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千山急雨台

好歹熬过了七天,到第八天上,江匪浅感知到了明显的变化:四周的景色与之前大致相似,却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像是被一大团蜘蛛网缠绕了,巨大的石头后面不再是切割的整齐的阴影,反而是蒙蒙的雾气,像是刚下了雨。

空气凉爽极了,但逐渐冷了起来,冷气渗入骨髓,给人挥之不去的湿漉漉感觉。树木种类虽然不变,形态却逐渐高大,像是吃了雾水,疯狂生长。花的颜色更加深厚,好似吃醉了,酿熟了,虫子趴在花朵上,却不是采蜜,只是趴着,睡着了。

风很小,却锲而不舍地吹拂,刮人的耳朵,咬人的嘴巴,好像要撬开人的牙关,灌进冰水去。

那人终于宣布:“到了。”

此时已经是晚上,他们走过长长的林中通道,来到了另一面的开阔地。这里藏着一面湖水,本该是宽广的镜子似的湖水上,正漂浮着一艘大船。说是大船,只不过因为看到了这面湖水,如果看不到湖水,只看这船,便会以为是一座宏伟的宫殿。

宫殿最耀眼的就是层层楼阁上面的灯火,这些灯火颜色各异,闪烁不停,不像是蜡烛,反而像是萤火。无数的光点倒映在水中,漆黑的湖面也点缀了繁星,璀璨起来,两处光明交相辉映,十分壮美。这宫殿的飞檐十分醒目,它比一般的飞檐要宽大,上面装饰着很多东西,但是光线昏暗,黑魆魆看不清楚。

湖水摇动着,带着宫殿一同起起伏伏,湖边的林木随着湖水的呼吸一同摇摆,发出沉重的叹息。这里的阴气更加深重了,好像是无数的灵魂重叠着,又好像大量的雨水洒下来,却化为无形。

江匪浅凝望着湖水中那个巨大的身影,愕然无语。

“欢迎来到舫,这是我们的宫殿。”那人殷勤地介绍着。

江匪浅一回头,发现他的样貌似乎有了一点改变:他的五官更加浅薄,似乎就要融化掉了,给人留不下一点印象,他的面孔更加苍白,像是冰冻的豆腐,嘴巴反而越发颜色深重,中毒了一般,整个人散发出阴沉的气息,好比水中不腐烂的阴沉木。

江匪浅扭开头去。

湖面上有小船来,接他们到宫殿去。一艘小船上可以坐三个人,且只可顺着坐,无法并排。江匪浅被夹在中间,随着小船划开去,他的眼光转到了艄公身上。这也是一个典型的舫人,他的五官同样浅薄,却至少有个突出的形状,嘴巴的颜色也不至于那样可怕,脸色倒也正常。

真不知道他们的王什么样子,江匪浅想。

他不需要猜测多久,很快,他们来到了巨大的“鬼船”中,一片金光璀璨中,江匪浅见到了舫的王。

没等他反应过来,王的手就变到了他的头顶上,一双不着边际的怜爱的大眼睛紧盯着江匪浅,细声细气的话语:“这就是你们折腾的成果?”

那人将弗图捧给了王:“这是他画的图。”

舫王仔仔细细看了,笑道:“好漂亮,是个能手。”

“能画的出人走的路,还能画的出神走的路。”那人本来是害怕这一点的,但是为了邀功,竟然将其当作炫耀的东西讲了出来。

江匪浅默不作声。

王的手转到了他的下巴上,举止轻佻地问:“你是做什么的?竟画的出神走的路?你也知道,舫好鬼,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骗不过我们。”

江匪浅不回答,他正忙着看这王:这个人的眉眼十分细腻,像个女子,但是面部的轮廓硬朗,是男人的样子。

王见着他的眼神,笑了:“我知道你在好奇什么,这和你无关,不要把我们当作人,将我们当作鬼好了,鬼还区分什么?你说是不是?”尖锐的笑声跟着来了,笑声中是洗不干净的粘腻,像是吃果子沾了一手的糖汁。

“是人,我尚可以礼待,如果你们是鬼,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江匪浅的眼神瞬间变作了两块寒冰,锐利的光从里面射出来,像是冰雪反射了阳光,放射出夺人眼球的光芒来,叫人难以相信这是一双眼睛。

“怎么?”

