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疼

“才嘉尧,轻点儿,我疼。”周淮川声音有些暗哑,他呲着牙,似是实在忍无可忍了才开口,可才嘉尧瞥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他给周淮川上药已经上了三分钟,周淮川就这样叫了十次。

才嘉尧不动声色地加重手上的力度,说:“还疼吗,我已经放轻动作了。”

周淮川明显察觉到后背腰部伤口处的触感,沾着冰冷药膏的棉球缓缓的擦拭他的伤口,力道缓缓加重,本来,那感觉只是掺杂着些许轻微痛感的瘙痒,而此刻,却成了实打实的疼痛。

周淮川无声地笑了下。

才嘉尧真是…….

“才嘉尧,还是疼,我疼。”周淮川声音愈来愈低,手甚至攥住了床单,手臂上的青筋凸起,他仿佛被疼痛咬得鲜血淋漓。

才嘉尧见此,他才迟疑着真正放轻了力度。

或许,周淮川是真的疼呢。

才嘉尧轻缓地擦拭伤口周边。

力道轻柔得像是在碰棉花。

但下一秒,才嘉尧的手背倏地缚上了周淮川的手。

“才嘉尧,力气小一点儿,我疼。”周淮川又说了一句。

“周淮川,你是故意的。”

才嘉尧停住动作,他抽回手。

“周淮川,你要干什么。”才嘉尧问。

周淮川侧头在余光里看才嘉尧,他说:“才嘉尧,我没要干什么,是你的力气太大了,我疼,难道还不能说出来吗,你这样没耐心,以后怎么当医生?”

周淮川笑了下,接着说:“才嘉尧,我是你的第一个小病人,你还不好好对待我。”

才嘉尧听此,却缄默半晌,又重新认真仔细地给周淮川上药。

“怎么了,才嘉尧,你现在都对我无话可讲了。”周淮川故意挑刺,说:“是因为医生讨厌懦弱的病人吗。”

才嘉尧陡然开口说:“我不会当医生的。”

“什么?”周淮川略显诧异,而后,他便轻声说:“才嘉尧,没必要骗我。”

“我知道你以后要当医生的,你爸就是医生不是吗。”周淮川说。

“所以呢,我就要紧跟他的步伐,去当医生吗。”才嘉尧的话冷飕飕的。

周淮川闷哼了一声。

方才,才嘉尧是实打实地怼了他的伤口,这次才是真的痛。

才嘉尧默默地擦拭伤口,而后以最快的速度结束这次“治疗”。

“把衣服穿上吧。”才嘉尧收起药,说。

周淮川的视线随着他移动,伤口仍隐隐作痛,他讨伐般地说:“才嘉尧,你给我整疼了。”

才嘉尧瞥他一眼,说:“是吗,对不起。”

他道歉道的干脆利落,要说其中能有几分真心实意,周淮川只能说他一分也没感受到。

周淮川说:“才嘉尧,你真是有够敷衍的。”

“没有吧。”才嘉尧说:“上完药了,穿上衣服,回去睡觉吧,你说的,上完药就睡觉,别反悔,别耍赖。”

周淮川盯才嘉尧半晌,才妥协般回:“行。”

而后,周淮川单手拿着他脱下来的校服半截袖,穿上拖鞋,回了另一个房间。

才嘉尧见他走得还算干脆利落,松了口气。

周淮川这人。

他不想时时刻刻都面对着。

有些……难熬。

-

“周淮川!”才嘉尧忍无可忍,他从床上坐起来,透过门缝看着正站在门外的周淮川。周淮川手里拿着手机,手里里面放着个数学解题技巧教学的视频,声音很大,震得才嘉尧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眠,而周淮川呢,他最后甚至直接站到了才嘉尧的门前。

才嘉尧下床,走到门前,拽开门,盯着周淮川,问:“周淮川,你到底要干什么,明天考试,周淮川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现在搞什么幺蛾子?”

才嘉尧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着,他在黑夜中紧盯着周淮川的脸,看不清对方神色,只知晓周淮川手机屏幕的亮光正打在两人之间,如同一只阻隔着两个人的屏障现了形。

才嘉尧垂眼看着周淮川手机屏幕上的明明灭灭,说:“周淮川,要睡觉了。”

周淮川歪着头看他,说:“才嘉尧,我睡不着,我的后背好疼,我的脚踝好疼,我不放视频,你根本不理我,才嘉尧,你有够狠心的。”

周淮川扫了眼手机屏幕,果断地摁了锁屏键,周遭环境瞬间彻底陷入黑暗。

才嘉尧下意识地蹙了下眉。

才嘉尧说:“周淮川,你又骗我。”

周淮川说:“没,没骗你。”

“周淮川。”才嘉尧说:“睡觉了。”

才嘉尧便要转身。

“才嘉尧,我疼。”周淮川低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疼得很。”

才嘉尧停住脚步,手摸着门框,确定自己的位置,心里多了两分安全感后,才说:“周淮川,你哪里疼,后背和脚踝?”

