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旋律,从第一个音符开始就注定是绝响”
九月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校园小径上,斑驳的光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商浔抱着厚重的《心脏外科手术精要》快步穿过音乐学院的花园,耳机里循环播放着最新一期《柳叶刀》的音频期刊。作为医学院最年轻的博士生,他习惯了这样高效利用每一分钟的生活节奏。
"......二尖瓣置换术的最新进展表明......"
耳机里的声音突然被一阵钢琴声打断。那旋律不是练习曲,也不是考级曲目,而是一段即兴的、带着明显个人风格的演奏。商浔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琴声像是有形的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角。
他摘下耳机,站在原地仔细聆听。音符如流水般倾泻而出,时而湍急,时而舒缓,中间夹杂着一些不和谐音,却意外地形成一种独特的张力。商浔对音乐没有专业研究,但这旋律莫名让他想起心脏跳动的节奏——有力、规律,却又充满不可预测的变化。
琴声来自音乐楼的顶层。商浔抬头望去,三楼的窗户大开,米色的窗帘随风轻轻飘动。他看了看手表——离下一场实验还有四十分钟——然后鬼使神差地改变了方向。
音乐楼比医学院的建筑要老旧许多,木制楼梯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越往上走,琴声越清晰。三楼走廊尽头的琴房门虚掩着,温暖的阳光从门缝中漏出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线。
商浔放轻脚步走近,透过门缝看到钢琴前坐着一个清瘦的背影。男生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处,露出纤细却骨节分明的手腕。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跃动,像某种优雅的鸟类在湖面点水。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发梢泛着淡淡的棕色光泽。
琴声突然转调,从先前的流畅变得滞涩起来。男生左手的小指明显颤抖了一下,弹错了一个音。他皱起眉,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弹奏,将错就错地融入了新的旋律。这种即兴应变的能力让商浔暗暗惊讶。
作为心外科医生,商浔对人的身体有着职业性的敏感。即使只是背影,他也注意到这个钢琴演奏者过于单薄的体型和略显僵硬的坐姿——那不是普通人的姿态,而是长期与病痛共处的人特有的克制与隐忍。
最后一个和弦落下,男生微微仰头,露出线条优美的颈线。商浔这才发现他的皮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能隐约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好听吗?”
琴房里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商浔一怔。男生没有回头,但显然早就知道门外有人。
“......”商浔罕见地语塞了。他推开门,局促地站在门口,“抱歉,我不是故意偷听。”
男生转过身来,商浔这才看清他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鼻梁高挺,嘴唇带着不健康的淡紫色,但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盛着整个秋天的阳光。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比商浔想象中要年轻。
“医学院的?”男生指了指商浔白大褂口袋上别着的校徽,嘴角微微上扬,“我猜你是迷路了。”他的声音比想象中低沉,带着一丝沙哑。
“商浔。”他下意识报上自己的名字,“医学院心外科,博士二年级。”
“丁樾。”男生轻轻按住自己的左胸,“钢琴系三年级,兼心脏病患者。”他说话时睫毛微微颤动,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这个自我介绍太特别,商浔不由皱眉。作为医学生的本能让他立刻注意到丁樾泛青的唇色和过于单薄的体型。他快速扫视对方的面部特征——轻微的眼睑浮肿,鼻翼轻微扇动,这些都是缺氧的表现。
“先天性室间隔缺损?”商浔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抱歉,职业习惯。”
丁樾惊讶地挑眉,随后笑了起来:“不愧是心外科的高材生。”他的笑声很轻,却让整个琴房都明亮了几分,“要不要听首完整的?就当是诊断费。”
商浔看了看手表,实验还有半小时开始。他应该转身离开,但某种无法解释的冲动让他迈步走进了琴房。
琴房很小,一架三角钢琴占据了大部分空间,角落里堆满了乐谱。丁樾往旁边挪了挪,示意商浔坐在他旁边。两人肩膀几乎相贴,商浔能闻到丁樾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这首叫《雨停之前》,我自己写的。”丁樾将手指放回琴键,“灵感来自上周那场暴雨。”
旋律再次响起,这次商浔离得足够近,能看清丁樾弹奏时微蹙的眉头,能听见他偶尔不平稳的呼吸。乐曲开始时如细雨般轻柔,渐渐变得激烈,仿佛暴风雨来临。当进行到**部分时,丁樾的左手突然痉挛了一下,弹错了一个音。
“该死。”他小声咒骂,却没有停下。
商浔注意到他的指尖开始泛白,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在最后一个和弦落下前,他一把抓住了丁樾的手腕:“你该休息了。”
掌下的脉搏快得不正常,估计有120次/分以上。丁樾的手腕细得惊人,商浔的大拇指和中指几乎能圈住。
丁樾任由他握着,歪头笑道:“医生,这是要给我做体检吗?”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依然明亮。
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钢琴漆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商浔看着丁樾睫毛下的阴影,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握着他的手腕。他松开手,声音有些干涩:“你的心跳太快了。”
“是啊。”丁樾将手放回自己胸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商浔,“从见到你开始就这样了。”
这句话让商浔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你的情况,没有考虑过手术吗?”