“人能改过,鬼却不能。”

“哈哈哈哈!”舫王一阵大笑:“你凭什么超出人鬼去衡量?”

江匪浅任由他笑,等他止住了,回答道:“我自幼长来,不在人间,此生始终,不与鬼伍。”

舫王变了脸色:“那你当自己是谁?还是早八辈子那些神不成。”

江匪浅垂下眼睛笑:“假如势在必行,我绝不推脱。”

舫王衡量的视线落在江匪浅身上好一会儿才移开去,吩咐:“把他带下去,让他继续画图。”

“无所见,不成图。”江匪浅淡淡回绝。

“胡说,那一日我见你画图的时候,分明是凭空画,你先把记住的画出来。”押解他的人急道。

“我记住的已经画完了,没有考察,我绝不下笔。”

舫王眯着眼思量了一会儿,道:“好吧,带他去急雨台。”

闻听这个,周围的人悚然变色,纷纷道:“我王,草率了!”

舫王抿嘴,似要发火,这时候,一个长须老人躬身道:“我王,就算是带他去了急雨台,他也未必能听到什么。”

“急雨台是什么?”江匪浅不像装作全知,很诚实地问。

“舫人好鬼神,所据之地集中了东方的灵气,急雨台又是境内最为钟灵毓秀的所在,可以通神,人站在急雨台上,耳听八方,眼观天地,如果你真有你所说的本事,就去急雨台上‘考察’吧!”

江匪浅沉吟着,思量着:他听声从不需要工具的,只需要静心,把思想散射出去,声音自然就来了。他方才之所以找借口,不过是为了拒绝舫王罢了,但是如今舫王提到了急雨台,江匪浅便生了好奇心,不再拒绝。

“可以,我去急雨台。”

舫王拍手笑道:“好极了。但是我们要说好条件:从急雨台上面下来,你只有两个选择。”

江匪浅抿抿嘴,他明白了:“立刻画图。”

“否则……”

“不需要了,我会画出来的。“江匪浅笃定地道。

舫王见他爽快,十分喜悦,介绍道:“急雨台上有一面鼓,敲鼓则群山回响,震动中就可以听到你想要的东西,所以上去之后,先击鼓。”

“既然知道如何使用,你们为什么不去?”江匪浅一点不怕得罪舫王,白口问。

舫王脸上露出恼怒之色:“我们只知原理,并不会使用。”

“奇怪了,既然从未使用,如何知道原理?”不知为何,江匪浅揪住这个细节不放。

舫王抱着胳膊看他,眼神不善;江匪浅面无表情,镇定与他对视。终于,舫王说:“曾由神人在急雨台上吹箫,山水响应;箫声止息,山水归于无声。有人问他在做什么,神人回答,他自在和山水谈笑风生。问山水说些什么,回答说山水讲这里原来是高陵,现在变为平原。始知道可以从山水中听出话语来。”

江匪浅耐心听他说完,摇头:“那是神人,我只是凡人。且,神人吹箫,我只有鼓。”

“用鼓是为了增大声音,如果吹箫,回声很小,几乎听不见。你既然能听到我们听不到的东西,急雨台上的玄机你可以一试。”

江匪浅不可思议地盯着舫王:舫人好鬼,果然不假,流传的一个故事也要当真!但是忽然间,他想起玉泄心,玉泄心不远千里来到东方就是为了通告神女的一个预兆,他既然能相信玉泄心,为何不能相信舫王?更何况,他自己讲出来的神道和风水道,其神秘也不逊于这个故事。

于是,江匪浅终于答应。

**********

玉泄心已经好几天没见到林砧了。听他手下一个被人叫做“苦菜花“的小将说,二侯病了。

“什么病?好突然。”玉泄心半是担心,半是怀疑。

苦菜花挠脑袋:“二侯就是这样呐,有时候生龙活虎,狠不得说全世界都在挡他的路,但有时候又特别病恹恹,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人刮没了。”

玉泄心皱皱眉头,对这种不吉利的说法不敢苟同,但是由于他被看管的身份,玉泄心无法出入自由,更何况,林砧生病之后就从骁骑营离开,回自己家去了,玉泄心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见玉泄心仍然担心,苦菜花拍着胸脯保证:“使君,你放心吧,二侯只是一阵子难受,过几天就好了。”

他的话很有说服力,但是话语中还透露出别的东西,玉泄心抓住这一点,打听:“这么说,二侯之前经常这样?”