“周淮川,你之前明明不疼的,怎么突然疼了。”才嘉尧说:“周淮川,骗我没什么意思的。”

周淮川的眼眸已经适应了黑暗,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才嘉尧面上的每一丝情绪。

周淮川舔了下干涩的嘴唇,他眼睫颤了一下,才笑着说:“才嘉尧,我没骗你。”

可那话里带笑,更显得他没几分可信度。

才嘉尧扁扁唇,说:“睡觉去吧。”

才嘉尧只能这样说了,他不想要接着和周淮川辩论下去,也不想说出些什么刺耳的话,他只想平和地结束这场充满谎言的闹剧。

周淮川却陡然拉住才嘉尧的手,他用的力气不大,只是轻轻握着,此刻,才嘉尧才感觉到,周淮川的手,正在以一个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频率持续性地颤抖着。

“…….真疼?”才嘉尧问。

“嗯。”周淮川应得很轻。

才嘉尧瞬间拧起眉头,满脸凝重,问:“疼到难以忍受吗?用不用去医院?只是一道划伤的伤口怎么可能疼到这种地步?是不是出现什么别的——”

“不用。”周淮川的声音很稳,和他身体的颤抖极其不符。

“才嘉尧,我疼,我睡不着。”周淮川又说了句。

“那我给你找止疼药,然后你让我看一眼伤口,实在不行,我们就去医院挂急诊。”才嘉尧说。

说完,才嘉尧便探手去摸门框旁墙壁上的顶灯开关,摁下,房间瞬间透亮一片。

才嘉尧看清周淮川的脸。

仍是那副模样。

平静的、嘴角带着笑的。

看不出半分痛苦。

可周淮川手部颤抖的频率不似在作假。

才嘉尧便反手主动拉住周淮川的手,拽着他往沙发旁走,说:“你坐下吧,我去拿药。”

周淮川嗯了一声,松开手,而后便抬眼看着才嘉尧,丝毫不在意自己的颤抖,与他方才口口声声喊痛时隐隐流露出的脆弱判若两人。

才嘉尧坐到周淮川身旁,伸手去撩起周淮川后背处的衣服。

等着真正将那伤口的情形尽收眼底时,才嘉尧怔了下,呼吸一滞。

好半晌,才嘉尧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周淮川,你压到什么尖锐的东西了吗……伤口在流血…..而且,那伤口分明又撕裂开了。”

周淮川嗯了一声,说:“压到…….我也没看清是压到什么了,总之,很痛。”

周淮川脊背弯曲的弧度都因为那道伤口而变得脆弱不堪。才嘉尧甚至隐隐觉得周淮川的脸色都变得苍白了许多。

才嘉尧给周淮川重新上了药,问:“现在好点儿了吗,还疼吗,周淮川。”

周淮川垂着眼眸,看着自己面前投在沙发上的影子,是他和才嘉尧的影子交叠着。

周淮川说:“……疼,才嘉尧,我疼。”

才嘉尧没了法子,他只能说:“止疼药的药效上来之后,就不疼了,这个止疼药很好使,你再等等,马上就不疼了。”

周淮川却骤然站起身,而后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才嘉尧,看着他被自己的影子笼罩。

周淮川说:“才嘉尧,可是现在我疼。”

才嘉尧蹙眉,说:“那我们现在去医院。”

“去医院?”周淮川说:“去医院又能怎么样,才嘉尧,我还是疼,去了医院也改变不了,我疼了很久了。”

才嘉尧抬头看周淮川,客观地说:“周淮川,你知道的,我不是医生,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我没办法比医生做得更好,我也没办法进一步消减你的疼痛。”

周淮川静静地盯着他,倏地,他脸上浮现一抹笑,说:“才嘉尧,你可以的,你可以做得比医生更好。”

“什么?”才嘉尧说:“周淮川,你不应该这样骗自己,你骗我也就算了,你——”

“才嘉尧。”周淮川直接打断他的话。

“安慰。”

“你安慰安慰我,说不准我就不疼了。”

才嘉尧愕然地望着他。

“…….安慰?”才嘉尧重复了一遍。

“………..”

才嘉尧想在脑海里搜刮出几句安慰人的话,但无果。他不是个经常安慰别人的人,他也很少被别人安慰。

而且,安慰这个词听起来便像是用感性的情绪去对待别人、用抒情的字句去安抚别人。所以,安慰这个词,才嘉尧可能会更趋向于用在流浪狗的身上。

才嘉尧可以感性地对待小狗,可以安抚小狗,因为它看见他的柔软后,不会讲给别人听。

被别人窥探自己的柔软脆弱,是一种……有些糟糕的感觉,那是才嘉尧所排斥的。

“……周淮川,我不会安慰人。”才嘉尧直截了当地说:“安慰这种东西,没什么作用的,你知道的。”

才嘉尧觉得他这话太过生硬,便又添了句:“周淮川,安慰只是情绪的附属物,需要感情才能奏效。”

“我们没感情呗。”周淮川说。

周淮川摸了下后背又重新被纱布包裹起来的伤口,指腹摩擦着绷带的表面,而后停顿在某一处,稍稍用力的压着,说:“可是才嘉尧,我疼。”

“你难道不应该安慰一下正在疼痛的我吗。”周淮川又嫣然一笑,问:“……乔程杰不说我是你的小娇妻吗,怎么着,抛弃妻子?”

