪里,谁也说不上来。

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林砧火气往上冒,想要砸个东西解恨,但终究忍住,回到了江匪浅的屋子,静静观察。床上十分整洁,被褥叠起来了,这说明江匪浅是起床后离开的,背囊也不见了,桌上画图的纸全部不见,却独独留下一个小竹筒。

这竹筒半寸长,连着一个盖子,盖子很紧,难以拔下;林砧掂量竹筒,还挺沉,不知道是什么竹子制成的。拔开盖子,墨香飘散——原来是个墨盒。

纸张不见,墨盒却留下,为什么不带一套?林砧心中一紧:江匪浅怕不是自己走的。

玉泄心闯了进来,他的脸色发红,是跑来的,他将一样东西塞进林砧手中:“江匪浅被人带走了。”

“你怎么知道?”林砧一边问,一边去看手中的东西——这是一个磨得光亮的竹节环,青翠的颜色,像是还在拔节生长。

“这是什么?”

“你怎么没看到?这是江匪浅的,他一直戴在手上,但是今天我来的路上,却发现这个环被抛弃在了路边。”

纵然知道玉泄心没必要说谎,林砧还是忍不住问:“我怎么没看见?你确定这就是他的?”

玉泄心不满地看着林砧,后者举了举手:“好吧。但是是谁?”

玉泄心的目光扫过屋子,他低声道:“是一个……想得到地图的人。”

林砧不语,算是赞同了他的说法,脑筋一转,忽然想起了前一日在门边偷偷看江匪浅的人,他顿时站直了。

“你知道是谁了?”玉泄心敏锐地问。

“是。”林砧言简意赅地吩咐一个手下将这件事汇报给了周王,手下一走,他却后悔了。玉泄心是个极其察言观色的,立刻问:“为什么不想告诉周王。”

和这样的人谈话挺舒服,用不着多解释,但涉及到弗图,林砧觉得一切都艰难起来,他锁眉道:“这件事,不宜深究,否则对谁也没好处。”

玉泄心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讳莫如深,但没等他问什么,林砧就已经行动起来,他去了集中着所有骁骑营人员档案的管理处,两刻的功夫,满意地回来了:“还好管理处的人记性不错,我查到了。“

他将一张薄薄的纸放在桌上,这张是并不是记录着那人身份的原件,而是一张誊抄的版本,原版要更厚一些。在这张纸上,详细记载了这个人的信息,但纵然是详细,林,玉两人也看不出什么,因为上面只是寥寥几句话而已。

这个人五个月之前来到周境,据说从前是个被流放的犯人,赶上大赦,这才回到了周。由于曾经被流放,他无法进入其他正规地方工作,却又不甘心混迹于市井,于是便来到了骁骑营当值。然而,他的身份也为他的升迁带来了阻碍:像他这样的人,最高也只能爬到侍将,除非有什么骇人听闻的壮举,否则无法继续升迁。而根据记载,这个人当前的职务就是侍将。

“那么现在这个人在哪里?“

林砧摸摸下巴,轻蔑地笑了:“还能在哪里?失踪了?“

玉泄心着急道:“难道说是泥牛入海,无迹可寻?”

“倒也不是无迹可寻。”林砧跳起来,雷厉风行地让人将此人的画像悬挂在城中各处,命令军士严加抓捕。

忙完这一切,林砧坐在椅子上,翘起脚,咕嘟咕嘟喝茶水。玉泄心拧着眉毛,琢磨了一阵子,忽然问:“管理处的人,为什么记得他?”

“我已经说了,他记忆力很强,不然也不能在管理处干活。”

“好,记忆力强的人总有记忆的独特方法,他的方法是什么?”

林砧与他对视一眼,忽然明白了什么。一炷香之后,玉泄心站在了管理处,将疑惑问了出来:“你是通过什么记住他的?”

管理处的木头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老头子,一双金鱼眼睛随着他的脑袋一起颤巍巍,快要掉出来了。老人很明显对玉泄心的盘问不耐烦,咕哝着不知说什么。

林砧提醒地敲桌子,老人这才沙哑着嗓子道:“他身上的味道很奇特,人也很奇特,我就记住了。”

“怎么个奇特法?”