“哎?”苦菜花想不到二侯这么一个嘴上不饶人的人竟然会得到别人的关心,更况且这个人还是西方来的使君。苦菜花儿的表情顿时就严肃了:“哎哎,使君,二侯怎么也是我们的骁骑营的人,你可别想干什么。”

玉泄心简直哭笑不得:“我能想干什么?”

玉泄心十分和蔼,苦菜花一点儿也不怕他,于是翻翻眼睛:“那你为什么这么打听他?我们二侯还从每个人惦记呢。”他咂咂嘴,纠正道:“那个画地图的除外,时不时的还知道问一句。但是从全局来看,二侯是个鳏寡孤独,没人惦记的,连贼都不惦记。”

“他没有家人?”

苦菜花再次翻眼睛,玉泄心觉得他的眼球就要跑出来了。“我们二侯是从石头里面蹦出来的,没有家人,一早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熟人。刚来骁骑营那阵子,我们跟他不熟,总有人不知深浅想要挑战他,他虽然不怕的,但是挑战的人多了,他也吃不消,就病倒了。哎哎,病的好厉害呀,死人再活一次也不会有这样的体质。那次我们看他死去活来,要找他的家人来,却一个也找不见,这才知道,他是孤独一个。”

苦菜花兀自絮絮叨叨,玉泄心半只耳朵听着,由衷地怜悯林砧,但是他知道,林砧这种人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

好容易等苦菜花讲完了,这个时候他的话题已经从林砧的身体不好转移到秋冬季节吃萝卜以及他家后院长了一窝蜂的韭菜,玉泄心打发他走了,陷入沉思,思考的内容在林砧和他这次的任务上面飘忽不定,但总是归结到一个点上:林砧已经病了,谁来救江匪浅。

话说回来,林砧这场病真是时候,简直像是卡好了点。

他百思不得其解。

*********

这样的不解还会困扰玉泄心很多天,连日在马车上颠簸的江匪浅与之比起来,反而不会经受着思想上的煎熬。自从他答应了舫王去急雨台,舫王的态度就一直好得很,反而不再催促他。江匪浅趁着舫王心情大好,与他讲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把他的弗图还给他。

“你已经是我们的图师,你的图就是我们的了。”舫王算的很明白。

“真是因为我已经是你们的图师,所以你们没必要抓着我的图不放,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画新的给你们。如果你们不放心真假,可以比对。”

“你为何如此在意这些图纸?“舫王顿生疑惑,江匪浅读出了舫王没说完的半句话:难不成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于是他回答:“图纸里面没有秘密,这些图纸是我的师父和君父在的时候我画的,受到了他们的指导,现在他们不在了,图纸留在我手中,算个念想。“

这倒是个合乎情理的理由,舫王总算动容,将弗图还给了江匪浅。他面无表情地躬身道谢,忽然发现自己现在顺口胡说的本事长进了不少。他一下子又想到了那个舌绽莲花的林砧——他现在在哪里?

转眼一天过去,就是去急雨台的日子了。尽管舫王手下的臣僚千百劝阻,让舫王慎重,但这位君主的脾气明显不像他的容貌那么柔顺,任由臣僚争吵,根本不去理会,时间到了,在臣僚们痛心疾首的眼神中,亲自将江匪浅送到了急雨台之下。

“记住咱们说的条件。”

江匪浅此时全部的心思都在急雨台上面,只轻轻答应一声。舫王见他像是魂魄被急雨台勾去了,微微笑道:“急雨台,全名叫做千山急雨台,这里的山是东方最漂亮的。”

这也正是江匪浅止不住地看的原因:东方本来该是广袤的平原,有一些小山丘,却都形容萎靡,草木也不茂盛,十分不美。但是眼前却是山峦叠嶂,虽说不上是隐天蔽日,但是气象森然,树木蓊郁,全然是一派大开大合的景观,十分惹人喜爱。更不不必说环绕的山中山风清凉,携来草木的汁水气息,叫人好爽快。