才嘉尧:“………”

才嘉尧:“…..周淮川,是因为我白天的时候说你懦弱,所以你才这样的吗……你没必要这样,嗯,我以后不会再说那种话了。”

周淮川很迟缓地摇了摇头,他停止摁压伤口的动作,收回手,垂眼看着指腹上薄薄一层血迹,他说:“才嘉尧,没有,我只是在表达我很疼这件事实。”

周淮川又将指腹贴到才嘉尧脸颊旁,一蹭,血迹便沾了上去,留下淡淡的红。那红刚好蔓延至才嘉尧的嘴角。

才嘉尧察觉到什么,伸手去摸。

但那血迹很浅,此刻早已干涸,才嘉尧什么也没摸到。才嘉尧若有所感般去抓周淮川那根手指,低头一看———

“……周淮川,你根本不是压到什么东西了,你是自虐。!”才嘉尧话里有愠怒的情绪,“所以呢,周淮川,你又在骗我,你在自导自演是吗。”

才嘉尧的火蹭得便窜了起来。

再想想他方才费力地解释时的样子,才嘉尧便觉得他就是个傻子,一个还愿意相信周淮川那些谎言的傻子。

才嘉尧直接站起身,他的眉眼满是怒火蔓延的滋味,说:“周淮川,你为什么这么做,我不懂,你反反复复地骗我真的没意思,你究竟为什么懦弱你难道心里不清楚吗。”

“你疼痛的时候不会呜咽,不会哭,你甚至没办法轻轻松松地理所当然地把那些痛苦给描述出来,你只会漠然地对待自己身上的伤痕,这些天你不都是吗。”

“不,不对,你刚才不就学会了如何能‘不懦弱’,周淮川,你的不懦弱当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可以靠欺骗别人,来喊痛。”

“周淮川,你就是懦夫!”

才嘉尧不知他究竟为何会如此气盛。这火烧得他心肝俱痛,烧得他胸膛剧烈得上下起伏,却仍平息不下那熊熊燃烧的烈火。

周淮川眉眼平和,他摩擦了下指腹,说:“才嘉尧,我一直在疼,不是你用‘懦夫’这个词敲醒我,让我张开嘴喊痛的吗。”

“所以呢!”才嘉尧的火烧得他面红耳赤,说:“所以你就再一次骗我是吗!”

周淮川盯着才嘉尧眼底的怒气,陡然抱住了他,而才嘉尧就在这一瞬被冰冻住,才嘉尧的所有怒气似乎都在一瞬间被挥散而去,他心底充满愕然惊诧。

…….这拥抱。

让他猝不及防。

周淮川接着说:“可是如果我直接干脆地告诉你我很疼,然后让你看看那伤口与原来无异的模样,你会信吗,才嘉尧,你又要说我骗你了,不是吗。”

周淮川不疼的,至少以前他都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他身上的所有感觉神经都如同被史上最烈的毒素毒麻了一半,他对疼痛的感觉如此之淡。

可才嘉尧那句话如同跨越千山万水后,终于拿到的解药,以当头一棒的形式,把他体内的毒素都敲散,解了毒。

周淮川开始疼了。

那是一种他几乎无法忍受的疼痛。

周淮川的手臂桎梏着才嘉尧,二人体温炙热交织缠绵,隐隐间,二人耳畔处似乎还能感觉到彼此的鼻息灼热。

灯影投落在玻璃上。玻璃如同一个能映出此生真情的预言板,二人相拥的倒影落在玻璃上,他们依偎着,如同依靠许久的孤独者正在试图救赎彼此。

只是,其中一位孤独者正诧异着,微微睁大眼睛,而另一位,早已闭上眼,嘴唇还在嚅嗫着喃喃。

“才嘉尧,你感觉到了吗,我还在颤抖。”周淮川说:“现在呢,现在信我了吗。”

“才嘉尧,我没骗你,我真的在痛。”

“才嘉尧,安慰我。”

“你安慰我。”

才嘉尧张了张嘴,发现喉咙里的声音早已被堵塞住,他心底的愧疚不停攀爬,死死地纠缠住他所有的声音。

才嘉尧最后,只能缓缓地,呆愣地回抱周淮川。

钟表的指针一瞬瞬地转动。

才嘉尧终于找回了他的声音。

“……周淮川,对不起。”

“…..你还疼吗…..你别戳伤口了。”

“…..嗯….那样很傻很呆…..你别那样了。”

周淮川缓缓开口。

“才嘉尧,安慰人不是这样安慰的。”

“那要怎么样?”才嘉尧问。

周淮川说:“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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