老头仔细回忆了一下,道:“他很白,和鸟人似的;身上一股子水淋淋的味道。”

玉泄心惊讶地看着老头:这是个奇人。随即明白:不是老头记忆力好,而是观察人的能力独占鳌头——试问,几个人能闻出“水淋淋”的味道?

“根据记录,这是一个被流放的人,常年在外,经风沐雨,这个人当时应该皮肤黝黑才对。”

“而且为什么是水淋淋的味道?”玉泄心也陷入沉思。

老头左看看右看看,笑道:“水淋淋嘛,就跟鱼似的。”

林砧跳了起来:“舫!”

“什么?”玉泄心的机敏在这里没用了,因为这涉及到一个他绝对不会了解的领域。

“舫人住在水上,那个地方常年阴森,其他族的人都说他们是水鬼。这个人常年不晒太阳,自然是皮肤惨白,住在水边,自然是水淋淋。”林砧笑着拍拍老头:“多亏你了。”

老头还要客气,林砧却已经跑了出去,玉泄心追了好半天才追上他,他问:“这个舫人是怎么混进来的?你们这里的防守也太不严密了吧?先是慕德,现在又是舫?”

“这也是我想说的。”林砧苦笑:“如果这个现象可以改观,那么很久之前我就行动了——算了。”他回到骁骑营的住处,开始收拾东西。

“你去哪里?”

“我去……”他顿住了,若有所思。

玉泄心不满:“你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林砧转过脸盯着他:“我知道了,但是你不能参与其中。”

玉泄心张张嘴,终于泄气地问:“你要怎样?”

“我要去,舫。”林砧的眼神幽深,像是看进了无穷,看尽了秘密。

江匪浅的手被栓了起来,宽大的袖子把捆着他手腕的麻绳遮挡住,旁人看不见。昨天那个眉眼淡薄的人看管着他,两人磕磕绊绊走在境外满是荒草的路上。

江匪浅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十几个人跟随,生怕周有人追来。但是,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发觉他们的行藏。

他转头看那个人:今天在阳光下认真看,江匪浅才注意到,这个人的面色很白皙,比女子更甚,透露着病态,但他的身手却极其敏锐,像是鹰隼一般,不然自己也不会这么快被他制服。

想到这个,江匪浅微微遗憾:他的功夫是君父教的,师父反而从不教他。听君父说,这是因为师父的功夫很早就废了,只会摆一个空架子,力气使不出来。

师父的功夫为什么会废掉?他常常思量,因为君父从不说,师父更是讳莫如深。但是当江匪浅将其视为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的时候,君父又出来告诉他,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是陈年旧事,他们不愿意再提起罢了。

君父的功夫一大部分是看书学来的,君父真是个聪明的人。江匪浅希望和君父一般聪明,奈何他很笨拙,除了画地图有天赋,其他的事情都不很在行,特别人与人相交,几乎是一片空白,这既包括他的脑子,也包括交往的结果。

正因为他的笨拙,君父交给他的功夫,他只学会一大半。他总以为,君父会一直教下去?为什么不呢?君父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人,几乎像一个少年,只是嘴角有一些为不可察的纹路。但是就在江匪浅这么想着的时候,君父和师父同时去了。

人是怎么死的?江匪浅的思维荡漾开去,像是水上开花。他从君父的讲述中看到了血淋淋的战场,看到了横陈的尸体,那些柔软的躯体没有了里面的东西,分明还没有弗腐烂,却已经干瘪了,像是水袋里面的水漏光了。

但君父和师父的去却不是如此。没有尸体,没有空空的“水袋子”,反而是一阵风,一道光,一片云,这些意向交织,幻化,变成了一场梦境中才出现的东西,倏忽不见。

眼前只有雪山。

什么时候来到的雪山呢?江匪浅记不清了。雪山上皑皑白雪像是苍鹰额头的白毛,天上没有纷纷,四野却尽是茫茫,眼花缭乱。天地其实是纯洁的,但是因为太多的哭泣,什么都模糊成一片了。是谁在哭?江匪浅摸摸眼睛,是干燥的,不是他。

是天地在哭!怎么会?太哀伤了!