丁樾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他合上琴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白色药片含在舌下。
“做过两次了,”他的声音因为含着药片有些含糊,“第一次五岁,第二次十五岁。医生说第三次风险太大。”
商浔点点头。这种情况他见过不少——复杂的先天性心脏病往往需要多次手术,每次风险都呈指数级上升。
“那你现在还...”
“每周一去校医院报到,每天吃五种药,随身携带急救药。”
丁樾像背课文一样说道,随后狡黠地眨眨眼,“不过今天逃了复诊,因为想练这首新曲子。”
“这很危险。”商浔不赞同地皱眉。
丁樾笑了:“你知道吗?每次医生皱眉,都跟我小学班主任一模一样。”他站起身,从角落的书包里掏出一叠纸递给商浔,“喏,我的完整病历,满足一下你的职业好奇心。”
商浔接过那叠厚厚的病历,快速浏览起来。丁樾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除了室间隔缺损,还有肺动脉高压和轻度二尖瓣反流。最近的超声心动图显示EF值只有35%,远低于正常水平。
“你应该住院。”商浔合上病历,声音严肃。
“然后呢?”丁樾平静地问,“在病床上度过剩下的时间?”他重新坐回琴凳,手指轻轻抚过琴键,“我宁愿像这样,至少还能弹琴。”
琴房外,下课铃骤然响起,打破了两人之间突然凝重的气氛。商浔看了看手表,他的实验要开始了。
“我得走了。”他站起身,犹豫了一下,“你的琴声...很特别。”
丁樾抬头看他,阳光在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跳跃:“特别到让你这个医学院的高材生翘课?”
“是推迟实验。”商浔纠正道,然后鬼使神差地补充,“如果你需要...我是说,如果心脏不舒服,可以来医学院找我。我在心外科实验室,B栋三楼。”
丁樾的笑容扩大了:“这是预约看诊吗,商医生?”
“只是...专业建议。”商浔感到耳根有些发热。
“那作为回报,”丁樾从乐谱架上抽出一张手写的谱子递给他,“送你一首曲子。我自己写的,叫《心跳的休止符》。”
商浔接过乐谱,上面密密麻麻的音符旁边还有铅笔写的注释:“这里要像心脏骤停一样停顿”、“这段模仿ICU监护仪的警报声。”他抬头想说什么,却发现丁樾正专注地看着他,目光柔和得不可思议。
“下周这个时候,”丁樾轻声说,“如果你还想听,我会在这里。”
商浔点点头,将乐谱小心地夹进医学教材里。离开琴房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丁樾已经重新转向钢琴,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仿佛一幅印象派的油画。
走廊上,商浔的心跳仍然比平时快。他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一种陌生的悸动。不是病理性的,却同样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B栋实验室的自动门在面前滑开,商浔深吸一口气,将那个钢琴声和阳光交织的画面暂时封存在脑海的某个角落。但那张手写乐谱的触感,仍然清晰地留在他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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