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力量是有限的,它无法阻挡病情的急转直下。
距离原定的首演日只剩三天。丁樾的状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因为一次并发的肺部感染,再次被推到了危险的边缘。高烧反复,咳嗽加剧,每一次深重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那颗不堪重负的心脏,监护仪的报警声变得愈发频繁。
商浔几乎住在了实验室。行军床上几乎看不到他躺下的痕迹,更多时候,他只是靠在床边的椅子上,合眼小憩片刻,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都会让他立刻惊醒。他的白大褂不再笔挺,眼底的红血丝蔓延成一片疲惫的网。他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和药物,甚至请来了呼吸科和重症医学科的同事会诊,但结论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丁樾的身体机能正在全面衰退,像一盏即将耗尽的油灯。
强效抗生素和更大剂量的利尿剂暂时压下了感染和肺水肿,但也抽走了丁樾最后一点力气。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这天深夜,一场冬雨不期而至,敲打着实验室的窗户,发出细密而冰冷的声响。丁樾从一阵剧烈的咳嗽中缓过来,靠在摇高的床头,气息微弱。商浔刚给他换了输液瓶,正用湿毛巾擦拭他额头的虚汗。
窗外的雨声让实验室内的寂静显得更加深邃。
丁樾偏过头,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光怪陆离的城市灯火,忽然轻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随时会断掉的风筝线:
“商浔……听说……海城冬天……会下雪。”
商浔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海城,一个遥远的北方滨海城市,以冬季壮丽的海雪奇观闻名。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将毛巾放下,握住了丁樾冰凉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下骨头,皮肤薄得能看清底下青紫色的血管。
丁樾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仿佛能穿透雨幕和千里距离,看到那片他从未踏足过的冰雪海域。
“我还没……看过海上的雪。”他顿了顿,呼吸有些急促,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用气声说道,“应该……很干净吧?白色的……覆盖一切……声音也会……被吸走……世界都安静了……”
他的描述带着一种病人特有的、对宁静的极致向往。仿佛那洁白的雪,能掩盖所有病痛的污浊和生命的喧嚣。
商浔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钝痛蔓延开来。他紧紧握着丁樾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暖热那片冰凉。
丁樾缓缓转过头,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在商浔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和恳求:
“如果……如果我看不到了……”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说出了那个残忍的请求,“你可以……替我去看看吗?”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雨声,监护仪的滴答声,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商浔看着丁樾眼中那点微弱的、即将熄灭的光,那里面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对未竟之事的淡淡遗憾,以及……对他的一种近乎托付的信任。
替他去看雪。去看一场他可能永远无法亲眼见证的风景。
这不是“探路”,这是“遗愿”。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痛、愤怒和无力的浪潮狠狠撞击着商浔的胸腔。他想吼叫,想砸碎什么东西,想质问老天为什么偏偏是他们,要承受这一切。他想拒绝这个请求,想告诉丁樾“要看你自已去看”,想再次用那个“没有万一”的承诺来强行续写未来。
但他看着丁樾那双眼睛,所有激烈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片灼热的沙砾。
他知道,丁樾在为他自已寻找一个“以后”,一个即使他不在,也能让商浔与世界保持连接的、具体的念想。看雪,只是一个象征,象征着那些他无法参与的、商浔的未来。
商浔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温柔。
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住丁樾的额头,两人的呼吸交融在一起,一个微弱,一个沉重。
“好。”他听见自已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我替你去看。”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语气近乎强硬:
“但是丁樾,你要记住那片雪的样子。等以后……等我们都能去的时候,你要告诉我,我看到的,和你想象的是不是一样。”
他没有说“如果”,他说的是“等”。
丁樾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他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形成一个虚幻而满足的弧度。
“那就……说好了……”他气若游丝,意识又开始模糊,“你去看……告诉我……是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睛慢慢闭上,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沉入了昏睡的海洋。
商浔维持着额头相抵的姿势,久久没有动。窗外,冬雨依旧在下,冰冷地冲刷着这个世界。而在他怀里,是他用尽医术和全部心力,试图挽留的、微弱的火苗。
他抬起头,看着丁樾昏睡的容颜,轻轻吻了吻他汗湿的额头。
“嗯,说好了。”他低声重复,像立下一个永不反悔的誓言。
他会守住这个约定。无论是带他一起去看那场海上的雪,还是……独自一人,去完成他的遗愿。
但在此刻,他选择相信前者。
他握紧了丁樾的手,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雨夜,仿佛要穿透这沉重的帷幕,望向那个传说中会飘落海雪的城市。
战争还未结束,只是进入了最残酷的相持阶段。而“看雪”的约定,成了这片硝烟弥漫的废墟上,一面不曾倒下的、小小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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