而在这环绕着群山正中,矗立着一个山包,这个山包形态像是园林中的假山,高度却是假山的十几倍,在山包的顶端,平平稳稳安置着一个圆形的亭子。

说是亭子,这个却不同于寻常亭子的八角飞檐,红漆大柱,而是廿余根竹竿似的雪白杆子支撑着一个银白的顶棚,顶棚像是银子锻造的,闪烁着流动的水花一般的光彩。不同于亭,急雨台上并没有匾额,反而清新了不少,这个建筑趋于灵动飘渺,少了厚重感,或者说,少了真实感。

“去吧,我们都在下面等着。”这并不是让江匪浅宽心,反而是一种威胁。

江匪浅不理他,兀自往上走。石头嶙峋,不小心会扎到脚心,挺疼。江匪浅一步步走着,数着步数,与其说是他好奇几步能走上去,不如说他在创造一种仪式感。

有一种感觉追着他跑,真是一种久违的感觉,深埋着,现在终于重新跳了出来。

急雨台。

台子在山包的正上方,像是天神的巨手捻起这个小亭子,端端正正给放在了这上面。雪白的流苏从亭子的顶部垂下来,像是雨天屋檐下的流水,或者冬天结成的冰溜子。但是,流苏的柔软给了亭子别样的飘逸美,似乎一阵风吹来,急雨台就会飘然成仙。

地面上铺就洁白的砖石,十分光滑,江匪浅不敢下脚,觉得踩上一脚都是玷污。台的中央放着一面巨大的牛皮鼓,鲜红色的鼓槌搁置在面上。一定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使用了,但是鼓面却丝毫没有灰尘,时光在它上面留不住痕迹。

再看急雨台本身,也是干净到令人发指,江匪浅就明白,这必然不是人力造成的亭子了。但是凭借舫的实力和地位,凭什么会有神迹在此呢?

幽香浮动,引诱着江匪浅转头。目光划过之处,江匪浅忽然发现,这急雨台之后有一面巨大的花屏风。由于他方才从这一面上来,而屏风在那一面,因此直到现在才看见。

但是忽然,江匪浅发现这并不是屏风——精致的巅毫的花朵是真实的,不然怎么会有幽香呢?后退几步,扩大视野,江匪浅看到,在急雨台后面,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梨花树,缤纷的雪白花朵开得沸反盈天,几乎要挤进亭子中了。

真是巧妙,这棵树和亭子一般高,从江匪浅上来的方向看不到;若是站在亭子中,又看不到树的全貌,只会认为亭子的一面有一张屏风,只有进入亭子里看到了树,再抽身出去,才能看到整棵树不可。

江匪浅往下面瞧,舫的一群人黑压压站在下面,一个个瞪圆了眼睛,眼神像是要把江匪浅拽下去。

江匪浅忽然萌生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是这些人之中,只有他一个能看到这棵树。

走近了,梨花树方显得婀娜多姿,虽然遒劲,却不呆板,更说不上狂野,反而透露着雅致,像是手持折扇的美少年。江匪浅看了一会,嘴角露出笑容,返回亭子中,举起了鼓槌。

正要擂鼓,眼光一瞟,忽然在茂密的梨花中看到一个绿色的影子。反转回去,专门去看——竟然是一具洞箫!江匪浅忽然有了这样一种联想:一个白衣君子正手持洞箫,在急雨台之上呜呜咽咽地吹奏,山河变色,愁容惨淡。

无意识地,江匪浅取下了洞箫,洞箫晶莹剔透,青翠欲滴,触手清凉,像是潭水里面打捞上来的。牛皮鼓早被他晾到了一边,江匪浅只呆呆地瞪着洞箫,像一个转世的孤魂忽然看见了自己前生的影子。

直到下面的争吵声传上来,江匪浅才恍然初醒,他冒头看看下面,舫人见他半天没有动静,已然愤怒了,指手画脚,像是要冲上来殴打他,但是却没有人动。

江匪浅面无表情地擎起洞箫,凑到嘴边,一个迟疑,但还是孤注一掷吹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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