身边人的说话把江匪浅拉回现实。他们前面出现一架马车,押解他的人把他拽上了马车,那人嘴巴一张一合,是在说话,江匪浅却什么也听不见。

马车辘辘而行,这可比走路快多了。那个人继续说话,江匪浅仍然什么也听不见。

君父,师父。这两张面孔模糊了,模糊到江匪浅看什么都能看到他们,山川河流,虫鱼鸟兽,风月雨雪。作为一个男孩子,江匪浅痛恨自己的心的柔弱——人怎么会这样地思念!但后来,他发觉这不仅仅是思念,他确实可以看到他们,在一切之中。

知道这个时候,江匪浅才开始疑惑:他们是谁?我是谁?

一切的答案怎么寻找?只是凭借师父的一句话吗?这句话如果是答案的话,可就太荒唐了——画弗图吧,把一切都记下来,后土于你,哎,我怕你忘却!

弗图,弗图。江匪浅看看坐在他旁边的人,背囊就在他手中。这一伙人就是为了弗图而来,但他们要弗图做什么?

江匪浅记起了林砧的话:他的弗图对很多人来说是无价之宝,会招来灾祸,这一次,恐怕就是第一场无妄之灾吧!

江匪浅开口了:“你们抓我做什么?“

听他终于开口,那人很是高兴:“你终于说话了。我们想将你请到舫,为我们画图。“

“我画图不是为了功利。“

“你虽然意不在此,但是功利却不请自来——这也算是你的福气了。”

“我不认为这是福气,只是厄运罢了。你们说的好听,这个样子绑缚着我,怎么说是‘请我’呢?”

那人连连笑道:“原来是嫌弃我们怠慢了你,我们也是怕你不肯来。”言罢松开了江匪浅手腕上的绳子,麻绳勒得很紧,接下来之后江匪浅的手腕上留下两圈红色的印子,微微显出血的斑点。那人看见了,再一次道歉:“真是对不住了。”

江匪浅得了自由,却没有逃脱的心思,而是继续问:“你是舫派往周的卧底,你的目的是什么?我刚来,你的目的本不可能是我。”

“的确不是,但我本来也是去找地图的,不然我为什么不当大官,而是甘愿当一个小小的差役?”

“小小差役反而有助于你得到地图?”

“不错,”那人得意地笑了:“那份官职可以让我有接触图库的机会。”

“但是你始终没有偷出来地图。”

“我正要动手,却发现一个更好的选择。”

江匪浅沉默了。那人盯着他,忽然好奇:“抛开其他,我来问你,你怎么画得出那样得地图?你的功夫,无人可比。”

“我说了,那不是地图,那是弗图。”江匪浅的神色忽然有所变化。在那人看来,面前这个本来只是清秀的少年忽然之间变得神秘而诡异,不是可怕的诡异,而是过于深邃,又过于透明,所以诡异。

江匪浅:“弗图上面所画的,不只是人可以走的道路。说明白些,有些道路你即便是看见,也走不通。”

冷气爬上了那人的脊梁骨,他装作镇定,问:“为什么人走不通?“

江匪浅忽然一笑:“因为,那本来就是不是人的路啊。”

“不是人的路……”

“一条路虽然是一条路,且在弗图上画了出来,但是在现实中,它可能只有一根香线那么细,怎么可能走人呢?再比如另一条路,虽然十分宽阔,但是却是一条地下的深渊,又或者是墓道,这样的路,怎么走人呢?”

“这些,这些根本就不是路!”那人争辩道。

“怎么不是?”江匪浅微笑,带着威胁的冷酷,在林砧面前,他还只是沉默乖巧着,从没露出这幅神态。他:“这些都是路,有些是神道,有些是风道,有些是水道,神走,风水走,怎么就不是路了?”

那人张口结舌,愣了半天,方问:“那这些路,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天你已经问我了,我也说得很清楚。”江匪浅恢复了淡淡的神色,像一个略微迟钝羞涩的少年:“有些是我亲自去过的,有些是我听到的,感知到的,不论如何,都是我自己所得。但如果你问我如何做到的,我可就真的无可奉告了。”

于是接下来的路中,那人再也没有任何的表示,且露出畏惧的神色。江匪浅觉得,若不是那人认定他的功夫高于自己,他早就该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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